如果不是在苦痛巷的巷口,如果不是在他们之间还有个人,他们说不定早已动手。
这京城里的两大顶级高手一旦动手,无论谁死谁生,孰胜孰败,京里的武林都必有一番大震大动。
这“金风细雨楼”里两大好手一旦交手,只怕“风雨楼”日后难免更风大雨大、风雨交加,又是几番人事升浮沉降了。
不过,这是苦痛巷。
苦痛巷是处于痛苦街街心。
痛苦街是条大街,行人很多,车辆亦密,买卖也很频繁。
——人人心里都有条痛苦街,对不对?
幸好,大多数心里也有条快乐道,光明路。
这便是京城。
这就是街心。
——白愁飞再悍强,也总不能在这儿动手,是不?
除非他以迅雷不及掩耳(当然疾电也不及目睹)的手法把敌人杀掉,那么,谁也看不见他做了,那就是他没有做。
——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自己是不是做过,得取决于有没有人知道、有没有人看见,若是没有,那天知地知自己知,自己不说便没人知了。
不过,当对手是王小石的时候,他能做到这一点吗?
何况,苦痛巷后是神侯府。
——他要是在这地点动手,等于向诸葛神侯一系宣战。
他的火候已足可如此了吗?时机已成熟了吗?时势已倒向他那一面了吗?
不。
更且,苦痛巷的转角处,还有一个人。
一个坐着的人。
这个人虽然坐着,但比三千名江湖大汉、武林高手站在那儿都更高大、更有分量、更不可忽视。
可是他只是个弱质的人。
他的一双腿子,连站立的力量也没有。
不过,他的武林班辈却非同小可,举足轻重。
他还是天下“四大名捕”之一,而且还是第一位。
他当然就是——
无情。
局面很有趣。
也很怪。
苦痛巷自南到北,南端是神侯府,北端接痛苦街。
白愁飞就在苦痛巷北角。
王小石自痛苦街入,在南角会上白愁飞。
两人正处于街巷之间的转角处。
这拐弯处却有一个人。
一个坐着抚琴的人。
王小石未来之前,他就在弹琴。
他的琴韵很静,下指很轻,心情很温柔,仿佛要抚平白愁飞心头的焦虑与烦躁。
白愁飞初听也觉心静意宁。
但他马上警觉。
他一向警觉性都很强。
——他是敌人,敌人的一切,都不可信,敌人的好意,一定要防,哪怕只是琴声!
他立即不听。
不闻。
他也即时回复了他的烦恶、冷酷,还有凛然的杀性。
琴弹琴的,他无情着他的无情。
俟王小石来了之后,两人对话,那白衣青年兀自弹琴。
琴声仍幽幽宁宁。
王小石很享受这种琴韵。
——这使他可以暂压心头怒火。
白愁飞极拒抗这种琴声。
——不过这提醒了他:无论怎样,都不宜在此时此境动手。
这是大街。
这是神侯府的地盘。
这儿还有个捕快风云榜上排名第一的家伙守着,只要一有个什么风吹草动,说不准还有些什么六扇门排第二第三第四的狗腿子也一哄而上,难保那只好好的太子太傅不当堂堂的护国神侯不放在眼里的公门老鹰犬诸葛小花,也来个一拥而上。
他犯不着蹚这浑水。
他记得干爹跟他说过:“这段时候,江南江北,已有几处叛民造反,我得要向朝廷请兵,顺道在民昌富庶所在征缴些财宝回来,以充国库。朝内新党密谋,旧党伙结,而宫中外戚勾通,嫉窥妒伺我手上的权势,故不宜与诸葛、米苍穹、方小侯、一爷这些人结怨,暂且相安无事,让他们自乱阵脚、鬼打鬼就最宜。但对京城里其他势力,宜最速尽收统辖,以免为他人所控。你要是在这时候犯在诸葛老头手里,我也不能徇私保你,予人口实。”
连相爷也如是说,他才不冒这大不韪。
所以他强忍。
不动手。
他旨在引王小石过来。
——他就知道,冲着此晤于神侯府前,王小石就必会来赴约。
他并不知道孙鱼要扣住个温柔威胁王小石这一着,但他却肯定王小石还是会来这一趟的。
他只要弄清楚一件事:
王小石,是敌是友?
