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兴元年二月,宋真宗赵桓驾崩于延庆殿,遗命十二岁的太子赵祯灵前继位。
文武百官当即于延庆殿东首,参拜新帝。
延庆殿内外一片银妆素裹,皇太后刘氏率皇太妃杨氏等后宫诸妃嫔在内宫灵前举哀。
文武百官退出延庆殿后,即换上孝衣,在外殿设草庐守灵。
小皇帝以“孝子”的身分陪灵,照规矩要“席地寝苫”,移居延庆殿旁边的偏殿,称为“倚庐”。太后素性也从寿成殿迁到延庆殿旁边的崇徽殿中,一则身为太后自然要迁宫,二则方便照料小皇帝,三则也便于召对群臣。
这边太后在宫中传下旨意,由同平章事丁谓,参知政事王曾入殿庐与重臣们商拟如何发布诏告天下的制赦。
哭灵已毕,刘太后退入崇徽殿中。几天下来,太后明显已经憔悴,杨媛此时已有旨封为皇太妃,其余妃嫔不过都是称为先帝某位而已。
这时候太妃杨媛见刘娥无心饮食,忙亲自捧了灵芝汤来道:“姐姐喝点灵芝,歇会儿吧!”
刘太后接了灵芝,却无心去喝,放在桌上道:“妹妹你坐下来吧,这些事让她们去做好了。外头千头万绪的事,我怎么歇得下来。外头宰相们在拟诏,我还是先等等吧!”这边看了站立两边侍候着的嫔妃们,一眼就看到了站于后面的李氏,不由得引起心事。想了想,吩咐道:“李顺容,小公主身子一向不好,如今先帝驾崩,我怕她小孩子更受不住。我看你除了每日晨昏定省外,就不用在这里侍候着了,只管照看小公主就是!”
李氏此时已经升为九嫔中顺容,位列后妃中的第三阶,听得太后有旨免了她的侍候,连忙出列磕头谢恩,退了出去。
此时众妃嫔们亦是劳累了一天,见了李顺容以照料公主的名义先退了出去,皆是满眼羡艳之色。
过得片刻,小内侍阎文应引了小皇帝进来。小皇帝身着孝服,看上去沉默许多,一进门也不行礼便扑到刘太后的怀中,也不说话只是伏在太后的怀中,好一会才抬起头来叫道:“母后!”眼泪才扑簌簌地掉下来。
刘太后抱住小皇帝,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柔声道:“你现在是皇帝了,不要哭,要坚强起来啊!”
小皇帝只是扑簌簌地掉眼泪,却强忍住了并不号哭,杨太妃瞧得心疼,忙站起来直待要过去将他一手抱在怀中好好安慰爱抚,刘太后却用眼神阻止了她,杨太妃虽然不舍,也只得含泪坐下。
刘太后接过巾帕,细细地为小皇帝擦去眼泪,小皇帝这才止泪,规规矩矩地退后一步行礼道:“母后,儿臣回来了。”
刘太后看着小皇帝强作大人的样子,也有些心疼:“头一次让你一个人面对群臣,也是够难为你了。”这一日小皇帝灵前即位,受群臣参拜,却是头一次面临这样的大场面,小小年纪独自承担,却也真是够难为了。
阎文应忙回奏道:“回太后,官家今日虽然初时受朝,却是举止沉稳,一应礼节都做得极妥,已能镇服百官了。”
刘太后点了点头,所谓“镇服百官”云云,自然不过是表面上。那几个宰相都是桀骜不驯之人,先帝在时都够叫人头疼的,更何况幼主当国。
小皇帝自小一直由杨太妃抚养,素日里由东宫接来,早扑入杨太妃怀中撒娇。这几日来,却是一回来便先扑入刘太后怀中,他还是个孩子,骤逢巨变登基为帝,心中却是惶惑不安,只有倚在刘太后身边,太后虽然只是坐在那里,却能够让他有一种沉稳如山的感觉,他才能够稍稍安心一些。
皇帝受朝之后回来,宰相们却还要商议接下来的事,刘太后早令雷允恭在殿庐与崇徽殿之间传话。过了一会儿,但见雷允恭进来行了礼道:“宰相们在前头有些争议,让奴才来请太后的示下。”
刘太后问道:“什么事?”
