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宾天,皇后仙逝。
长安城里登时就骚动了起来。
太后高氏与新帝谢容英悲痛欲绝。
然而悲恸之后,太后高氏却是立刻令人将张老太医与寇大夫一起抓了起来。
高氏接连丧夫、丧孙、丧子,本就不那么宽和的性子,越发显得冷漠起来。
她冷声道:“把张老太医与寇大夫都带下去!严刑拷问,必要令他们说出,为甚没能将圣人的病治好!为甚要害死圣人!”
高氏的话音一落,原本还在为永和帝谢含英哭丧的众人都怔住了。
四相脸色尤其难看。
高氏之前就闹过这一出,好在是被拦了下来。他们也早已把道理说尽,且永和帝又不是傻子,又岂会当真只任由两个大夫看过,就不再去寻其他人了?纵然是宫中的太医永和帝不要用,但是,宫外那些医术高明的民间大夫,永和帝必然是去瞧过,且瞧过之后,确认张老太医与寇大夫的医术更信得过,才让这二人为他治病。否则,谁人不愿多活些日子?永和帝又不是愚蠢之人,又岂会当真像高氏所说,被寇大夫二人哄骗?
更何况,张老太医与寇大夫皆是杏林世家出身,二人家学渊源,人品贵重,还有医者仁心,这样的二人,本就为许多人治好过病,身上做了无数好事,又岂能任由高氏凭着自己的一番怒火,就这么毁了?
若是如此,太后高氏能仗着自己的身份,毁这样两个人,是不是也能随随便便去毁另外的两个人?无论那两人是无辜的平民还是世家寒门出身的官员?
大庆朝又如何能任由这样一位太后猖狂?
谢相乃是谢家皇室的族长,见状气得犹为厉害。
皇室之人纵然尊贵,可是,那张老太医和寇大夫却也不是皇室的奴仆,哪里能任由太后高氏这一张嘴的污蔑,然后就当真拉去大牢里去严刑逼供?若是让定、敬二王知晓了,只怕谢容英的皇位还没坐上,就要被天下文人的唾沫星子骂下来了。
一旁谢远也是面色一变。
张老太医且不提,寇大夫却可以算是他举荐给谢含英的。且寇大夫乃是昭地边境的军医,为昭地将士们治病二三十年,虽无军功,却实则功劳不小,更受将士们尊敬。就连谢远也感激寇大夫将谢秋然的身体调理好,也能舍下自己的日子,来宫里憋屈着为谢含英治病。
这样的寇大夫,谢远既感激他,自然是打算将他全须全尾的带走,如何能令寇大夫名誉受损,还要被这样诬陷?
只是他心中虽恼,却没有立刻生气,而是转头看向谢容英。
谢相等四相也是立刻就看向了谢容英。
太后高氏此举的确是糊涂又荒唐。
可是,众人都知道,只要这位新帝谢容英能拿得下主意,不被太后高氏拿捏,那么,其余的事情,也就好做多了。
谢容英被诸人这样一看,愣了一下,随即才站到了太后高氏面前,迟疑道:“阿娘,此事不妥……”
他的话才说了一半,就被高氏打断。
高氏直勾勾的盯着谢容英,声音极冷:“所以,容英,你拿了你阿兄的皇位,却是不打算彻查你阿兄的真正死因,不打算为你阿兄报仇了吗?”
谢容英登时说不出话来。
谢远一张格外俊逸的面容上,亦布满了冰雪之色。
谢相此刻当真是恼极,立刻站了起来,咳嗽了几声,就指着高氏道:“你现下是太后,可也是谢家妇!更是后宫女子!礼法规矩,后宫不得干政!不得罔顾律法,胡乱处置平民百姓!就算是奴仆,你要处置,也要有证据才可。张老太医和寇大夫都是无辜之人,你身为谢家妇,哪里来的证据和理由,就这样要胡乱的处置了他们?你信不信,若是你今日这样胡乱处置了他们,那么明日,”他伸手一指其余太医和民间大夫,“这些人,有哪一个肯真心实意为你诊治看病?除了他们,还有这天下的文人君子,有谁还会觉得,这天下乃是明君的天下,是仁义的天下,而不是像前朝那样昏聩没有法度的天下?高氏,你身为谢家妇,却要不顾礼法规矩,妄图陷夫家于不义,你可知错?”
