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秦茂过继的事情,秦止没再让小秀才去忙,他自己接手了过来。
秦家毕竟是他的家族,虽说这个家族有那么点小,在林家村只占了十几户,但这也足够秦家人在村子里挺直腰杆了。
秦止是在问过秦茂后,秦茂说出几家从前对他好一些,见他偶尔吃不饱饭,会带他回家吃饭的人家后,他最后挑出来的一家。
秦止的堂伯父、秦茂的堂爷爷秦大山的长子秦大柱一家。
秦大柱比秦止大了三岁,如今正是而立之年,人憨厚老实但也不肯吃亏,有一把子力气,肯干活。妻子泼辣,刀子嘴豆腐心,曾经明着暗着给小秦茂好几次吃的,还跑去骂过秦五媳妇儿,只是他们夫妻虽然能干,可是却生了三个儿子两个闺女,这聘礼嫁妆,还有时不时的徭役钱,才使得秦大柱一家至今也只是过得一般,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
这一次征徭役,秦大柱夫妻已经被分了出来,家里老的说了让小儿子养老,他们只需要每月给些钱粮就成。又恰好夫妻前两个孩子都是闺女,三个儿子里最大的才十岁,这才不在征徭役的名单里。
只是虽然这次不在,但夫妻两个也开始愁白了头,打算再狠狠拼上几年——徭役繁重啊,他们不愿意三个儿子将来去吃苦,就只能把免徭役的钱给挣出来了。
秦止会找到这一家,一是因着秦茂需要他们,二来么,自然也是因着秦大柱一家也需要秦茂。
秦止开门见山,翌日一早就砸开了秦大柱家的门,将来意说明。
并道:“茂哥儿还是我和安哥儿养着,住处也不必挪动。他十五岁之前的一应衣食住行和读书花费,都由我来出银子。待他十五岁后,我会给他在村子里买一处地盖房,置办六亩田地,三十两的娶妻银,到时大柱哥和大柱嫂直接将他分出来,令他单过就好。”
至于小秀才会不会多给,秦止就不管了。
想了想,秦止又补充道:“过户后,茂哥儿就是大柱哥和大柱嫂的儿子,将来必须要孝敬你们。若有一日,茂哥儿考中秀才,甚至做了官,改换门庭换的也是大柱哥和大柱嫂的门庭,请封诰命,也是请的大柱嫂的诰命。”
秦大柱忙道:“这怎行?我可是听说茂哥儿现在可是跟着安哥儿读书呢,将来可是有大出息的,他年龄也小,现下跟着你,将来给你和安哥儿养老不好么?怎的要你们出钱,挂在咱们户籍下,将来还得孝顺咱们?这如何能行?”
大柱媳妇儿精明,几句话就听出了秦止想要摆脱茂哥儿的想法,再想想茂哥儿到底是折腾过秦止的老妇的亲孙孙,使劲踩了秦大柱一脚,开口道:“你大柱哥他不会说话,三子甭理他!这过继肯定行,嫂子从前就看着茂哥儿聪明乖巧,恨不得抢过来自己养。现在三子帮忙,让他过继过来,咱们肯定愿意。茂哥儿读书的钱咱们出不起,可是茂哥儿将来既然要叫咱们爹娘,茂哥儿的一口饭,咱们还是出得起的。也别等过户了,嫂子和你大柱哥现在就去林秀才家把茂哥儿抱回来吧!”
秦止脸色缓了缓,还是摇头道:“嫂子要喜欢他,每个月接他过来住几天便好。他现下正陪着平哥儿跟着安哥儿读书,怕是不好搬出来住。”
秦大柱两口子本就心善,又都喜欢秦茂,再加上心里存着和秦止、林安交好的心思,三言两语,便将事情定了下来。
后日早上,一行人就到了秦氏祠堂那里,开祠堂,给秦茂行过继礼,写入族谱——因秦茂的不讨喜,他一直没有被写到族谱里,所以这一次直接写在秦大柱名下就好。
过继礼之后,秦五和秦五媳妇儿就开始问秦大柱夫妻要过继银子。
秦大柱媳妇儿“呸”了一声,骂道:“你们还真要卖儿子?行,俺们给你们这对不要脸的人钱!”
说罢,秦大柱媳妇儿就掏出一锭五两的银子,作势要往秦五夫妻身上砸——
秦五夫妻还没来得及高兴,那五两银子还在半空中,就被一只大手截住了。
“谁?哪个王八蛋敢拿老子的钱?老子诅咒他全家不得好死!”
秦五怒声骂道。谁不知道服兵役有多危险?眼瞅着那敕拉一族就要跟朝廷打仗,他去服兵役,不是擎等着送死么?
截住那五两银子的秦止悠悠然把银子收了起来,然后看向秦五,面无表情道:“全家不得好死?”见秦五看阎王似的看他,秦止眯了眯眼睛,“我倒是早等着这一日。”
秦五登时吓傻。
秦五媳妇儿更是被吓得一屁股又瘫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围观的小秀才:“……”他家猎户真的有这么吓人?
