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灿和林安素来交好,他过生辰,虽不是整寿,只是十六岁生辰,林安也当去庆贺。
更何况这一次张家有心,在华阳县最大的酒楼里订了包间,令张灿请了素日来往较好的八/九个秀才公和童生,说是为张灿庆贺生辰,何尝又不是令这些童生和秀才公互相加深一下情谊呢?
人脉一事,若不从一开始做起,待需要时再去“交友”,那可就晚了。
张灿虽有些痴心,性子偏向天真,但他却有一向好处——肯听话,尤其是肯听父母、祖父的话,因此就算此刻拘于年龄眼界还不甚明白的事情,家里长辈一说,他就肯乖乖去做,倒也让张家长辈心中安慰。
林安看得出其中的好处,又要给兄弟做面子,当然得来。
只是他最终还是不是一个人来的。
猎户根本没有反驳他说的话,只是睁着一双暗沉如水的眸子看他,林安是直接被盯得投降的。
也罢也罢。
林安坐在马车里,拄着下巴想,既然猎户这么舍不得他,那就只好随身带着他了。
反正、反正能随时看到猎户,他,其实也是很欢喜的。
大不了,在酒楼里再要个包间,让猎户在那里独酌——想想忽然觉得有些心酸。林安挠了挠脸,又想,虽然他和张灿交好,但是也不能太过冷落猎户,大不了、大不了,他多去“方便”几次,去陪陪猎户好了。
于是张灿几人一晚上就见林安出去“方便”了七八次……
张灿请的几个人里,林安与他最是要好,因此待送客时,林安跟着他送走了倒数第二位客人,张灿也不觉奇怪。
只是等张灿看着林安不找马车出门回府,反倒要往楼上跑时,忙拉住人:“哎哎,安哥儿你去哪儿?都快子时了,你怎的还不回去休息?要是明个儿起不来,或是生了病,我、我可怎么和你妹子交代?”
华阳县里,寻常是有宵禁的,只是最近似是京城里出了甚么好事,七夕前后三日,才不设宵禁。只是张灿知晓林安身子不算好,才会子时前就结束了相聚,把大家都送走。
林安往楼上走,自然是为了猎户。
可是现下听着张灿说的话,他反倒觉得猎户的事情暂且不急。
林安眯着眼睛,上上下下开始打量张灿。
先前没有反应过来时便罢了,现下林安一反应过来,就立刻觉得不对劲。
这个张灿,往自己乡间的家跑的次数太多了些,提到他家妹子的时候也太多了些。
张灿却是个颇有骨气的,见林安似是发现了什么,再想到家中母亲开始操心他的婚事,稍一狠心,便拽着林安往他们先前的包间里去,关了门,就对着林安长揖一礼。
林安默默地开始磨牙,握拳。
好在张灿没看到林安磨牙的举动,说话虽有些结巴,可还是说了下去。
“在下倾慕令妹久矣,愿聘为正妻,主持中馈,繁育子嗣,相携到老,不离不弃!还、还请大舅兄将令妹嫁给我!”
张灿说罢,就继续维持长揖的姿势弯着身子看自己脚尖,等待林安的回答。结果一等再等,等他腰背都弓不下去,踉跄着扶着旁边的桌子站直了身子时,就见一向温文有礼的林秀才,正举着一只鸡毛掸子瞪大眼睛看他。
张灿:“……”跑啊!
可惜他弯着身子太久,包间里又满是桌子椅子,不多久就被林安给追着打了好几下。
幸而林安不是真要打死或是打伤他,打了几下,让张灿吃疼,就罢手了。
扔了鸡毛掸子,林安就坐在一张宽敞的座椅上,开始审问。
“你何时看中我妹子的?”
“四年前,我去你家寻你,不识得路,恰见你妹子在河边浣衣,问了她,才知她就是你妹子。”张灿红了脸,“我那时就觉得她好。”
林安:“……这就喜欢上了?”
张灿忙道:“不、不全是。我那时就觉得她说话轻声慢语,人又温柔,就觉得她好。后来我又特意常常去寻你,结果在河边却看不到她。到了你家里,在门外还不曾进去,你就自己出来与我说话,也不请我进去,我……”就基本见不到温柔似水的林大丫了。
然后他便开始日思夜想。结果少年慕少艾,若真是常常见了,或许也就觉得那人好,但不会有旁的心思;偏偏张灿始终见不到林大丫,一日,两日……十日,百日,一两年的见不到那人,却常常见那个和林大丫相貌有三分相似的林安。张灿想忘却忘不了,可不就成了张灿的心病?
待到再次见面时,彼时的浣衣少女,却是一身孝服在身,瘦弱无助,眸子里却带着一丝坚毅,让他再也移不开眼睛。
张灿二见伊人,终被勾了魂魄,再也放不下。
林安:“……”这还跟他有关系?
张灿羞羞答答的说完了自己的“单恋史”,就开始等心上人的哥哥开始说“同意”二字。
奈何林安的话还没有问完。
“单单是你喜欢了,那你家人呢?你的祖父、父亲,还有母亲,他们可知晓了你的这个想法?”林安道,“还有,我们兄妹父母双亡,祖父母不待见,尚在孝期,舍妹出孝时便是二八年华,而阿灿你那时则一十有八,你可能等?单单你能等了,你家人可能等?阿灿你莫要忘了,你们家,可是数代单传。”
这样的人家,如何能不想早早娶了媳妇儿,延续子嗣?
