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裴还记得000来给他送药那一天。
深渊天气总是不稳定,前几天酷烈如暑,这几天又凉如秋冬,天空下着细密的小雨。
林玲穿着清雅旗袍,撑着伞,从深渊入口款款而来,雪白的脚踩着高跟鞋,行动间露出纤长的小腿,一举一动,优雅迷人。
她明明那么清美动人,却全身鲜血,小腹上有一道汩汩涌血的伤口,脖子上有一道刀伤横亘到肩背,血水混着雨水渗进深渊的泥土里。
林玲站在他的面前,漂亮的脸上冰冷漠然,脏污渗血的手紧紧攥着“药”,一点点递给他。
“这是救叶隽的东西,我给你抢回来了。”
叶裴看着她遍体鳞伤的样子,不敢想林玲跑去了哪里,又发生了怎样惨烈的争斗,才能勉强撑起的站在他面前,递给救叶隽性命的良药。
叶裴滚了滚喉头,他几乎是无力的问:“疼不疼?”
林玲顿了顿,说:“还好。”
然后她又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和叶隽好好在一起,以后就别见面了。”
叶裴沉默的看着她。
那张熟悉漂亮的脸,那双清醒坚韧的眼睛,是叶裴最熟悉的。
冷雨渺渺,伞下的林玲,明明狼狈到快要撑不住身体,却美丽的近乎刺人眼球。
明明他已面目全非,怎么林玲还是丝毫不变?
让人自卑到想要回避林玲的眼神。
“拿走吧。”林玲说,“把药拿走,磨碎喂给他,这能救叶隽的命。”
叶裴伸出手,接过她手中的“药”。
下一秒,他接回去之前,林玲反过来握住他的手。
“你知道叶隽为什么越来越虚弱吗?”系统问。
叶裴苦涩道“……为什么?”
“时间,不会允许两个叶裴存在。”林玲手指陷进叶裴的手里,攥的人生疼。
“……你们能在《地狱眼》里共存几百次时间线,是因为时空局做保证,时间不会抹灭你们其中一个。”
“但是离开《地狱眼》,时间就会出手,把不属于这里的存在——也就是你,抹杀掉。”
“除非,死掉一个叶裴。”
“叶隽把你带到未来,这是他努力了121次的结果。”
“他选择赴死,把叶裴这个身份留给你,这是他用生命终结和时间做交换,为你换来的结果。”
“他注定要死的,时间越久他越虚弱,直至灵魂消亡于大地。”
叶裴神色虚无,他想起逐渐嗜睡的叶隽,想起他冰凉如尸的体温,想起他一定要修复好自己根骨的固执……
勉强勾起唇角,男人哑声道:“对不起。”
他对不起很多人,不知道这句是给叶隽,还是给林玲。
林玲脸色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她眸色平静,问:“我亲自来送药,就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叶裴说:“你问。”
“你当初说那358个任务者会在【未来】堕落进掠夺者阵营,对时空局造成不可磨灭的损失,所以选择虐杀他们,吸食他们的能力壮大自己。”
“我想问你,你在杀他们的时候,想的是什么?”
叶裴漠然看向系统,看到了女人眼底压抑的感情,痛苦还是失望,他有些分不清了。
叶裴颤了颤睫毛。
“……系统,你不是最了解我吗?”
所以,你该心知肚明才对。
那时候的叶裴,已经被预知【未来】的能力逼疯了。
他可以放弃,但那时候的他放不下,掌握真理的人可以预知【未来】。
这么恐怖、避免灾祸的技能,他放不下!
他在绝望,在堕落,在用惩治“犯罪者”的由头放纵自己,感受着由虐杀发泄出来的快感。
他在借着这个事件,试探时空局对他的底线。
看是能接受他的擅作主张,认为创下赫赫功绩的大将没做错,相信他虚无缥缈的借口。
还是遵循法纪,依旧秉公执法,将他打入监牢,实施严酷的刑罚。
叶裴清醒的看着自己深陷黑暗,无法自拔。
林玲怔愣看着他,反应过来后松开握着叶裴的手,语气淡淡:
“你一夜之间杀了358个任务者,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只给我们一句【未来】。”
林玲站于他面前,婀娜多姿的旗袍勾勒出她姣好的身材,纤腰长腿,清美动人。
她目光复杂,看着任务者苍白的俊脸,哑声说:“叶裴,那时候,你想我们怎么对你?”
“那群任务者不是你想杀就能杀的,以地位来说你们平等独立,或许他们的实力和天赋是没你强……”
顿了顿,林玲放轻了声音:
“你想让我们怎么做呢?无条件包庇你?因为你的实力,你的贡献,你的潜在价值而无限的包容你?”
“可任务者也是人,每一个进入时空局的任务者都历经磋磨,是人中龙凤,天之骄子……他们有家庭,有爱人,他们有希望,有未来。”
“时空局律法森严,不容触犯,这是最基本的底线,如果你拿不出证据证明他们有罪,那有罪的只能是你。”
“你杀了358个任务者,才判了两百年,已经是时空局尽力为你减刑的结果。”
林玲直视叶裴黝黑空洞的眼睛,问:
“在你都在绝望崩溃、神志不清发疯的情况下。”
“我们会因为你一句轻飘飘的【未来】,而放过你吗?”
