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屏几个,见状立刻就笑了。
“这有甚好客气的?阿弟是小郎君,这等针线上的活计,本就不该操心。”谢云屏温婉一笑,忽而又蹙眉道,“只是阿弟的老师远山先生性子与旁人颇有些不同。他的生辰礼,阿弟若是不亲自动手,而是由我们出手,远山先生是否会迁怒阿弟?”
谢寒尽和谢念一同蹙眉,显见也是很担心这一点。
谢若锦却是杏眸微动,笑道:“这有甚可担心的?只要咱们帮着阿弟想一个让人惊喜的好主意,待生辰礼送出去了,远山先生也只有心喜的。”
不但如此,她们姐妹也能因此而多些好名声。这些名声,于就要去北地的她们来说,当然是好上加好。
谢寒尽虽比谢若锦年长,却因是庶出,平日里不显,然而身份上终究低了姐妹几个一头,因此虽眉心越蹙越紧,心中知晓三妹的主意必然会被长姐和小妹劝阻,便也不曾开口。
谢念和谢远乃是孪生姐弟,只比谢远大了小半个时辰,平日里与谢远最是亲近,听得谢若锦的话,就立刻嫩生生的道:“这却是不妥。远山先生本就不喜阿弟,若是知道了这份生辰礼乃是我等所想,针线也是我等所出,阿弟只是稍稍出了些力,心中怕更是厌烦阿弟。倒不如这主意是阿弟所出,我等仅仅是出了些针线上的气力,如此对阿弟才是最好。”
谢念的言下之意,就是即便最后的那份生辰礼的主意乃是她们姐妹所出,对外说来,那主意也必须要是谢远为了老师而费心所想,她们姐妹,不过是出了些针线上的力气而已。
谢若锦神色一僵。
谢云屏赞许的看了小妹一眼,道:“小妹所言甚是,正该如此。”
谢寒尽只看向谢远,轻轻一笑,本就艳丽的少女容貌更加夺目,道:“我针线虽不好,但穿针引线的活计还是会的。阿弟送与远山先生的生辰礼,我自愿意出一份气力。”
她的意思,虽没有挑明,显见也是同意了谢念的话。
谢若锦顿了顿,一双杏眸微微将三个姐妹轻轻一扫,想到三人将来的结局,顿时就将心中的那一丝的不快给按压了下去,权当没有听到姐妹们的话,转脸笑看向谢远,道:“阿弟心中可是还没有主意?若是没有,三姐心里,倒是有个想法……”
谢远却很快打断了谢若锦的话,一张白净的小脸不自觉的鼓起,看起来霎时可爱,道:“不敢劳烦三姐。主意么,我已经想好了,只是这件生辰礼上的确是需要一些针线活……”他想了想,又道,“还是要多费些力气的针线活,这次,就当真辛苦几位姐姐了。”
谢若锦脸色有那么一瞬间的难看起来。
谢远不是傻子,这几年姐弟之间,谢若锦都是应付敷衍居多,谢远本就敏.感,见状便也只肯与谢若锦“敷衍”。只是现下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为自己扬名,为家中母子几个、姐弟几个好生打算的机会,他并不想让谢若锦破坏,这才出口直接打断了谢若锦的话。
谢若锦同样不是傻子。她先前只当谢远年纪小,甚么都不懂,想敷衍便随意的敷衍了——毕竟,在谢若锦的心里,这本就是一个不值得她付出太多的迟早要死的傻子而已。
可是现下……谢若锦也终于察觉出了自己的行为的不妥。
她最近,真的是,太急了。
谢若锦面上神色变换不停,耳中却很认真听着谢远接下来的打算。
“……竹简坚.硬,因此只能做成卷轴携带。可是我想,纸张比竹简要柔.软的多,却未必非要做成卷轴模样。”谢远拍了拍手,他的小丫鬟便捧着一个托盘忙忙上前。
谢远将托盘上盖着的红布打开,露出了里面他用纸张抄写的一份孝经和一份论语,并且都是剪裁成了长方形的两个巴掌大小的模样。
然后,他就将相对较少的孝经一张一张的拿了起来,在边缘故意留出来的缝隙处,指给家中的四个姐姐瞧:“我想麻烦几位阿姐,穿针引线,将这十几张纸都缝起来……”
谢家几个女孩都不蠢,听到此处,哪里还有不明白谢远的意思的?
当即四人都从席上站了起来。
谢云屏今岁恰好是二八年华,曾经北地的繁华、奢侈和世家贵族的生活,她是经历最多,也是记得最清楚的。
那些世家也好,新贵也好,最看重的是甚么?名声二字,不排第一,也要排上前三位。
而她的阿弟今日却拿出了一种可以让他们隐匿多年的谢家人可以一举扬名的东西!
可以让沉重的竹简和繁琐的卷轴,变成可以一本书书写很多内容的轻便容易携带和保存的册页书!
就算现下的纸张依旧昂贵,大部分的书籍还要写在竹简上,可是,对于那些世家和新贵来说,那些许的昂贵又算得上甚么?最重要的,是可以铭记史册的改革!
