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含英本就病着,张老太医年纪到底大了,白日里待在宫里,晚上却是要回府休息的。
只有寇大夫住在谢含英寝宫的侧殿。
因此谢含英一面立刻让人将清婉扶到了床上,一面令人去请寇大夫。
寇大夫原本正烦着——倒不是为着别的,他近日发现,谢含英的身体越来越差,并非是他的丹药不管用,而是因为谢含英的精神情况太差,谢含英本就要在白日里处理政事和教导谢容英,夜里休息也休息不太好,郁结于心,始终不能解……这种情形下,纵使是神仙下凡,估计也救不了谢含英。
寇大夫甚至觉得,先前他预计的谢含英能活半年,现下谢含英也活不了了。
“寇大夫,婉贵妃晕厥了。”
寇大夫闻言挑眉,倒是没有料到,这一次出事的不是谢含英,而是那位婉贵妃。
他还以为,这位婉贵妃死志已决,身体平日也算保养的好,只是不再调理身体让自己有孕罢了。没想到,这一位现下也突然晕厥。
寇大夫只是在脑海中想了一想,便将手头上的东西放下,去了谢含英的寝殿。
清婉此时却已经醒了。
她也不太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晕倒。毕竟,她虽已经存了死志,但是,至少她也是打算好了,待照顾着谢含英去了,她再跟着去。既是如此,她虽不再过于注重保养,但也没有亏待自己的身子,因此这一晕厥,倒也吓了她自己一跳。
不过,清婉还是低声安慰谢含英道:“表哥,没事的。我平日就没什么病痛,只近日不太喜欢油腻荤腥,其余诸事,都没甚感觉。”
谢含英哪里放心?一见寇大夫来了,便请寇大夫为清婉诊脉。
寇大夫便就上前诊脉。
待把过清婉的右手脉象,寇大夫顿了顿,捋须思索了片刻,开口道:“贵妃娘娘,请换手。”
清婉一怔,但还是换了左手,任由寇大夫诊治。
寇大夫这一次却是没让二人等太久,很快就看了身旁的其余人一眼,眼见谢含英把周遭人都赶走了,寇大夫才用一种十二分奇异的口吻道:“恭喜圣人,恭喜贵妃,贵妃,有喜了。”见二人俱都像是被惊雷击中一般,寇大夫像是没有看到一般,接着道,“虽则月份还浅,但老夫医术还算不错,贵妃是真的有了,胎儿一月有余,贵妃身子也算不错。只是自此之后,贵妃夜间就不要与圣人同住,该好生养着才是。”
说罢,寇大夫就站起身,离开了。
他甚么都知道,自然也就明白,这种情形下,他甚么都不能说。
谢含英是想要传位给他的兄弟的,因着这样的想法,自谢含英知道自己的病后,就已然打算好,不再让自己有子嗣,甚至因此而让婉贵妃背了黑锅,不再宠幸后宫其他妃嫔。
可是现在,那个被无数太医名医诊断后,断定几乎不能有孕的婉贵妃,有孕了。
寇大夫走出宫殿,抬头看了看天色,心中忽而升起一种对谢含英的同情。
他想,或许,上天是真的不喜欢谢含英,才会让谢含英的此生,自继位后,就要一路遇到这样多的痛苦的选择。
然而,这一次寇大夫却是错了。
谢含英并没有任何的犹豫,到了第二日,就决意尽快将婉贵妃变成皇后。
——这件事情,他之前就在做,只是朝廷争吵颇多,不少世家也在觊觎着皇后的位置,便一直没有定下。
谢含英也以为他还能等上一等,但是现在……他等不得了。
他的清婉,一定要是他的皇后。
且,他的清婉,他的孩子,也都要好好的活下来。
甚至为了这样的缘故,谢含英之前的种种犹豫,也终于彻底放下。
他趴在清婉的腹部,低声道:“你要乖,不管你是小郎君还是小娘子,以后都要好好孝顺你阿娘,知道么?对了,还有你阿远叔父。他很厉害,也会对你很好,你要乖,知道么?”
清婉侧过脸去,清泪流下。
谢含英起身后,一面为清婉擦了眼角的泪,一面低声道:“婉儿,我想通了。让容英继承皇位,孩子,给阿远抚养。孩子幼小时,容英且能容得下他,若是长大了,且他还是个小郎君……容英是决计容不下他的;倒不如给阿远,虽然只能顶着阿远庶长子的名头,但阿远定不会委屈了他。”
谢含英不是没想过让能容得下他的孩子的谢远继承皇位。
可是,然后呢?
他已经亏欠了阿远诸多,难道让阿远继承皇位后,还要让他自己的孩子,再去抢阿远和阿远孩子的皇位吗?
纵然是阿远不在意,若是那些有想法的臣子胡乱撺掇他的孩子,那么,阿远岂非越发为难?
谢含英自觉已经有诸多的对不起谢远,至少,在这件事情上,他不想再对不起谢远,不能让他的孩子,再去抢了谢远孩子的东西。
——他始终不肯相信,谢远和殷守,当真能相守一辈子,不要子嗣。
清婉闻言哭的越发厉害,低声道:“我不在乎这个孩子将来是不是要顶着庶子的名头过活。他本就来的意外,能好好的活下去,我已然知足。可是、可是,表哥,待他出生了,我便再去陪着你,可好?”
