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宫内。
长剑豁然挥下,直取赵云熙的首级。
“住手。”
一道冷淡清然的声线在天空回转,无形的力量形成保护膜,在剑离赵云熙脖颈仅一寸之时悬空。
苏卿眼神一冷,旋手回转剑柄,剑尖直刺身后。
一只纤长白皙的手握住了他的剑尖,居然毫发无损,手的主人缓缓抬眸,露出一双通透寒澈的眼睛。
他淡淡道:“天道之子不能杀。”
苏卿嗤笑:“你又是谁?”
来者颔首,平静如水:“燕赤国师——高一鹤。”
苏卿身形骤然顿住。
他当然知道这个名字,曾经和谢君枫还聊过一嘴,那个以实力赢棋,打赌让谢君枫不再攻打燕赤的国师大人。
苏卿漠然回头,打量着这传说中的燕赤国师。
他的身后站着一个白衣青年,比起谢君枫的温润如玉,他明显更加清冷孤傲,翩然的身影恍若仙君,矜贵冷淡。
高一鹤气质如天山清雪般,五官细腻柔和,处处精致,站在那里,就是美到不可方物,风华绝代,出尘脱俗。
国师大人嗓音平淡无波:“天道有令,凡为世间人,皆维持秩序,底线不可触。”
苏卿因为他容貌微滞,又因为他的话低笑出声:“……你要阻我?”
高一鹤这次没再搭理他,只是把视线放到墙角那里,见到了一个被吓晕过去的少年。
他放开握着的剑尖,走过去瞧天道之子的情况,准备看人是不是被吓死了。
看了半晌,确定人没死之后,他没有抬头,只是缓慢开口:“异世之人,好不容易找到的自由,何必为不相干的人断送终生。”
苏卿满不在乎:“你口中不相干的人,是娶我回家的夫君,国师身为不谙世事的妖,哪里知道人心的复杂难辨?”
高一鹤沉默不语。
“现在,你要阻止我吗?”苏卿面色冷凝,举起手中的武器,森然道。
他不会因为面前这只妖罢休,也不会因为扰乱什么狗屁天道秩序,就放弃虐杀赵云熙。
大不了命丢在这里,和谢君枫一起下地狱入轮回。
苏卿这么想着,寒刃剑尖指向面前的鹤妖,重复冷声:
“你要阻止我?”
高一鹤微怔,把视线从地上的赵云熙身上移开,移到苏卿身上。
只见那清冷孤傲、不染尘埃的国师美人抬头看他,漂亮的脸上满是淡漠,只目中流露出一丝疑惑。
“我为何阻你?”
苏卿一哽:“……你不是来维护天道秩序的吗”
“我是。”高一鹤平静点头,然后淡淡道,“看心情。”
“……”
苏卿差点没绷住脸上的表情,沉吟片刻,觉得自己可能是听错了。
“你说什么?”
高一鹤见他不敢相信,没什么耐心解释,退了一步把位置让给他。
“杀吧。”国师大人仙姿风骨,淡然而立,“天道轮回自有规则,谁能说得清?你来杀他,也是规则秩序的一部分。”
苏卿:“……”
原来看心情的意思,就是天道秩序的解释权归国师?
国师大人觉得符合秩序,那就是天道酬勤,秩序有常。
觉得不符合,那就是祸害败类,妖孽该除。
苏卿这会儿反而不着急杀人了,他嘴角微微上扬,反问:“国师大人千里迢迢地赶来,只为观看一场好戏?”
高一鹤身为惯常的话题终结者,依旧稳定发挥。
“施个咒就能办到的事,撑不起千里迢迢。”他抚了一下衣袖,把赶路带来的褶皱抚平,垂眸冷淡,仙气出尘,“快些动手,我饭要熟了。”
来之前他在炒菜做饭来着。
苏卿:“……国师真是奇人。”
看着清雅冷然、风华绝代,活脱脱一个不染尘世的高岭之花,内里给他一种奇形怪状的感觉。
苏卿还真挺喜欢这怪人的。
高一鹤冷眼看苏卿举刀走向地上的天道之子,眉眼清淡如水,淡然到好像死的不是气运之子。
“高一鹤,你真要眼睁睁看他杀人?”
他心底深处突然传来一道声音——这是他圈养的厉鬼,宋晟。
国师大人好养些命长的厉鬼消磨时间,谁让他寿命太长,生活无聊?