雷允恭小心翼翼地道:“冯枢使说,当年昭宪太后有遣诏,要防着后周世宗及符太后的先例,国赖长君,太后当国,还需得亲王宗室辅政。”
刘太后冷笑一声,眼前却浮现出前日真宗小敛时,画师请出真宗画像,端王元俨立刻嚎陶大哭到肝胆俱摧的样子,引得诸宗室及群臣更加地大放悲声,叫着什么“大宋江山怎么办”,被宰相们喝止以后,居然晕了过去。眼见如此,丁谓只得请示了刘娥,让人将他在宫中安置歇息了。当日一场大火,惊得老七一病身亡,如今真宗这些兄弟之中,唯剩这老八元俨,竟也让他升起了“兄终弟及”的野心吗?
刘娥心中冷笑,这一歇息下来,想是就不打算走了。就等着寻找机会,再谋个兄终弟及吧。
杨太后就恼道:“想当日那场大火,就是他引起的,若不是他,先帝也不至于生后来这场病。如今真真无赖,见着横的不行就竖着来,借势一倒,就赖在宫里不走了,可怎么办?”
刘娥闭目轻叹一声:“宰相们怎么说知道怎么处理。”
雷允恭连忙恭声应道:“是,李相说,此一时彼一时,赵相当年就说一误不可再误,今日何须再提此事。”李迪抬出赵普当年劝太宗之语,此时不同当年,再说昭宪太后之语,未免过时。
刘太后嗯了一声:“就李迪说话了?”
雷允恭看了太后一眼,知道太后一向不喜欢李迪,今日听得居然是李迪驳了八王辅政之议,竟不见其他宰辅有什么举动,未免不悦。雷允恭自然明白太后的心思,他也是故意将李迪先说,便是讨太后的欢心,忙笑道:“连李相都肯先驳了八王辅政之议,其余宰辅大人们更不是消说了。丁相更说:‘当年昭宪太后的懿旨是母后之命,难道当今太后在朝,这母后之命就敢视若不见了吗?’”
刘太后嘴角微微抽动一下,道:“这才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呢!”她看了雷允恭一此:“大行皇帝刚刚殡天,朝臣们现在还没有议下诏书来,允恭,你要小心行事说话!”
雷允恭就问:“只是这端王怎么办?”
刘娥笑了:“能怎么办?”她看着手中的茶,把手中的茶放到几案上:“你让张怀德送杯茶给端……罢了,送杯茶给李迪,告诉他,端王在宫里不肯走的事,看他会有什么举动。”
雷允恭忙应道:“是,奴才遵旨。”他偷眼见太后神色厌厌地,小心翼翼地道:“大行皇帝驾崩了,这天下都要靠太后支起,为了官家,为了天下,请太后也要保重凤体。”
刘太后只觉得一阵倦意袭来,她轻叹了一声道:“允恭,你明日传妙姑进宫来。”
雷允恭目光闪动,忙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次日,一个女道士坐着小轿进了宫,这便是名满京城的活神仙刘德妙。
刘德妙原在京郊的老君观修行,因为法力高强,能知过去未来,因此上轰动京城,许多达官显贵都到老君观去打醮问卜,连宫中的刘太后也听说了此事。那一日刘美之妻钱氏正进宫来,刘太后便问她:“听说京中有一位活神仙,名唤妙姑的,你可曾知道?”