谢含英只低头亲了亲清婉的额头,低声道:“婉儿,养大他。”活下去。
最后的三个字谢含英没有说出口,清婉却听懂了。
她再一次侧过脸去,泪流满面。
永和四年,正月二十六,永和帝下旨,婉贵妃温良恭俭,贤良淑德,才德双全,当为皇后,母仪天下。
正月二十八,婉贵妃正式成为了永和帝的皇后。
然而喜事面前,谢含英的身体越日益差了起来。
他和四相俱抓紧了时间,开始好好教谢容英。
谢容英倒也有一些开窍,于诸多政事上,也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和主见,心胸也开始开阔了起来,不再那么拘泥于藩王一事。
——至少,他现在终于明白,谢远当初的藩王位,其实根本不是谢远想要的,同时也不是阿翁因为喜欢和偏爱谢远才给的,而是因为……阿翁想要利用谢远,这才给的。
而这天下的藩王,身为圣人,迟早有一日会全都收拾了他们,将天下的权力集中到皇室之上。如此的话,谢容英也终于开始知道,当初阿娘高氏的说法,为何会让阿兄会那么恼恨——谢含英根本就没有打算过再立任何的藩王。
甚至说,谢含英打压这些藩王还来不及,又怎么会重新立一个藩王?
谢容英知道这件事后,还来不及忧伤,就已经从高氏那里,知晓了谢含英身体的真正状况——谢含英病入膏肓,无药可医,现在,只能用丹药续命。可是即便如此,谢含英大约只能活两三个月了而已。
高氏知晓此事后,痛不欲生。
谢容英站在高氏面前,呆呆的许久不能回过神来。
母子二人抱头痛哭一场后,谢容英仍旧是不明白,为甚会发生这种事情?为甚谢含英竟会要面临英年早逝这种事情?
悲伤过后,谢容英依旧彷徨无措。
可是高氏却很快就站了起来。
她神色间有些阴沉的道:“是昭王!那个寇大夫,是昭王的人!若是从一开始,你阿兄没有让他治病,而是从招贴告示,从天下寻求名医,说不得,你阿兄的身体现下早就好了!也就是你阿兄心心念念的以为那个昭王是个好的,才会觉得他举荐来的人是个好的!谁知道,他举荐来的人才是个无能的庸医!自己治不好就算了,竟也巴着你阿兄,让你阿兄只由着他自己治疗,不去寻其他人帮你阿兄治疗,到了现在,竟是只有本事用丹药给你阿兄续命!他是何等无能?何等居心?”
高氏中年丧夫,如今到了五十多岁,在失去了自己的几个孙儿孙女,还是由自己嫡亲的侄女动手之后,现下又要面临自己最出色最骄傲的长子没有多少日子的局面,高氏心中,痛苦之情,几乎无法纾解和缓和。
如何能纾解呢?
怎么能缓和呢?
那是她的儿子啊!是她此生最最看重的儿子啊!
高氏没有办法。
她不能怨天,不能怨地,不能怨将皇位传给儿子的先帝,不能怨恨已经死去的侄女,不能怨恨自己,于是,高氏只能将自己满腔的怨恨,全都迁怒给了那个给儿子治病的寇大夫和张老太医,以及,为儿子举荐了寇大夫的谢远。
她没有办法,更没有了理智。
谢容英先时还为谢远说了几句话,可是,等他看到高氏开始有些歇斯底里的时候,他就果断闭嘴,由着高氏说。
待高氏将她脑海里的那些道理一一说给了谢容英听后,谢容英呆了好一会,突然觉得,是啊,阿兄的病为甚没有治好?不就是因着为他治病的大夫没本事吗?张老太医自不必说,虽有忠心,没有本事,一旦阿兄出事,自是要罚,而寇大夫……那可是昭王谢远举荐来的人。
若说张老太医是医术不精,那么,寇大夫却是真正的名医,这样的人,不肯给谢含英治好病,那么,肯定是受了人的指使,故意为之的!
一时之间,母子二人俱都觉得,定是谢远在背后策划了一切。
若非如此,谢含英怎会年纪轻轻,就已经毁了身体,只能靠吃丹药续命?
然而高氏头脑昏聩之中,竟还保有一丝理智在。
她拉着谢容英嘱咐道:“这些咱们知晓就好了,你在你阿兄面前,半个字都不要说。毕竟,你阿兄太在乎谢远了,若是他知道了,定然会想出各种法子,让咱们不能动谢远。容英,你且等等,咱们,等得起。”
谢容英也终于镇定了下来。
是了,阿兄是那么的在乎谢远,比在乎他这个嫡亲的阿弟还要在乎。
既是如此,那么,他便先忍一忍,然后再想法子,快些确认谢远究竟是不是那个寇大夫背后的罪魁祸首,然后,再决定要对谢远如何好了。
谢容英这般想着,在谢含英面前,便也不肯表现出来,只是日日待在谢含英身边,更加认真的学习着谢含英教给他的治国之道。
而对谢含英来说,他之前也是故意放出消息,让太后高氏知晓的那些事情。
谢含英会如此,只是想让谢容英在学习治国之上,更用心一些,也能知晓他的身体情形,将来能更好的处置突发情形——比如,他死了的事情。
然而世事难料,谢含英怎么也想不到,杏林世家出身并一生慈悲行医医术高明的张老太医,在谢容英和高氏的迁怒中,都已经成了无能之辈。而寇大夫和谢远,更是被二人怨到了骨子里。
永和四年,三月,永和帝谢含英终于支撑不住,在朝堂之上,突然呕出鲜血,尔后当场晕厥。
太医院太医俱被召集而来,诊断结果令众人哗然。
张老太医这才将永和帝这两年的脉案拿了出来。
不少臣子仍不肯相信,太后高氏正是怒道:“再去寻!去把那些民间的大夫,统统给本宫找过来!”尔后一顿,她的目光就落在了在一旁不甚在意的站在一旁的寇大夫身上,道,“来人,把这个害死了圣人的罪魁祸首,给本宫压去大牢,好好的审问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