寻常人十三四都能成婚,张家想着张灿要读书,最好考出个功名来再成婚——但是读书何其艰难?就算张灿有些小聪明,如果不是原身林安在出了父孝后,连连给张灿辅导了几个月的功课,张灿就是到了现在的年龄,也考不中童生。
张家长辈终于熄灭了自家孩子是“天才”的想法,开始想着张灿能在二十五之前中秀才,四十岁之前中举人,有生之年中进士……如此一番,也算是改换门庭,至少张灿生的儿子,有了张灿这个考过功名的爹的教导,肯定会比张灿前路更广,说不得三十岁之前就能中进士,然后踏足官场。
于是正在过十六岁生辰的大好少年郎张灿,就被逼婚了。
而张灿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他不能拖下去了,必须要找个机会向大舅子求亲!
奈何大舅子虽是他的至交好友,却也不好糊弄。
张灿唯唯诺诺几声,方才被灌得酒也开始清醒,慢慢想通,他今晚必定是得不到甚么答案的。
林安这样护妹心切,哪里会真的答应他甚么?
张灿醒了酒,猛地拍一下脑袋,立刻道:“是我糊涂了,待明日,我便禀明父母,请我父母去找人说亲……”话音一落,再看一眼林安,忙又道,“不对,是、是让我父亲请安哥儿出来一叙,这样可好?”
林家还在孝期,明着暗着,都不能有“说亲”这件事发生。
林安轻哼一声:“不必明日。你们家里长辈多,多想几日,想清楚了,总要都愿意了才好。”又见张灿面露喜色,复又加了一句,“当然,纵然是你们都愿意了,我妹子不愿意,我也是不肯的。”
张灿一张笑脸,立刻又萎靡了下来。
安哥儿的妹子,她,会愿意的么?
林安高高兴兴的来给好友庆贺生辰,结果却绷着一张脸回去的。
气得都没给猎户好脸子看。
猎户耳聪目明,又擅长听壁脚,早早就在门外,把林安与张灿的一番话听了进去。
猎户倒是觉得张灿不错,至少给林大丫定了张灿,孝期一出,林大丫就可嫁到张家。
如此一来,小秀才要担心的人便少了一个,心中就能有他更多的位置。
只是想是这样想,猎户却自动自觉地没有把这话说出来,而是装作甚么都不知道,拉着小秀才上了马车,一路回了小秀才在县城里买的那处五进的大宅院。
大宅院很是宽敞。
小秀才放在大宅院的家仆也很是乖觉的在道路一旁种了不少树,因此今夏虽然炎热的非比寻常,大宅院里倒还算凉爽。
奈何小秀才还在守孝。既是守孝,自然是在家乡。小秀才纵然的喜欢大宅子里的清凉,也只能偶尔来这里,大部分时间,还是只能住在乡间。
好在乡间的房舍里,打通了南北窗户,来往皆是风,倒也不算难捱。
还有……大夏天的,又是晚上,小秀才不乐意坐在车厢里,就和赶车的猎户并排坐着,侧首看向猎户。
还有就是,相比县城,猎户更喜欢乡间,更喜欢上山打猎。
林安对住在县城还是乡间倒是无所谓,只要夏天凉快,冬日温暖,对他来说怎么都好。因此至少现下,他还是住在乡间较多。
林安想着想着,就有些走神。
马车行止一处人迹罕见之处,猎户忽然捉住了林安的手。
“明晚,我们在大宅里过,可好?”
明晚,便是七夕。小秀才口中的“情人节”。
林安吓了一跳,奇道:“三哥不是喜欢乡间么?”怎的会主动提出要在县城里住?
黑夜里,月色下,猎户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看着小秀才一眨不眨:“在乡间,媳妇儿顾及人言,黄昏时分就要赶我。在这里……”
宅院深深深几许,挡住了乡间人们的目光,他们却可以有更多的时间相依相偎。
然后偷偷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林安忍不住红了耳朵。
可他还是严肃着脸道:“三哥你在说甚?明日事忙,我不得已之下,才未能返回乡间,看两个妹子过乞巧节。只是人虽不能至,吾心却至。故而留在宅中,却也心系乡间,愧疚缠身,久久不能眠。”
猎户只道:“那我呢?”
林安歪着脑袋道:“我既不能眠,三哥如何舍得离我而去,反去独自夜会周公?令我胸口醋意难消?三哥明夜,定要陪我心头愧疚和醋意双双消散,才得离开。”
猎户蓦地停下还在慢性的马车,定定地看向这个故意调戏他的小秀才,声音微微沙哑:“可是,若你不在,我定要夜夜独自去会周公。这,可又如何是好?”
小秀才登时鼓着脸,瞪大了眼睛。似是不信眼前这人脸皮也变得这般厚了。
猎户声音越发低沉:“从今以后,你夜夜陪着我,我便再不去独见周公,让你心生醋意,这样可好?”
当然不好!
林安心说,年龄的事情暂且不提,他妹子都有人求娶了,年龄的事情,在古代是说不通的。可是,孝期呢?
“我……”
不过不待林安开口说完,猎户深深看了林安一眼,扭头就开始驾着马车狂奔。
林安隐约听到猎户颇为懊恼的一句话。
“当要先成亲才好。”
成亲了,才好办事儿。
不成亲就做那些……让小秀才高兴又难过的事情,他的小秀才,岂不是要委屈?
罢罢罢,且再等上一年多,待小秀才孝期过了,迎他进门,方是正道。
猎户想通之后,立刻开始目不斜视。
觉得世风日下,做一双奸夫淫夫才是正道的小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