钱氏却是也去过老君观的,连忙把这妙姑的神通夸说了一遍,并说宰相丁谓也对此相信无比,亲自请了妙姑到府中供奉修行。一来二去,刘太后也不禁为之心动,又听说这妙姑亦是姓刘,笑说:“也算得遇上同宗了。”过了几日,便命雷允恭到丁谓府中去看个究竟,雷允恭回宫来,把个妙姑的神通更加说得天花乱坠。此时因为真宗迷信道教,上有好者,下必兴焉。后宫诸人,亦不免有些带得相信起来,只是不能如皇帝一样去封禅祭天。因此刘太后听了钱氏与雷允恭先后的话,也不免心动起来,就让雷允恭带了那妙姑进宫来。一谈之下,果然是道法精深,兼又能讲经说理,又懂按摩医术、调茶写诗等,因此颇得刘太后喜欢。
恰在此时,真宗病重,刘太后派人去祭祀天地五岳,那刘德妙出入宫庭,更得刘太后的倚重。此时真宗驾崩,刘太后只觉得心中虚弱,又派人叫妙姑进宫来。
刘德妙进宫的时候,恰是中书省与枢密院两府的重臣们在殿庐里商议太后垂帘听政的问题。
皇太后垂帘听政,例朝都没有这样的制度。前朝虽然有汉之吕后、唐之武后垂帘听政之事,但终究只是临时的夺政,其间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也不过换得一朝的执政而已,并未形成制度传下。此时要由宰相们议定太后垂帘听政的制度,皇太后的仪卫车驾等固然是要大大地不同,更重要的是太后如何听政,如何处理朝政,权力大到哪里为限,却是宰相们颇为头疼的事。
枢密副使钱惟演提出前朝已经有吕后武后之例子,只须照此例行事就是。只因有吕后武后执政时大杀皇族重臣的先例,参政王曾立刻反对说:“汉之吕后,唐之武后,乃是夺朝的乱政。太后秉先皇旨意掌军国大事,焉能参照此等例子。”
钱惟演道:“不以吕后武后的例子,那以参政之见,应该如何?”
王曾说:“以下官之见,莫不过援引东汉太后垂帘的制度,请皇太后每隔五日一御承明殿,太后坐在左边,皇上坐在右边,垂帘听政。”
钱惟演皱眉道:“国不可一日无主,五日才一听政,若遇军国大事,岂不是耽搁了?”
王曾反口相问:“要事事请示,要我等重臣何用?”
此言一出,顿时招来众人的赞同之声,谁都听得出这其中的潜台辞来,若是太后掌权,这宰相就成了摆设。可是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谁也不敢明着说出来,却是谁都在心中暗暗这样想的。
丁谓沉默良久,此时才道:“天子年幼,五日临朝,也太过频繁。”众臣一向知道丁谓是后党中人,听得他也如此说,不禁大喜,忙赞道:“丁相说得有理。”
钱惟演看了丁谓一眼,道:“丁相请继续。”
丁谓微微一笑,道:“以下官之见,皇上每月在朔望之日各临朝一次,处理朝政。平时若遇军国大事,则由太后召辅臣商议决定,若非军国大事,则将奏折传进大内,太后批阅之后,再传到内阁,岂不是好?”
众臣听了,都默然不语,这个办法,其实与真宗后期并没有什么两样,奏折传进宫去,宫中再把旨意传出。只是那时候众臣还可以偶而面见真宗提出异议,如今再换了小皇帝临朝,其实比以前还更不如。那会儿大家对太后的批阅有意见,还能和先帝面谈,现在难道能和小皇帝去说吗?
王曾首先反对道:“皇上朔望之日见群臣,太后不在身边。太后处理军机,皇上不在身边。这两宫异处,递传旨意都由总管雷允恭负责,则权柄归于内宦,岂非是祸端了。”
丁谓不理他,又道:“我有个建议,虽然大行皇帝临终前有遗训,说是皇太后处分军国之事,只是这终非常例,只能是从权而行。因此拟在遗诏上,添一‘权’字,改为‘皇太后权处分军国之事’,各位意下如何?”
钱惟演一惊,当下道:“大行皇帝遗言,我等皆亲耳听到,丁相岂可擅改遗诏。”
丁谓却道:“我等既为宰相,如今要我们草诏,自然要有宰相们的主张主张,便是大行皇帝在时,发布旨意,也须经宰相同意。李相,王参政,你二位意下如何?”
王曾就道:“我不同意加这个‘权’字,太后要么退居内宫,既然摄政,又加这个权字,这‘权’在何时,由谁说了算呢?”