“在你查不出那些任务者有罪的情况下,我们会信你的【未来】,任由你胡乱屠杀吗?”
系统的声音忽然变得飘忽不定,一如烟雨朦胧的袅袅青烟般,让人不切实际:
“……叶裴,我信你。”
“可不能只因为我信你,我就要对358个任务者的死状视而不见。”
“他们被你屠杀的视频传到了高层的手里,我亲耳听着他们濒死的哀嚎,一天一夜。”
她自虐似的要来了视频,一遍遍播放,听着358个任务者一次次濒死的惨叫和求饶,看着他们被吸食成枯尸的死状,
她听了一天一夜,才把可悲的偏心、信任、包庇的主观情绪压下,用最理性的机械思维去审判叶裴的罪行。
她尝试去搜寻那些任务者的罪行,期盼找出叶裴无罪的证据。
可是没有。
连叶裴自己也找不出来。
因为他依赖虚无缥缈的【未来】。
林玲见过那么多愚昧无知的暴民。
她经历过火刑,凌迟,水溺,车裂。
她一遍遍投身于神秘高危的世界,将世界的根源打下时空局的烙印,征战四方。
……从未产生过失望的情绪。
因为她知道那些人的思想固化,需要用死亡和暴力来强行觉醒。
她看着被判罪流放的叶裴,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失望和迷茫是什么滋味。
你不是最清醒透彻的吗?
你不是最讲究理性的吗?
是你教会我逻辑和证据。
为什么又亲手打破了它?
你说过……
【理想的底线不容触碰,如果有一天我改变了自己,请不要手下留情。】
【在那悲哀的一天到来时,我想,我自己也不会放过自己。】
所以你在即将刑满释放时叛逃,选择被时空局通缉追杀?
所以你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活得像狗一样狼狈不堪?
掌握真理和审判的剑尖对准心口,你将自己判处无期徒刑。
“叶裴,两百年的判罪流放已满,你已经刑满释放了。”
林玲隐忍地捏紧伞柄,尽力压抑声音的波动,维持她身为系统的冷静和理智。
“一直以来,不是时空局审判你。”
“是你不能原谅你自己。”
.
“你知道当初在《地狱眼》,我为什么见小叶裴一次,杀他一次吗?”
叶裴和温晏之告别之后,背着魔鬼一步步往前走。
他走出冷清空旷的街道,走进灯火辉煌的闹街里,眼底倒映着众人的欢声笑语,如此安宁和谐。
“知道。”叶隽趴在他的背上,语调懒散,“看不惯他明明弱小,却善良无知的模样,早死早完事。”
叶裴笑而不语。
见善辩者这副模样,魔鬼动了动脖子,又加了一句:“……你在害怕。”
害怕看到意气风发的叶裴明亮柔软的眼睛,更害怕他温柔包容的笑容,那双隐藏在黑瞳中的冷静和清明,能瞬间刺中善辩者自卑难堪的内心。
小叶裴太清醒理智,他的赤城和热烈成为灼灼逼人的朝光,让善辩者下意识回避,甚至采取极端的方式掐灭。
“嗯。”叶裴唇边勾着,笑意温柔,“我那时只有一个念头,他一定要死。”
“你看他的眼睛,澄澈又了然,好像很清楚我的混沌迷茫,看清我心底的阴暗不堪,活的像条落水狗一样。”
“他一眼就知道,我是他的未来。”
叶裴第一次见到年轻的自己时,并没有立刻痛下杀手。
小叶裴那时只是看着他,用冷静的眼神一寸寸打量着他,仿佛要剥开善辩者强大外皮,看清里面腐烂发臭的本质。
少年甚至都没有生气,他对着未来十分恐怖强大,灵魂却黯然失色的自己,轻声开口:
“好失败,你发生了什么?”
顿了顿,少年抿唇,似乎在疑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活的不开心吗?”
那一瞬间,叶裴被刺痛了。
他拥有了小叶裴眼里恐怖无边的能力,他拥有着优雅完美的外表,他手掐着少年的脖子,掌控着这个人的生死。
可少年一句轻飘飘的“失败”,彻底看清了他的外强中干。
自己最了解自己,正如叶裴了解小叶裴的耀眼和热烈,小叶裴知晓他的黯然和苍白。
少年目露悲哀,说:“告诉我,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叶裴什么也没说。
他掐断了少年的脖子,把最热烈澄澈的自己扼杀在怀里。
他咬住小叶裴的脖子,一口一口吞咽着自己的血。
唇边的鲜血滴落成花,仿佛在祭奠死去的“叶裴”。
他的麻木,黑暗,绝望,崩溃……暴露在最干净理想的眼中,怎么不让他害怕恐惧?