秦止光明正大的劫走了那五两银子,然后看向不赞同的秦氏族长和几个长辈,想起小秀才的嘱咐,难得解释道:“我当初将茂哥儿接回来时,茂哥儿身上都是伤。现下身上还有很多伤疤。这五两银子,只是给茂哥儿治病的银子。”
其余人立刻不好说甚么了。
秦茂受伤和治病的时候,都还是秦五夫妻的儿子,那么治病的钱理应由秦五夫妻偿还。现下秦止只是取走了他“该得”的银子,旁人还能说甚么?
虽然他们不确定一个三岁小儿身上的外伤是否真的需要五两银子,可是,村子里向来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秦五夫妻都吓傻了似的没有开口追究,他们一群高辈分的老人,自然也就更不好追究了。
只是秦五夫妻这次却是白忙一场——眼看着下午时候,县衙就要来带着这一批服兵役的人走了,秦五夫妻却是儿子没了,眼看着那五两银子也不敢要回来,只能眼睁睁地等着下午时候,秦五被带走了。
林安看着二人这般模样,心情极好。
他和秦大柱夫妻说了几句话,又见了二人的二女三子,便道:“我家里弟弟妹妹寻常都没有人玩,大柱哥和大柱嫂可要记得放人,让他们去陪我弟弟妹妹玩耍才好。”
话一出口,林安才发现他的辈分因为猎户,莫名其妙就长了不少。
看吧看吧,秦大柱的长女明明和他一般大,结果他却高了她整整一个辈分!
连带着他弟弟妹妹的辈分都长了!
林安顿时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秦大柱憨笑,大柱媳妇儿忙道:“应该的应该的。今日行了过继礼,等过两日我和你大柱哥挑个好日子,请大家伙都来吃个饭,让他们都知道茂哥儿是咱们家的人了才好。”
林安点了点头:“那正好。我们家人多,大丫二丫又喜欢养鸡养兔子,到时候大柱嫂子就不用准备这两样菜了,我让家仆做好了直接送过去。还有泡椒鸡爪、泡椒猪蹄,也会送去十盘。”
秦大柱媳妇儿登时笑开了眼。
要知道,秦止和他们商量过继一事的时候,就已经给了他们十两银子。虽然他们坚持只收了五两,而这五两现下也还给了秦止,可是看林秀才的模样,显然对他们开始当亲戚来处了,秦大柱媳妇儿怎么能不高兴?
林安也很高兴秦大柱媳妇儿做了秦茂的父母。这夫妻二人或许有些小聪明,但总体来说,人品还算不错,教出来的几个孩子也乖巧勤快,秦茂虽然不跟着他们住,但有这样的父母兄姐,显然比秦五夫妻那样的好多了。
林安继续和秦大柱夫妻说话,只是还没说多久,白远就拎着药箱,快步从他身旁冲了过去。
连带着还有几个邻村的人。
林安拧眉看去。
大柱媳妇儿“哎呦”一声,道:“那不是莫家大虎媳妇儿的娘家人么?他们怎么来了?难道是来劝大虎不要去服徭役的?”
谁都知道这次兵役一去,战事不结束,人就回不来。当然要是死在战场上了,就更回不来了。
所以一般人家都不会让自己儿子、男人去服役。
莫虎媳妇儿的娘家人当然也不愿意自己闺女大着肚子守寡,忙忙跑过来劝说女婿不去服役也正常。
可是,林安道:“白远去做甚么?他怎的还拎着药箱?”
众人:“……”这的确是个好问题。
林安和莫家熟悉,因此踌躇一会,就让秦茂、林平跟着秦大柱夫妻走了,当然后面还跟着林六。
村子里人们朴实,更何况林安要帮着村子建学堂、请夫子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那些原本想要死皮赖脸跑去跟林家借银子的都不敢去了,生怕惹恼了林安,不让他们家孩子去学堂读书,因此林平和秦茂走在村子里,林安还是很放心的。
林安到的时候,莫家门口已经围了一堆人。
他那个喜欢跑来跑去的妹子林二丫也带着桂花在一旁看着。
林安正想瞪林二丫一眼,林二丫就自己跑了过来,抱着他的腰道:“哥哥哥哥,莫大嫂、莫大嫂她、她把肚子里的娃娃打掉了,莫大嫂的娘家人,正在逼莫大哥写休书!”
林安一怔。
林二丫声音既害怕又懵懂:“他们说,打掉的是个男娃,不是女娃。莫大娘和莫大哥一听掉的是男娃不是女娃,莫大娘立刻就哭了起来,莫大哥也懵住了。可是哥哥,男娃女娃,真的就差那么多么?”