谢容英和高氏脸色都大变。
谢相平日虽不动怒,但他却是实实在在的谢家皇族的族长,还是如今仅存的辈分最高的人。
就连高氏,都要称呼谢相一声“叔祖”。
这种情形下,谢容英不敢去斥责自己的母亲高氏,谢相越过谢容英,以族长身份斥责身为谢家妇的高氏,谢相自然是有理之人,就算是高氏如今再糊涂,也知晓自己今日是必要软下来才行。
可是,高氏如何肯?
她做了几年太后,虽是被谢含英一直拘束着,不肯给她太大的权力。但是,面子上的权力和尊重,谢含英却一直都是给的。而现在,能拘束住她的谢含英死了,敢给她摆脸子的清婉也死了,高氏痛苦之余,却又情不自禁挺直了腰杆——以后,再无人能压在她头上了。
因此这种情形下,高氏脸上忽青忽白,末了还是强撑着道:“张老太医或许没有问题,可是寇大夫……”她的目光不知是有意无意的落在了谢远身上,道,“寇大夫却是昭王举荐的。昭王却是糊涂,举荐人却也不知举荐个身家清白的,这寇大夫的祖上,可全是前朝太医!张老太医或许无罪,但是,寇大夫身世上就不清楚,且还是被昭王举荐而来,这等人,却不可不疑!就算不严刑逼供,却也定要将他关起来,查问个清清楚楚,才能放人!”
高氏此言一出,其余人如何还不知高氏这是在疑心昭王,变相拿着寇大夫做筏子呢?
谢远登时就站了起来,一双漆黑的眸子,盯住了高氏。
谢远虽然年轻,却是真正上过战场,杀过无数人的少年将军。
他这样一看,眼中的寒意尽显,饶是高氏,也是心中一惊。
她正要开口,就见谢远转了目光,看向了谢容英。
“圣人如何说?”谢远将自己眸子里的寒意降下几分,冷冷地看向谢容英,“还是说,圣人也和太后一样的在疑心臣,一样的想要借由为圣人辛辛苦苦治病的寇大夫的,来折辱臣?”
谢容英原本只立在一旁不语,听得谢远如此说,才抬头看向谢远。
二人相对而立。
然而就算是求问的话,谢远身上的气势也半点不弱。
谢容英看着谢远,忽然想,阿兄一心想让他和谢远和好,可是,怎么和好呢?阿娘是太后,是他和阿兄的亲生母亲,这样的阿娘,只是稍稍说了句不轻不重的话而已,谢远就要这样理直气壮的向他讨说法。
这样的谢远,他如何能不疑心?如何能待他如旧?
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谢容英还是放软了语气,对谢远道:“远哥,毕竟寇大夫的祖上,都供职前朝皇室的太医院,似有嫌疑。既如此,便让人去查一查他,倒也无妨。当然,远哥放心,朕必不会令人对寇大夫严刑逼供,只是寻常审问而已。”
谢远面色铁青,道:“似有嫌疑?圣人莫非就因着这样似有嫌疑四个字,就这样无凭无据的将一个无辜之人带去审问?臣敢问圣人,国法何在?规矩何在?圣人如此,如何……”服众?
谢远终究是没有把最后两个字说出来,只盯着谢容英不语。
谢相等四相倒是也傻了,全然没有料到高氏糊涂,谢容英竟也如此糊涂。
昭王是何人?虽是敬王亲生子,却是天生将才,对先帝也是忠心一片,先帝对其也极其信任,甚至在死前,还拉着新帝的手,让新帝也相信昭王。毕竟,只有圣人信任臣子,臣子才能更加心甘情愿的忠心圣人。
可是,先帝刚刚才去了多久?那番话才说了多久?这一位新帝,就已然开始疑心起昭王,想要借由太后高氏的手来打压昭王了?
要知道,就算谢相等人平日里虽常常言道要防着昭王,他们心中却深知昭王之忠心,更知晓昭王的重要——昭王藩地,北邻突厥,西面隔海与高丽和扶桑对望,其藩地还有不少兵,皆是先帝在时,令昭王练兵,以供定、敬二王反叛时,昭王可以迅速带兵救援之用。
这样的昭王,本就有着与新帝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又本就是忠君之臣,只要新帝不傻,就该好生和这位昭王相处才是——自古忠臣良将难求,难得昭王既是良将,又是忠臣,且还是在新帝面临着敬王与定王这两座大山时难得可以用的人才,新帝到底是蠢到了什么程度,才能硬生生的不去和昭王交好,反而是要和昭王交恶呢?