而她的阿弟谢远,作为能够突发奇想,将卷轴变成为册页书的第一人,就算不能在史册上留名,却也能让如今的世家和新贵,都知晓谢远这个名字,知晓谢远为全天下的文人所作出的贡献,知晓……那个被敬王抛弃的儿子,依旧活着!
“好,好,好!”饶是谢云屏素来温婉端庄,此刻也忍不住喜道,“阿弟很好!有了这个,或许咱们就能早些回去!”
她说到这里,又是一顿。
随即又仔仔细细打量起了谢远的容貌——谢远和他们的阿爹谢玉衡,容貌上足足有七分的相似,只是谢玉衡皮肤更黑一些,谢远肤色白皙如玉,显见是像了阿娘。
而远山先生本就是不出仕的名士,想要让子孙拜他为师的人数不胜数,远山先生今次的六十大寿,会去的人里必然会有见过他们的阿爹谢玉衡的人。
谢云屏想到三年前,谢若锦苦劝阿娘整整一个月,劝得阿娘同意让谢远去拜远山先生为师的事情,眸色微微一黯——那时的阿娘之所有犹豫,不外乎就是担心远山先生的弟子或朋友里,有见过阿爹的人恰好又见到了阿弟。这等相似的容貌,还有恰到好处的年纪,又怎么可能不引人联想?
只是彼时谢若锦说的天花乱坠,阿娘大约也是担忧自己教导不好阿弟,随意请个夫子又唯恐耽搁了阿弟,于是犹豫很久之后,依旧是同意了阿弟捧着谢若锦当初抱回来的古籍去拜师了。
谢云屏这三年里头时刻都担忧着阿弟被人认了出来——她的阿爹又续娶了王妃的事情,他们一家都是知道的。说不得,现在阿弟已经被认出来了也说不定。
谢云屏想到这些,双眸微动,很快就定下心思,道:“既是这般,这书……阿弟便不要取名字了,待到远山先生的生辰宴上,你亲自请远山先生赐名。”
谢念和谢寒尽亦道理应如此。
远山先生虽不喜谢远,可是,这样可以清名流传的好事,他必然不会拒绝。而且,有了这么一件事,将来就算远山先生知晓了谢远乃是敬王之子,也绝对做不出将谢远逐出师门的事情了。
一时间谢云屏、谢寒尽和谢念三个,都很紧张的为谢远扬名一事出谋划策,谢若锦站在一旁听着,心中只觉自己或许错过了甚么。
虽然眼前的姐妹和阿弟,将来的结局都很不好,甚至,有的还会死的非常惨烈。
她虽然有心相帮,但她自己是清楚自己有多少斤两的。她前世时的好结局,说白了也不过是运气好而已。他们一家马上就要回去北地,马上就要去见被阿爹宠爱着的马氏和已经被册封为世子的那个同父异母的阿弟,而谢远也即将被送去京城做质子,前途是如此的艰难险阻,不可琢磨,谢若锦当真是没有任何的法子能阻止这些事情的发生。
无论是谢远的小小年纪必须为质,还是长姐谢云屏被迫嫁给一个早已心有所属、家规严苛的异姓藩王世子,二姐谢寒尽干脆就被阿爹冷漠的送去吐蕃和亲,青春年华便客死异乡,小妹……
谢若锦想帮,可是,她又能从何帮起?难道说,要她为了家里的姐妹和阿弟,便舍弃了一切,改变了一切,同样也更改了她将来的好结局么?
谢若锦神色几经变幻,末了也只在心中一叹,只觉自己将来的确是要对家中手足再多几分关心,但是,也仅仅是如此了。
她并不能改变任何一个手足的解决。毕竟,唯有谢远去做质子,去挡在马家人前面,阿娘来年生下的幼弟,将来才有顺顺利利长成的那一日;也唯有长姐谢云屏在婆家的几年磨难,才最终能换的那个男人的百炼钢成绕指柔,也最终……让她再嫁过去的时候,得到的是一个可以和她相敬如宾的温柔的夫君。
谢若锦想到此处,也只能歉意的看一眼长姐了——不过,长姐前世接连生了三个小娘子,末了难产去世,长姐的难产……她并不学医,又如何能改变呢?