她还记得一开始时,莫大嫂是没打算打掉孩子的,她只是求莫大哥不要去服兵役,甚至为此愿意把嫁妆银子拿出来。结果莫大哥直接拒绝,一句解释都不肯给,还骂莫大嫂“无知妇人”。
林二丫想,莫大嫂“无知”的话,那你可以解释给莫大嫂听啊。莫大嫂又不是泼妇,莫大哥说了,莫大嫂就会听了。
可是莫大哥根本不理。莫大嫂的娘家人到了,莫大哥依旧不理,只道他们不懂,还说已经把莫磊的前途安排好了,至于那个没出生的“闺女”,本就不重要,他只说莫磊好了,她就好了,其他甚么都不肯再说。
莫大嫂的娘家人这才急了,直说要二人和离。
莫大哥和莫大嫂成婚十几年,几乎没有红过脸,莫大嫂的娘家人因此觉得莫大哥对莫大嫂是有感情的,孰料他们这话一出,莫大哥就直接道:“和离不可能,但是一纸休书,我倒愿意写!”
如此一番话说出来,又是在不少村民围观的情形下说出来,莫大嫂看看莫磊,最终也同意了休离一事——她才二十六岁,还有大把的日子要过,她不愿意青年守活寡,还是为一个心里眼里根本没有她的人守活寡!
莫大嫂同意后,还有一个要求,就是如果她肚子里这个生出来的女娃,就让她带走。
她娘家人厚道,自己又有嫁妆银子,还肯干活,一定养活的了这个闺女,可是,如果把闺女放在莫家……莫大嫂想到一向和善的莫家人重男轻女的模样,再想到自己的小闺女没爹没娘的待在莫家,就心口生疼。
莫大嫂的娘家人也没说什么,算是默认莫大嫂的话。
可是谁料到一向好说话的莫家人,根本不同意。
莫虎直接道:“要么现下趁我还没走,打掉这个孩子,要么生下孩子让我老娘养着,柏氏,你自己选!”
莫大爷和莫大娘也频频点头。
柏氏终究还是流着泪选了前者。
莫家太重男轻女了,她根本无法想象,如果她的小闺女出生了,在莫家要如何生存。
结果谁都没想到,孩子打下来后,一看之下,竟是个男娃。
这下柏氏不哭了,反而是原本根本不在乎的莫家人开始大哭。
柏氏拉着似是被吓住的莫磊说了些话,嘱咐了些什么,便任由被亲爹亲哥请来的白远诊了脉,开了些药。
虽说打胎的月份大了,但柏氏一向身子健壮,又是吃的不是很伤身子的药,她自己倒是没甚么。
“好好养着。”白远木着脸道,“开的药好好吃,不可多思多虑,不可流泪,月子里不可干活,不可受冻,多吃些好东西,不要太受累,过上两年,还能正常生子。”
柏氏的爹娘齐齐谢过白远。
柏氏的兄长一眼看到林安,踌躇一会,就上前跟林安借马车。
村子里也只有林安的马车是有车厢的,其余人的驴车牛车,都是敞开了口子的。他妹子刚刚落完胎,可受不得冻。
林安看向莫大娘和莫虎,那二人也齐齐看他。
然后他再看向柏氏的兄长,点头道:“柏大哥跟我来。”
如果只是借车,林安当然不用亲自去一趟,可是,林安拍了拍林二丫的脑袋,小声说了些什么,林二丫就提着裙子和丫鬟桂花“刺溜”一声跑远了。
待柏氏的兄长借到车后,才发现马车里放了好几重柔软的被褥,还有两斤红糖,两斤白糖,三十斤小米,一百个鸡蛋,还有五斤咸鱼干和兔肉干。
后面的肉干明显是给柏氏示好柏家其他人的。
柏氏的兄长唤作柏武,见状忙道:“这、这可使不得!林秀才肯借咱们马车,咱们就感激不尽了,怎的还能要这些东西?”
林安摆手道:“柏大哥误会了,这些是我妹子送给石头娘的,东西都是她挑的,柏大哥要拒绝,就去跟我妹子说,跟我说,我可做不得主。”
柏武:“……”他去哪里找已经进了后院的林二丫?
柏家还是没能拒绝林安,柏氏和柏氏娘坐在马车里,揣着休书,柏氏父亲赶着马车。
柏武和柏氏二哥又借了一辆驴车,把他们妹子的嫁妆统统装在驴车上,走了。
这是他们家的闺女。他们舍不得她为一个不值得的男人守活寡,舍不得她吃苦,当然要把她接回家。
像柏家这样疼闺女的人家真的太少,众人都看稀奇似的看着柏家离开的背影。
莫大爷和莫大娘一下子像是老了十岁。
莫虎也理直气壮不起来了。
是他们错了么?可是,他们一家在村子里可是难得的好人和勤快人,可是,重男轻女不是应该的么?相公去当兵,妻子守活寡,不也是应分的么?为什么他们会觉得心虚呢?
未时末,县衙终于来人了。从林家村带走了整整十五个壮丁。
那些壮丁的家人哭着跟着他们走,一路送到县城。
整个林家村都沉寂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