丁谓似笑非笑地说:“既然如此,你我各将自己的主张呈上太后,由太后定夺如何?”
几人对峙,彼此都不能满意。
这时候却见张怀德捧着几杯茶走进来,笑道:“几位相公辛苦,请用新茶。”
钱惟演见了他,诧异:“我也正口渴了。咦,怎么是你来了?”
张怀德陪笑:“奴才正有件事犹豫着,想请教各位相公。如今端王在崇和殿中,滞留不去,可怎么办才好?”
众人对望一眼。
丁谓先道:“端王滞留宫中,于礼不和。”
曹利用就道:“毕竟是皇叔,况且他也是因为哀伤过度而滞留。”
李迪冷笑:“哀伤过度?哼!”他想了想打开茶碗的盖子,在还滚烫的茶汤上,用手指滴了几滴墨水,晃了一下,再盖回去,把茶碗递给张怀德,道:“把这碗茶,送给端王吧。”
张怀德一怔,不知如何反应才好,不由看看其他人。
众人见状就已经明白,钱惟演也笑了,挥挥手道:“张公公,只管去吧。”
张怀德只得用茶盘端着茶碗,退了出去。
钱惟演也笑了,曹利用脸色难看,丁谓却开始在写圣旨了。
张怀德端着茶去前头殿中时,端王赵元俨也正与属下商议:“如今宰相们正在资政堂商议皇太后临朝的事情,我看拥戴此事的只有丁谓及其党羽钱惟演、林特之流,不管是文官如李迪、王曾,或是武官如曹利用他们,都必然反对此事。可他们就算反对,也必得找个身份相当的人,去对抗这件事,而本王以皇叔之尊,正是可以在身份礼法上对抗丁谓所推出的太后。”所以这个时候他一定要硬撑着留在宫中,随时等着他们想到的时候,就不会错过任何时机。
这时候门敲了一声,侍从看了看进来回道:“有人送茶来了。”
赵元俨点点头,不以为意。就见着一个陌生的内侍端着茶盘进来,将茶碗放到桌上,行了一礼,道:“王爷请用茶。”
赵元俨嗯了一声,端起茶碗来正要喝,却见茶水的颜色有些不对,便有些诧异,端起来迎着灯光看了看,忽然间看到茶水中似有几缕黑烟,吓得手一抖,茶碗摔落在地。
侍从一惊,忙上前问道:“王爷,怎么了?”
赵元俨指着那落地的茶水,手指颤抖半日,竟是不敢说话,却见那内侍见了茶水落地,竟是半点不见惊惶,反而微微一笑,从容一礼,转身而出,行为举止大异寻常宫奴,竟看不出他是何等样人。
赵元俨张嘴想叫他,却是叫不出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掉了。
他的属臣见他神情有异,急问:“王爷,出了何事?”
赵元俨指了指那洒落地上的茶碗,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当时他看到茶水中那一缕若有若无的黑烟,心里升上的头一个念头就是“茶水有毒”,手一抖,下意识地就将茶碗打翻了。
他长在宫中,也听过许多宫庭秘闻,想当年的蜀主孟昶,吴越王钱俶,都是在宫中饮宴之后了,回去之后便死得莫名其妙,这算是众人皆知的。还有些外头众人不知道的事,却也是更多。
再看那陌生内侍,见他打翻了茶碗,居然还从容镇定,显见是有恃无恐。那么他背后之人,必也是个不怕他追究的人。想到这里,更是心惊胆战。
他的属臣见他如此,也有几分猜到,就有一人忙站起来出门去打听,过得片刻匆匆回来,见赵元俨已经叫人收拾东西要离开,当下就道:“臣方才去打听过了,这个内侍,却是从资政堂出来。”
赵元俨一惊:“你说什么?”