“嗯。”高一鹤神情淡漠,“想杀就杀,只要后果他能撑得住,一切都无所谓。”
总归这是苏卿自己选的路,虐杀天道之子会被怎样针对,这异世之人不是不清楚。
既然都清楚了,他阻拦干什么?
还不如早些回家做饭,家里的饭菜真要糊了。
宋晟肆意地笑出声:“哈哈哈哈!!!不愧是你!这小子够狠啊,直接干上天道之子了。”
高一鹤道:“他身有321世的气运之力。真要比起来,天道奈何不了他。”
宋晟轻啧出声:“好家伙……那活的不是比你还长?你也就五百多岁。”
“大概吧。”
国师大人站在原地百无聊赖,顺眼打量了一下苏卿的面相,摇头道:“天生薄情无义之相,权势富贵滔天、无爱无情的短命人——居然是痴情种?我的算卜之术越来越不准了。”
宋晟凉凉道:“看面相都看不准了,就这你就还被称为国师大人,早点退隐江湖,以免你临老了身败……啊啊啊——!!!我操你个贱人!!你又电我!!!”
厉鬼话还没说完,高一鹤神色自若,指尖激起一股电流,直接抵上了自己的丹田处,给了厉鬼一个爱的电击。
一直到被电成焦魂,厉鬼嘴里挤出两个字。
“贱……人……”
“彼此。”高一鹤冷冷道。
他向来看不惯厉鬼的嘚瑟嚣张,两人作为相处五百多年的好友兼损友,一起经历过生死,一起相互折磨,生活乐趣就是给对方添点儿堵。
厉鬼不停拍打着身上被烧焦的地方,鬼鬼祟祟:“高一鹤,天道让你拦着,你在旁边看着,你几个意思?不想干了?”
高一鹤平静道:“谢家七郎,可还记得?”
厉鬼咧嘴一笑:“记得!那个心眼多到成漏风筛子的谢家妖孽,你还赢了他一局棋,打感情牌送他米糕,生生让那诡计多端、心狠手辣的混小子放弃攻打燕赤。”
说罢,宋晟发出猖狂的大笑。
高一鹤依旧平静:“面前这人,和谢家七郎有姻缘线。”
厉鬼猖狂的笑容生生堵回了喉咙,把他呛得半死:“咳咳……操,你,你特么说什么?!这人是谢君枫的正缘?!!靠靠靠?两个男人——?!!”
“嗯。”高一鹤淡淡道,“他要救谢君枫——我与谢家公子算是棋交好友,燕赤之事上,我欠谢君枫一次。”
燕赤气数已尽,是高一鹤生生扭转了国脉起死回生,他能完成这些,还是要感谢当年谢君枫独身立于朝堂之上,顶住所有压力的倾情相帮。
厉鬼哑口无言,许久才道:“怪不得呢……”
他说高一鹤怎么不管?原来是欠着人情,因果轮回不能管。
“这傻小子惨了。”听到这话,宋晟突然叹了口气,“他身上321世的气运啊,这是多大的财富?……抢了天道之子的命格,他身上的气运也要散没了。”
——“他如果能改邪归正,天道肯定会收下他,指不定还会送到更高位世界培养,这可是个难得的人才。”
抢了天道之子的命格,意味着苏卿只能活这一世了——在这个世界。
死亡就代表着终结,苏卿再也没有继续下一世的机会了。
宋晟见不得这样的好苗子被毁掉,但也没立场阻止苏卿,只能耸耸肩,催促道:“走走走,回去了,再不回去你饭就糊了。人各有命,他以后不后悔就行了。”
高一鹤点头,转身离开了这里。
有人自愿放弃永生,放弃自由,以禁锢戴罪之身留在这个世界,亲眼看着仅剩几十年的寿命点滴流逝,直至消亡。
会不会后悔,高一鹤不清楚。
就像苏卿说的那样,他只是妖,总不理解人心的复杂难辨。
可能会后悔,因为贪生是人性本能。
也可能终身不悔,只因比起贪生,似乎有更值得贪恋的东西在这个世界,如铁链缠绕般把苏卿锁在了这里,寸步不进。
冷清淡漠的声音飘散在空气中。
“痴情种。”
.