不管外表多么光鲜亮丽,多么笑意盈盈,他还是腐烂的,恶心的,一如被捂臭几千年的猪肉,上面爬满了蠕动的肥蛆。
魔鬼摸了摸叶裴的头,也陷入几百年前的回忆,他轻声说:“我第一次见你,你在吸食小叶裴的血,我想的居然是可怜。”
魔鬼何其了解善辩者,因为他就是从善辩者时期走过来的。
小叶裴震惊于未来的自己,居然如此苍白麻木。
魔鬼可怜于曾经的自己,居然如此虚伪恶心。
撑着那层摇摇欲坠的皮,仿佛他还是温柔干净的叶裴,可本质已经腐坏了,撑着那层皮又有什么用呢?
叶裴说:“我不喜欢小叶裴,他太惹人讨厌了。”
所以他每次时间线轮回的伊始,他都会抽出手先杀了曾经的自己。
那双眼睛,那双让人恐惧的眼睛。
冷静炙热的,清明理智的,悲哀疑惑的……少年涣散的瞳孔残留着这些情绪,黑瞳里会倒映出善辩者狰狞扭曲、满是嫉妒的嘴脸。
……为什么未来的叶裴,会怨恨嫉妒我?
这大概是小叶裴每次被杀死之前,脑海里残存的最后一个疑惑。
魔鬼把下巴抵进善辩者的颈窝里,语气带着闷笑:“我知道你讨厌他,所以我也会杀了他。”
于魔鬼来说,他已经不在乎年少时视若珍宝的理想和热烈,自然不会嫉妒和痛苦。
可善辩者会,他会嫉妒,会哭泣,会自卑难堪的缩在角落,碰一下就疯狂尖叫。
魔鬼一边想,善辩者可真虚伪,真让人恶心,一边亲手扼杀少年,不让那双纯净的眼睛倒映出善辩者的嘴脸。
叶裴是很伪善,但那也是他的善辩者。
烂就烂了,恶心就恶心了。
这是他最不堪入目的曾经,是他无法抛之弃之的过去。
小叶裴有很多爱,因为所有人都在追捧意气风发,张扬肆意的天之骄子。
叶裴什么都没有,连最有魅力的人格也被侵蚀殆尽,他彻底堕落,又无能为力。
别人还爱着善辩者,是因为他们还有着多年来少年创造的滤镜——那一次次创造辉煌奇迹的少年叶裴。
如果足够幸运,善辩者会在绝境里一次次涅盘重生,成为漠不关心,暴戾阴郁的深渊魔鬼。
魔鬼不会让他经历这个“幸运”。
他抛弃了最迷人耀眼的少年,将一无所有的善辩者拥入怀中。
从此,魔鬼成为善辩者的一切。
叶裴恍然说:“我杀了358个任务者,杀了年少的自己,逃亡途中杀了那么多无辜者,我做错了吗?”
叶隽温柔道:“是,你错了。”
夜色阑珊,欢声笑语。
脚边窜过嬉笑玩闹的孩童,擦肩而过的人群提着灯笼,罩着月光欢笑离去,成为虚幻的背景。
魔鬼和他神志不清的爱人走过荒芜而又繁华的盛宴,他眸色平静,声音冷清如泉。
“叶裴,这个世界不缺勇者和怯者,天之骄子非独一无二,你不是无可代替的那颗螺丝钉。”
“你只是,认为自己重要到无可或缺,累到撑不下去了。”
可惜事实就是,叶裴不是有决定权的螺丝钉,他也并不无可或缺。
时空局离开善辩者近千年,并没有动荡不安,反而蒸蒸日上,繁荣昌盛。
这个世界没有谁离不开谁。
是善辩者自认为他肩膀上承担的责任太重。
掌握真理的人,会有一种特殊的能力,目睹兴败衰亡,预知【未来】而无能为力。
叶隽淡漠的视线好似能看透一切,他用轻飘的声音阐述这个事实,残酷的剥开叶裴的伪装。
“叶裴,是你离不开时空局。”
太执着疯狂的人,与时空局终究背道而驰。
因为这个地方不属于任何人,超脱红尘俗世,超出六界之外,美好的近乎虚幻。
它握不住,抓不牢,如天边云雨,顺天应人,随遇而安。
就是真把【未来】告诉时空局,那又怎么样呢?
说那些人注定要成为犯罪者?说那些人手染污浊,心思不正?
时空局只会惊呼半晌,随后淡然而对。
于时空局而言,【未来】这种事就不该得知。
往后的事,未来的自己去解决,何必困顿今日,庸人自扰?
以今日审判未来,对谁公平?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可叶裴不会。
他只会囿于囹圄,困于沉珂,直至把双方逼疯。
这个血淋淋的真相,魔鬼用近千年的教训换取,从此他漠不关心,困于深渊牢笼,封闭自我。
叶裴怔神,放轻了声音:“那谁离不开我?”
叶隽说:“我离不开你。”
你或许做错了事,但我会陪着你。
时空局不属于叶裴,观念不合如何共行?
他注定漂泊流浪,亡于自我,飞入深渊,烟消云散。
所性魔鬼也是如此。
他是叶隽,他也是叶裴。
没有比叶裴更适合叶裴的了。
这个世界没有谁离不开谁。
……但是魔鬼离不开叶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