而今,他一见王小石,就明白了三件事:
一、王小石是不会接受他背叛苏梦枕这件事的。
二、就算王小石容得下他他也容不下王小石。他们天生终是要对垒的。以前这特征还不显着,故此还有并肩作战的可能,但经过岁月的冲刷,这特色已棱角森森,如犬齿交错。
三、王小石以为苏梦枕报仇之名,起复仇之师,但私底下,也不过要争京城帮会的大权和自己在楼子里的地位,他只有杀了这种虚伪的人,才算真正的安全。
——要是杀不了他呢?
还有一个办法:
牵制住他。
——要毁掉一头老虎,不一定要杀它,只要把它给囚住了,也一样生效,说不定,它还肯为他表演求饶、鞠躬尽瘁呢。
所以他在静下来一段时间之后,才说:“你、是、敌、人?”
他仍说一个字就顿一顿,显得极为审慎,而且重视这个问题,以致他本身也像是一个顿号一般。
王小石睨视像一个顿号一般的他,道:“你要我杀诸葛,看法不同,政见各异,我可以容你。你冒充我在花府大肆屠杀,血流成河,我仍强忍下来。但是,苏楼主是我们大哥,你叛了他,杀了他,我就一定要为他讨回个公道。同样的,要是苏大哥无理地杀害了你,我也一样要他作出交代。这是我的原则。如果我给人无由害死,我也希望我的朋友为我抱不平。这也是公理、公义。”
“好大的帽子!”白愁飞兀然笑了起来,“我戴不下。”
“你义正辞严,到头来无非是想夺我的权,取而代之。”白愁飞道,“这几年来,你高飞远飙,对帮内楼里,既无建树,亦全无贡献,这楼子里的大权,岂容你觊觎!”
“我已过惯江湖上闲云野鹤的生活,只要有些知交共乐,好友同游,管他什么帮会派系,盟主我都不当!”王小石逼问,“我只要为苏大哥讨回公道。楼子里的权,大可交给杨无邪这些老功臣!”
“什么公理!杨无邪算是老几?他担得起?也不怕给大旗压死!”白愁飞怒道,“他当了那么多年的老大,又病,又不死,又守旧,轮都该轮到我来当当!”
王小石也一字一顿地说:“你杀了他?”
白愁飞目光暴长,逼视回王小石,“是又怎样?不是又如何?”
王小石道:“是就为他报仇,不是就请把他交出来。”
白愁飞居然反问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你?天机不可泄露也。”
王小石道:“什么天机?那只是你个人的阴谋!”
白愁飞却好整以暇地打趣道:“天机你都不懂?我高兴就卖卖玄机,那是我的事。树大风跟我看过相,说密阴得成,口疏招尤,我是宁可信其有,不妨守口如瓶。”
王小石道:“世上说天机不可泄露的,只是托辞。第一,谁说那是天机?那只不过是人的意思罢了。第二,就算是天机,谁知道天意是否根本就要它广为流布呢?第三,可能根本就没有所谓天机这码子的事。第四,世间根本没有天机,人只是把说不出来的道理,就说是天机。第五,就算有天机,又岂是凡人若你我者可知,只不过强加附会、故作神秘而已。你有没有叛苏大哥?有没有杀大哥?我只要一个交代,不必妄说什么天机天意。”
白愁飞双目喷火,却哈哈大笑:“好,好,好,好好好,骂得好。如果我说:是别人推翻了他,我没杀他,还帮他清算了叛徒,你信吗?”
王小石紧接着问:“他既然没死,那么,他在哪里?”
白愁飞兀然大笑,笑意一敛,“他在哪里,你替我找出来啊。”
王小石双眉一展,“这么说,白老二,你说什么都可以了。”
白愁飞脸色煞白,双目寒意沁人,“是啊,一个人有权,他要说什么,都是至理名言,你要说话有这个分量,来呀,且来推翻我啊,我等着哪。”
两人又静了下来。
第二次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