那属臣原也是同他猜的一样,以为这内侍是后宫派来的,本是心有不甘,想找其中是否有可兴的风浪,哪晓得一问之下,居然是从资政堂出来,也吓了一跳。当下忙来同赵元俨道:“方才资政堂中,正是诸位宰相重臣们在商议遗诏的事情,却不知是哪位……”却不知是哪位,叫人给赵元俨送茶来。
赵元俨既怒且恐,若是刚才是害怕,现在则是更深的绝望,他颓然坐下,叹道:“是谁又有什么关系,他们都在场,却无一人站在我这边,这才是、这才是……”他把“这才是”说了几遍,却不敢说出后面的话来。他只道宰相们不愿意太后掌政,两边相争之下,必要拉拢自己。可是没有想到,他们之间不先动手,反而先联后来对付自己。
刚才那杯茶,到底有没有毒?可是他不敢去尝试,不敢为了一个如今看来已经是极低的可能性,去赌自己这条命。
赵元俨坐在那里,忽然间似苍老了许多,他缓缓站起来,哑声道:“罢了,我们出宫去吧。”
赵元俨出宫之后,刘娥就已经得了消息,不由冷冷一笑,那些宰相们固然排挤她这位皇后,可是对于那位自我感觉良好的八王爷,只怕更容不得让“兄终弟继”那种乱了朝纲之事,再度发生吧。
张怀德此时方明白刘娥的举动,方才她端起茶,就是想到这一招,却没有出手,反而叫自己送茶到资政堂去,让宰相们出手。想来,这正是看看那些宰相们智慧和忠诚的时候。
张怀德忍笑道:“奴才还以为这位爷既然敢存了此心,必有过人的定力,不想也经不得这区区一吓。”
刘娥笑道:“有什么好奇怪的。李迪、王曾他们,反对的是丁谓以我为幌子企图独揽朝政的行为。太后,不过是一个内廷妇人罢了,纵然临朝,也不过是丁谓的傀儡。而燕王,却是一个年富力强的亲王。太后临朝,朝堂诸公们还能够有操作余地,还可以隔绝内外,若是亲王摄政,他们还能操纵谁,隔绝谁?”
张怀德低头,呐呐不敢言。这时候雷允恭来报说,妙姑来了。
刘娥点头,宣那道姑进来。
刘德妙进宫拜见太后,姿仪万端,宛如姑射仙人一般。
刘娥见了她这般风姿,不由赞了一声,叹道:“妙姑,你说这道家的长生之术,真的灵验吗?”
刘德妙怔了一怔,忙道:“太后何出此言?”
刘娥轻叹一声,道:“尊崇神仙,信奉道家,无人能比得上先帝。当年修玉清昭应宫,封泰山祀华山,几乎倾全国之财力。可是寿数,却只到了五十五岁。以先帝这样的信奉,尚且如此,这长生之术,到底有没有用呢?”
刘德妙敛眉道:“人寿自有天定,虽然天命不可违,但是信奉道门可以延年益寿,这却是可信的。太宗皇帝子嗣九人,如今仍存的只有楚王与燕王。且除却大行皇帝外,薨了的诸王中无人能过五十。此皆是由于大行皇帝信奉道术的缘故,因此比他们寿长。”
刘娥看着她:“可是燕王与楚王又怎么说?”
刘德妙答道:“八爷燕王,年纪尚小,未到五十,这且不论。楚王多年来清心寡欲,闭门不问外事,潜心研究道家之术,已有大成。大行皇帝虽然信奉道术,已得寿数延长,可是大行皇帝为天下操劳过多,与道门的清心寡欲之术有违,大行皇帝实是因天下百姓而耽误了啊!”
一句话说得太后泪水涟涟,不由拭泪道:“以你所能,可算得出予寿算几何?”
刘德妙忙磕头道:“太后乃上天所命,非我等下界凡人所能知。只是有一句话,算是贫道大着胆子说一句,常言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使其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天地之间既生太后这样的人,受过天地间的大磨难,到如今将天下的重任交与太后,太后前面必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也是上天的安排。”
刘娥悚然而惊,刘德妙虽是泛泛而指,但是这“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却是不折不扣打动了她的心事。她是以虎捷都指挥使刘通之女的身体入宫,人人都以为她出身高门,又有谁敢妄猜她是“受过天地间的大磨难”呢!莫不是,这妙姑真的有通灵不成?