因此孟相见谢容英正要皱眉时,立刻就上前道:“圣人,依照律法,想要扣押普通百姓,自要有原告与证据证人在。寇大夫不曾违背任何一条律法,也不曾有寇大夫所救之人诬告寇大夫,朝廷……是没有理由将其随意扣押审问的。”他看了一眼高氏,低声道,“就算是太后,可以肆意处置奴仆,却不能肆意处置平民百姓和士人。”
谢容英蓦地惊醒。他也终于反应过来了,阿娘如此,确实不妥。
虽然孟相所说的并非是实话,若是达官贵人,自然可以对平民百姓随意处置,但是,若是这平民百姓身后有人愿意给他做靠山,以朝廷律法伦理的话……那么,无论是多么尊贵的人,都无权在律法之外,对平民百姓行凶。
谢容英和高氏的脸色刹那间就难看了起来。
谢容英看向谢远,似是很不明白,为甚他的这个远哥,就不能忍上一忍呢?只要他的远哥愿意忍上一忍,那么,他和他的阿娘,又何至于在众人面前脸面尽失呢?
谢远也看到了谢容英的目光,更看明白了谢容英眼中的含义。
谢远心中失望之极。
他突然在心中想,怪不得阿兄会死不瞑目,有这样一个继任者,换了他,也是要死不瞑目的。
可是,谢远终究还是甚么都没有说,只是神色复杂盯着谢容英,将心中再次蠢蠢欲动的野心给按压了下去。
他知道被帝王怀疑后,他将来的路一定会越发艰难。但是……谢远想到殷守一直以来的想法,顿了顿,觉得若是谢容英当真疑心他,那么,待天下安定后,他便和阿守离开就是了。
到时候,以谢含英临终前的嘱咐和他们二人年幼时那仅存的些微的情谊,谢容英也必然不会为难他。
谢远如此想罢,看了一眼寇大夫,问道:“那么,现下可否请寇大夫回臣府中?先帝的一应丧事,还应开始才是。”
谢容英顿了顿,终究也不想在这种时候和谢远争执起来,因此略微思索了片刻,就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谢远也放下心来,众人终于不再剑拔弩张。
高氏端坐上位,看着这一切,目光中的恨意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然而无论如何,永和帝谢含英和皇后秦氏的丧礼,还是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他们死了,但是,还有活着的人在。
谢容英虽然有些手忙脚乱,但是在四相和谢远的帮扶下,也开始对政事上手。
日子久了,谢容英忽然觉得,他的远哥,其实依旧是那个远哥。他或许,可以再多信谢远一些。
半个月后,先帝谢含英与皇后秦氏一同入皇陵。
一路哀戚。
太后高氏原本可以不来,但她太过伤心,在被劝阻数次后,仍旧是来了。
这一日,天上下着小雨。
众人都低着头,或哀伤或担忧或算计。
谢远想到从前种种,还有谢含英的临终托孤与死不瞑目,心中竟也有了一丝恨天不容人的感觉。
他正低头哀伤,就闻得快马疾驰而来。
“报!敬王于北地整兵待战,疑似要反!元帅请圣人定夺,是否对敬王开战!”
众人哗然。
谢远脸色刹那间煞白,看向距离他几步路远的还不到十岁的敬王世子谢秋然——他的同胞弟弟。
果不其然,谢容英铁青着脸一通吩咐后,转头也看向了谢秋然,顿了顿,他又去和高氏说明此事。
高氏果然大怒。
她毕竟是被养在后宅的女子,于是,闻言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
“敬王安敢如此?他的两个儿子,还都在长安城呢!他若真敢发兵,那就将他儿子的人头,挂在城墙之上!”
高氏是在牛车里说的这番话,中间还夹杂着谢容英的劝说声。
“就算他已经被过继,那、那个谢秋然呢?抓了他,严刑拷打,然后带去威胁敬王!”
谢容英在牛车里似是又劝了几句,待出来牛车,眉头还拧着的时候,一抬眼,就看到了面无表情的正在看着他的谢远。
而谢远的手,正牵着那位敬王世子谢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