青衫男子一身染血,地狱恶鬼一般,他面色平静地走出皇宫,走上街道,任由衣角的鲜血滴落。
他的手上鲜血淋漓,掌心里握着什么不放。
街道上已经没有人了,这里漆黑压抑到可怕,苏卿把视线移到手掌上,这是谢君枫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但现在不能拿出来。
清俊男子勾起唇角,眼神疲困至极,他拖着疲乏的身体回到谢府。这里被牢牢封锁了消息,没人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大事。
苏卿去洗漱更衣,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然后去谢君枫的房里。
大晚上的,这里还是人流涌动,主家房外站着一群人,苏卿一个都不想搭理,只把视线放在大夫和小厮进进出出的房门上。
他们端出血盆,里面是刺目的血水。
“……家主又晕了。”
耳边传来细微的呢喃,不知道谁发出来的声音。
苏卿隐忍地闭上眼睛。
这一站,就站了一晚上。
直到天蒙蒙亮,才有人惊喜地跑出房里。
“醒了!醒了!”
下一秒,几乎所有人一拥而上,推开了这个小厮,进房里哭喊着,连声叫着家主。
一群人突然闯进来,刚醒过来的谢君枫还没清醒,就听到吵人的哭声。
谢君枫瘫倒在床上,他想咳嗽两声,又觉得自己咳嗽只会吐血,还是不去吓别人了。
苏卿现在角落里,默然观察着他,这才发现他已经病骨支离,哀毁骨立,身体削瘦到可怕,脸色苍白憔悴仿佛下一秒要被打碎。
周围的人压低声音哭泣,这哭声或真或假,有人真心实意,有人虚情假意,谢君枫一个都不关心。
他抬起眼皮,温柔的视线穿过忙碌的人群,直直看向最角落沉默站着的苏卿。
苏卿安静而漠然的看他,眼底深处涌动着谢君枫看不懂的感情,深沉的,浓烈的……
谢君枫动了一下手指,他下意识想扯出一抹微笑,像以前那样,最好用这样的笑打消苏卿心底的疑虑。
他一笑,就憋不住的咳,嘴里哇啦一声吐出一大口血,黏稠的血打湿了他削尖的下巴。
“家主,你没事吧?哪里难受?!”
“公子!大夫,公子怎么又吐血了?”
吵吵嚷嚷……
谢君枫不耐的抬起眼皮,口吻却是温和:“你们都退下,我不治了。”
场面一静,有人颤着声音:“家主,你病还没好,大夫在这里更有利……”
此话一出,不少人附和。
“家主,安心治病吧。”
“对!您不能离开我们,这次肯定能……”
谢君枫笑着歪头:“我管不住你们了吗?”
所有人触及到谢君枫温柔含笑的眼睛,心里突然发凉,曾经被掌控支配的恐惧涌上心头,没人再敢说话。
“滚出去,别让我说第三遍。”
谢君枫捂嘴咳嗽了两声,看似虚弱无力,可眼睑打下的阴影更显他阴戾狠辣。
在场的人默默退了出去,有婢女见角落里的苏卿不动弹,怕谢君枫要降罪生气,想把人拉走。
她的手还没碰到苏卿的胳膊,就听到身后冰冷的声音:“谁让你碰他的?!”
婢女脸色大变,还没来得及下跪求饶,就听到谢君枫轻柔和缓下来的声音:“你出去吧,我留苏卿说些事。”
婢女转身行礼:“是。”
见无关人等都走出了这间房,谢君枫把视线放在了苏卿身上,他举起手招了招:“苏卿……你过来。”
苏卿定定看了他半晌,抬步走到他身边坐下。
谢君枫把手放他手背上,牢牢握紧,他的手原本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现在呈现死灰色的颜色,难看又瘦立。
“我好像,真的要死了。”
谢君枫双眸深深,里面隐藏着深不见底的情意,他一字一顿,“我死了,你要活着……要长命百岁,健康无忧;要权势滔天,富贵荣华。”
他的苏卿要长命百岁,要搅风搅雨,要站朝堂之上威慑百官,不能和他一样死的这么仓促无力。
苏卿很少表露真实情感,他看着谢君枫温柔带笑的脸,看着他眼底深处不可忽视的爱意,憋闷的胸腔如压重石,移不开,轻不了,沉甸甸的压在心头。
他喉咙堵塞窒息,想说些什么,又发现痛得厉害,他不明白忍泪太狠的话,喉咙是会痉挛的,但是也知道这样不对劲,干脆一个字也不说。
“苏卿,七郎想送你一个礼物。”
谢君枫把头枕他肩膀上,疲惫的闭了闭眼,把掌心捏了很久的东西塞进了苏卿的手里。
苏卿低头一看,居然是个护身符。
红布缠包,金丝镶边,上面还隐约散发着熏香味,一看就是寺庙里求来的。
“护身符,是七郎去清心寺里求来的,世人都说它灵验……我活不了多久,但想你平安喜乐,万事胜意,能活到长命百岁。”
谢君枫气若游丝,缓慢道:“七郎求了好久……”
苏卿心想,这人难道以为自己对鬼神不感兴趣,就当他不知道这护身符怎么求来的吗?