刘娥凝视着刘德妙,忽然一笑:“妙姑起来罢,这天地间的大磨难之语,却也犯不着说得如此严重。”
刘德妙站起来,整了整衣服,道:“非天子骨血,而得以掌天下权位,其中的艰辛,必倍于常人千百倍。这其中经历,虽非贫道能知,但贫道所说的,却是世间的常情。”
刘娥点了点头,刘德妙坐下来,侃侃而谈长生之术,正说到:“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在上位者只要用人得宜,自可垂拱而治。沙子在手中握得越紧,就流失得越快。长生之术,在于清心寡欲,尽可能地减少俗务的干扰……”
雷允恭捧着一叠奏折进来,见太后正在听刘德妙正在谈长生,便不敢做声,只是垂手侍立在一旁。刘娥却已经看到他进来,手一抬,刘德妙顿时止声。
刘娥问雷允恭:“外头宰相们议得怎么样了?”
雷允恭欲言又止,却看了一眼刘德妙。刘德妙会意,连忙告退道:“太后有国政要议,贫道先行告退。”
刘娥点了点头,吩咐小内侍江德明:“德明,你带先妙姑下去,我处理完这些,呆会儿还要继续听她讲经。”
雷允恭这才呈上诏书的草稿道:“草诏已经拟好,请太后过目。”
刘娥接过遗诏,见上面主要的意思,也就是这几句话:“皇太子即皇帝位,尊皇后为皇太后,淑妃杨氏为皇太妃。军国大事兼权取皇太后处分。”
其余话倒罢了,太后见到最后一句忽然多了一个“权”字,顿时大怒,将诏书直向着雷允恭的脸上掷了过去,厉声道:“这诏书谁拟的?”
雷允恭吓得连忙跪下道:“是王参政!”
刘娥重重一拍御案:“立刻传王曾进来。”
雷允恭磕头道:“太后……太后请息怒,先帝刚刚驾崩,太后的仪制未定,此时后宫不能召见辅臣!有什么话,交待奴才吩咐下去就是了!”
“交给你——”太后咬牙切齿地瞪着雷允恭,忽然发出一声冷笑,直笑得雷允恭寒毛倒竖:“是啊,以后的事,还当真要倚重于你了。”
雷允恭方才一惊,忽而太后厉声道:“你也知道先帝刚刚驾崩,如今只剩下我们孤儿寡母的。我倒想问问这些宰相们,先帝尸骨未寒,便有人如此大逆这道,连先帝的遗诏都敢擅改?这个权字,是何人添加的?”
“是——”雷允恭心中一颤,暗道,果然来了。
方才丁谓令他将草诏送入时,便已经料到太后必会发怒,早将话告诉于他了,这时候连忙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伏在地下不敢看太后的脸色,口中却道:“是丁相添的。”
“哼哼哼……”太后冷笑:“丁谓叫你转什么话?”
雷允恭不敢抬头:“太后称制非祖制,只怕难安群臣之心。丁相公说,我朝并无母后垂帘故事,只因官家年幼,因此由太后暂时代掌军国大事,这是权宜之计。若要使百官安心,太后顺利垂帘摄政,只怕这个权字,不能不添。如此以来,百官有了个交待,彼此退让一步,这也是他不得不为的缓冲之计,请太后千万体谅。”
刘娥冷笑一声:“这么说,我若不体谅,这垂帘的事就不能成了,我若不容他擅改遗诏,他们是连先帝的遗诏都可以不奉行,置之不理了?”
雷允恭听得刘娥说得重了,不敢再答,只是磕头不止。
太后怒道:“滚出去——”
看着雷允恭退出,刘娥余怒未息,一掌将案上卷宗奏折都扫落在地。“八王、寇准、李迪……”刘娥来回走了几步,手按着冰冷的御案,仍然感觉掌心炽热,颤抖不止。她的嘴角抿得紧紧的,双眼透着一丝狠决:“决不能让那些人有机可乘。”她收掌,握紧拳头冷笑,但就算丁谓居心叵测,眼下也只能是与虎谋皮了。
想到这里,她高声道:“允恭滚进来!”