她任事都改变不了,便也只能任事都不去改变了。
且不提谢若锦心中早已百转千回,谢远却在拿出了那些写着孝经的纸张后,又拿出了一份写了论语的纸张——这却又与孝经大不相同,这是折叠页的。
谢远道:“如今的纸张太薄,并不适宜两面都书写,是以我想在书写之后,将其折起,如此缝成书册后,正反面就都是字了。”
这也算是初期的蝴蝶页了。
谢云屏几人见状更是欣喜,只觉自家阿弟这个主意,着实是时机太对,也太妙了。
因着远山先生的六十大寿就在三日之后,因此谢云屏四姐妹立刻就让人拿了另外的纸张来,剪裁到和谢远写的《孝敬》与《论语》一样的大小,厚度也差不多时,就分别坐在廊下,开始试着缝了起来。
——很显然,在确定自己手熟不会出错之前,姐妹几个都不会在谢远写的那两本纸张上下手。
谢远见状,有些无奈,又有些高兴。
前世时候,他因着先天心脏病,每每也都是被家里的爷爷奶奶父母哥哥姐姐捧在手心里的。
几乎除了爷爷逼着他打小就开始学琴棋书画、太极拳和近乎苛刻细致的历史之外,家里人对他向来都是宠宠宠,他在家里,几乎就是一个小皇帝。
谢远想到前世的家人,神色忽而恍惚了一瞬。他从前不曾细想倒还罢了,现下细细回忆起来,那些琴棋书画甚么的,寻常的现代人,哪里有人家会专门去高价请一个一个的好老师来细致的教他?哪里有家人为此还带着他赶去一些大学教授的家里去求教?还有爷爷逼着他学那最繁琐的历史细节,逼着他学古礼,一副要把他养成古代人的模样……
谢远想到此处,微微一怔。
他这厢正走着神,就听奴仆前来唤他们去江氏那里用晚膳。
姐弟五个自是都起身答应。
谢远也是此刻才发现,天色都有些晚了,见状微微有些懊恼,忙对着几个姐姐道:“姐姐们平日里白天闲了,随意做些针线便是了。天色一旦暗下,就莫要再动针线,免得伤了眼睛了。”
谢云屏几个自是答应不提。
待去了江氏院中,谢云屏身为长姐,自是将谢远的主意对江氏一一说了出来。
江氏先是一愣,随即亦是大喜,觉得这的确是一个能让谢远扬名的好机会。更甚者,或许他们能借着这个机会,干脆自己回了北地,也未可知。
一时间一家人心中都甚是欢喜,原本该食不言的晚膳上,亦偶尔开口说笑几句。
待得晚膳毕,外头天色已然全黑,江氏又令仆从去谢云屏房间里将姐妹几个下午时的练习之作拿了来,末了甚至还要亲自动针线。
谢远努力劝阻不得,只得让仆从多送上几只灯,让房间里亮堂起来。
想了想,他自己便也待在房间里头,开始重新书写《孝经》和《论语》——待到明日,他就又要回远山先生那里继续求学,直到远山先生的生辰之后,才能再有一日假归家。
而那个时候,就有些迟了。
一家人正和和美美的为着同一件事而努力,纵使是谢若锦,此刻虽有些发生的事情改变的不适感,但想到他们或者能以更好的姿态回敬王府的事情,便也不再赘言,只一心做事。
直到月上中天,五鹤村里,突然传来阵阵狼叫声时,一家人才终于醒过神来。
“嗷呜嗷呜——”
“嗷呜嗷呜——”
……
江氏捂住心口,胆战心惊道:“这、这又是怎的了?我怎么听着,像是一群狼在外头叫?”
谢远“霍的”站了起来,就要往外头走。
江氏一把拽住了他:“阿远你做甚?外头可是群狼在叫,那些畜生,可都是吃人的。这种时候,让仆从趴在墙头往外瞧上一瞧也就是了,咱们万万不可出门。”
谢远顿住脚步,他稍稍迟疑了一下,道:“阿娘,我仿佛听到了阿守的声音。”紧接着,他的声音就坚定了起来,“阿守来了,我不能不去。”
江氏和谢云屏几个脸色顿时都惨白起来。
谢云屏勉强镇定下来,道:“阿守虽是狼孩,是被白狼养大的孩子,野性未退,但终究曾经救过阿弟的性命。他若一人来了,你去见他,实属应当。可是……阿弟,你可听到外头的狼嚎声了?那绝非是阿守一个!外头定然是一群狼!如此情形下,纵然是阿守来了,你亦不能去!”
谢云屏的声音比谢远的声音还要坚定。
江氏也回过神来,抓着谢远的手越来越紧,道:“你大姐说的对。你不是说,是那些狼将阿守养大的么?那些狼不是将阿守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既然是当成了自己的孩子,那那些狼就一定不会伤害他,你去与不去,又有何区别?那些畜生不会伤害阿守,却不一定不会伤害你,阿远,你不能去。”
谢远微微抿唇,道:“可是,阿娘,若那狼群从山上下来呢?若它们来了村子呢?五鹤村的村民,大部分的房屋并不怎么结实。狼群若是伤人,我又岂能坐视不理?”
江氏有心说,不理便不理了,她的儿子,乃是圣人之孙,敬王长子,自然是不该亲自涉险。可是,她看着谢远晶亮清澈的眸子,想到五鹤村的村民,想到若当真不管那些村民,将来整个村子的人死伤大半,而他们一家却还活得好好地,她的名声,皇室的名声,谢远的名声,又该如何?于是突然顿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谢若锦在一旁忙劝道:“不若让家里的男仆趴在墙头往外看上一看,或许就没有那么严重呢?且那些畜生畏火,再不济,若狼群当真下山进村,便让仆从举了火把,和村民一齐去将狼群赶回山里去好了。”
她的话音一落,就听得那狼叫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谢若锦觉得自己的指甲都开始发白了。
狼群,真的下山了。
下到这个仅仅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