清心寺上千步石制阶梯,虔心祈求诸天神佛,他一个病骨支离的心疾患者是怎么替他求来的?
三跪九叩,一步一首,拖着病弱的身体爬上山顶寺庙,跪得双膝出血,全身脏污,给他求了一枚平安符,简简单单就交给了苏卿,丝毫没说自己跪成了什么样。
智多近妖,不信鬼神的谢家家主,怎么会做到这种地步?
苏卿颤了一下手指。
心尖上的沉闷忽然化成了疼痛,初始不明显,如针刺放血,之后数万根银针成了搅弄血肉的利器,在他的心口肆虐,剧痛难忍。
“哭什么?苏卿也会这般心痛吗?”
谢君枫拭去他脸上的泪,温柔道:“我死之后,你别怕皇帝欺压你……谢家的诸多长老在我出殡第二日,会离奇暴毙身亡……他们做的事会公之于众,到时民间传言他们被谢君枫索命而死……”
病弱的青年靠着他,语气细细的给他铺着后路:“谢家主家身亡,分家会群起而攻之,这个你也别怕……到时七郎安排的人会辅助你……苏卿会是新任谢家家主。”
他一直在说你别怕,他一直在为苏卿铺后路。
他说他活不过今日,那些心思各异的属下都被他杀得差不多了,苏卿以后的部下只会忠心耿耿。
他说他跟西域皇商打过招呼,以后每到季节都会有对应的水果送来,苏卿不用再缠着他索要了。
他说谢家的多重暗道,以后如果不幸败于皇权或者其他世家该怎样从暗道逃命,逃命后傍身的珍宝财富、下人奴仆他都打点好了。
……
他细细碎碎,他点点滴滴,他事事俱到,他面面俱全。
……他把所有的后路都想到了,也准备好了。
他真的确保了苏卿的后半生能平安喜乐,万事胜意。
苏卿恍然意识到,谢君枫的爱表现出来有一分温柔,心里就有十分惊雷。
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惊涛骇浪。
苏卿感受着脸上的冰凉,这才意识到他原来也会心痛难忍。
他心想,自己的算计太成功了。
从一开始蓄意接近,他谋求谢君枫的信任和看重,为的就是谢君枫能为他铺路辅助。
明明很成功不是吗……
连自己要死了,谢君枫都怕他受欺负,细细碎碎的给他说着自己的安排,生怕苏卿没有靠山会不安害怕。
爱让人瞎眼心盲,苏卿哪里会害怕?
一直说到最后,谢君枫感觉差不多了,他推了推苏卿:“你走吧。”
苏卿缓了半天哽咽,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他哑声问:“走哪里?”
“走哪里都可以,你不要看我。”谢君枫说,“我血脉肮脏,畸形丑陋,轮回路只想一人干干净净的走。你别看着我死,我怕自己难受。”
他死就死了,死在苏卿面前还脏他的眼睛。
苏卿吻了一下他的唇,嘶声:“我想陪着你。”
“我不想。”谢君枫叹笑道,“让我一个人,苏卿。”
苏卿沉默良久,他知道谢君枫去意已决,也不愿他在旁看着他的狼狈。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谢君枫连番催促之下,苏卿放开了他,站起身默默走出门外。
在离开之前,苏卿的手握紧成拳,背对着青年,他声线压抑,道:
“你不会死。”
谢君枫看着他的背影,笑得无奈。
“嗯。”
他终于撑不住身体倒回床上,用手指攥着被角,给自己艰难盖上了被子,想要死得体面一些。
会看到吗?他想。
看不看到的,其实也没关系了。
谢君枫仰躺在床上,眼神空荡,静静等待未知的死亡。
谢七郎没有告诉苏卿一个小秘密。
他求了平安符,还在里面悄悄写了纸条。
上面没写什么,只是一点点表白的爱语。
人间四季朝暮,残阳余晖待你而归。
人生寡淡漠趣,唯你是泻下的流彩。
韶光为笔,爱念如墨,世祈姻缘,字句是你。
开玩笑,他只是想说——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