雷允恭刚才被她斥骂“滚出去”,却不敢走,仍跪在门外候着,此时听得太后召唤,果然忙不叠地“滚进来”了!
却见刘娥神情已经看不出喜怒来,淡淡地道:“今日廷议还有什么说的吗?”
雷允恭忙把今日廷议的事说了一遍,又道:“丁相托奴才禀告太后,那王曾处处生事,朝臣们附议他的也很多,看来寇准的余党势力仍存,只怕会想出各种借口理由来,阻止太后执政。丁相提出的建议是官家朔望二日临朝,太后在内宫批阅奏折,遇上军国大事再召重臣们商议,平时则由奴才居中传话,外头有丁相主持,大局就能定下来了。”
刘娥哦了一声,淡淡地道:“丁谓倒是想得周到!”
雷允恭忙道:“丁相说,外头王曾等一党人气焰极高,他请求太后支持,说若没有太后的支持,他怕是难把他们压下来,让他们左议右议的,只怕垂帘之事有变。或者是架空太后,让他们先揽了权势去,太后就难以做主了!”
刘娥缓缓地问道:“丁谓要我如何支持?”
雷允恭忙道:“丁相说他的建议,若是太后许可,便降一手谕。有了太后的旨意,宰相们才好照此拟诏遵行。”
刘娥眼中寒光一闪即没:“兹事体大,待我好好想想。”
雷允恭忙道:“丁相忧虑,时间若是拖久了,只怕王曾等人,更会把太后执政的事长久拖下去。且官家也要早日临朝听政,以安天下之心啊!”
刘娥点了点头:“我自有分寸,你下去吧!”
雷允恭不敢再催,只得退下。
所有的侍从都退下了,刘娥看着手中的奏折,讥诮地笑了:“王曾想架空我,难道你丁谓就不想架空我专权擅政吗?且看你们如今如何斗法,”她将手中的奏折轻轻一丢,道:“我倒乐得丢开俗务,修身养性,延年益寿去了。”
她扯过一张空白的诏书,写下:“皇帝由朔望日临朝,大事则太后召对辅臣决之,非大事悉令雷允恭传奏。”扬声叫道:“允恭——”
侍候在外头的雷允恭连忙进来,刘娥将诏书扔给他笑道:“用印颁诏!”
雷允恭偷眼瞄了一下诏书的内容,强抑着心头的兴奋,恭敬地跪下接诏后,退出去送到内阁。
刘娥看着他的背影,笑容消失了。
此时,小皇帝正进来向母后请安,见雷允恭出去,顺口问了一声:“母后,您叫允恭去做什么?”
刘娥看着儿子,淡淡一笑:“我叫他去架桥!”
小皇帝大为奇怪:“架桥,架什么桥!”
刘娥拉着小皇帝的手,带着他走到窗前,道:“你看那御花园中,要到后苑去,就要过桥。最好能够有一座可靠的石头桥,可是手边只有木头,也只好凑和着先用木头架座桥吧!”她微微一笑:“当务之急,是如何过得了河登上了岸,总得先有个桥是不是?”
小皇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儿臣还是不明白,石头木头这有什么关系呢?”
刘娥笑道:“这自然是不同的,木头快捷,但不能长用。石头稳固,可是时间上得慢慢来。你现在不明白,母后会慢慢地教你的。”她凝视着儿子:“我的皇儿,总有一天要自己解决桥的事情!在这之前,有母后在呢!”
次日众臣庭议,雷允恭自大内传了太后的手书出来,竟然就是丁谓昨日所建议的一样,皇帝由朔望日临朝,平时则由太后批阅奏折,遇上军国大事才召群臣商议。
丁谓将太后手谕出示后,这才拟定诏书,颁布天下,同时派遣使臣到辽国等国告哀。
自此,丁谓独揽大权,他本已为尚书左仆射、门下省侍郎、平章事兼太子少师,新帝继位之后,更进封为晋国公、司徒兼侍中、又为负责真宗陵寝的山陵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