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见到自己儿子了,姜水清好失望啊,本来想象的大胖小子,浓密的黑头发,出神的大眼睛,可是实际情况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子闭着眼睛,整个脸部就像是一个小老头,满脸的褶子,眉毛和头发不要说黑了,有点像是紫色红色酱色,反正说不清什么颜色。他好像记得云翼生来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的。也许是护士看出了姜水清的失望,赶紧解释,“你不会是第一次当爸爸吧,小婴儿生来前几天都是这个样子的,过一个星期就好多了。那时候你再看,肯定比现在精神多了!”
这护士说的还是方言普通话,姜水清似懂非懂,于是就要伸手接过来抱一下自己的儿子,可是护士没有给他的意思,而是把儿子的襁褓掀开一点,然后乐呵呵地笑着说,“高兴吧,昨天一天接生了十二个,只有这一个男孩儿,你还有啥不满意的?偷着乐吧!”
姜水清看到了儿子的那个小零件,那是证明自己是姜家接班人的证据,靠他来延续姜家的烟火。
“真不知道就这么一个小东西有啥稀罕人的,家家户户都在盼着要个儿子,嗨,真是搞不懂啊!”家兴妈妈也说了一句,不过她笑得是那么灿烂,好像这个小家伙是她家的孙子。
今天龚明精神好了很多,和姜水清说了不少话,一直到了晚上,姜水清要到机场去了,他们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早点过来接我们回去!”临出门龚明也没忘记再交代一下。
回到鼎州妈妈家里,已经很晚了,差不多是晚上半夜时分,可是当他跨进房门的时候,客厅里还是挺热闹,除了妈妈Liz叔叔和两个女儿之外,岳母娘也来了,还有廖静陪着。姜水清见到这样,不由自主地说,“都半夜了,你们怎么不睡呢?”
“哥,阿姨说时差睡不着,我们都陪着她说话呢!”廖静先说。
“怎么样,我看看我孙子照片?”田茗不是睡不着,她是知道儿子今晚上回来,一心二心等着看孙子的照片呢。
与此同时,屋里所有人都愣了,甚至Liz都瞪大了眼睛,“什么孙子?”
“去,你不懂。”田茗走过来,讨要儿子的手机,“拿过来!”
“等一下,我给你调出来!”姜水清快速调出相册中的照片,才把手机递给妈妈。
这一刻,呼啦一下,几个大人都围了过来,谁也不问这小子的来历,都伸长脖子来看稀罕。
“看看,我这孙子,大眼睛,像他爷爷,这眉毛,像他爸爸,这脸蛋,像,”本来田茗想说像她妈妈,可是她真心不知道这个臭小子的妈妈会是龚明,所以她就赶紧打住。
“像我三姐!”廖静嘴真快。
“云翼云端,你们过来,看看你们的弟弟!将来谁要是惹你们了,他就会帮助你们出气的!”
听到奶奶提到自己的名字,两个小姑娘也围过来看了一眼,发现手机里的小孩又小又黑又丑,云翼就说,“就凭他,还是我帮助他出气吧!”
云端不大理解奶奶的话,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些激动不已的大人们。
高兴过后,廖静带着娘离开,随后姜水清就被妈妈拉过来过堂,“该说了吧,我孙子的妈妈是谁?”
“你过两天就走了,知不知道没那么重要吧!”姜水清不想这个时候说清楚。
“我有了孙子,我凭什么要走?我要帮你带孩子,等他长大了,我再离开!”田茗就开始诈自己儿子。
“不用你带!过了圣诞节,赶紧回去吧,你们不是还有生意的吗?”
“不行,我必须带我自己的孙子!我都六十多了,等我七十多不行了离开了这个世界,我还要靠这个孙子给我扛大旗呢!”田茗说扛大旗,这是农村的风俗,就是人死了以后埋在墓地里,需要一棵柳树,那么这棵柳树就是那杆大旗,是长子长孙的义务帮爷爷奶奶扛到墓地去的。这也是中国习俗的一部分,它代表了这户人家的传承。
“好吧,你愿意养就养着吧,但是绝对不可以把孩子带到巴黎去!”姜水清权当妈妈的话是真的也就开出了条件。
“放心吧,这是孙子,不是孙女儿,是老姜家的苗!”田茗确实很兴奋,可是姜水清有点累了,生物钟也不允许他继续熬下去,他就准备给妈妈说晚安,结果被田茗的问话又挡住了,“急什么,你不是去了陕北,你爸墓地的事儿,你怎么定的?”
说到爸爸的墓地,这是正经事儿,姜水清就是再瞌睡,妈妈问起来了,也不得不重新坐下来,给妈妈讲了自己的打算。
“好,你说元月二号,是吧?我看,要是能够提前两天,更好,你知道你女儿她们还要赶回去上学呢!”
姜水清就觉得自己也真是的,所有问题思虑再三,他认为已经无一遗漏了,可是还是忘记了自己两个女儿的事情。“这样吧,今天也不早了,天亮了,我问问,要是墓地那边准备工作来得及,我们尽量提前。”
“水清,明天,你带我去一趟墓地,我要亲眼看看是个什么样子!”
妈妈这样说,姜水清心如明镜,他只有点点头,然后就去了自己房间休息。
天亮了,姜水清被云端叫醒,“爸爸,开饭了!”
姜水清张开眼睛,看到女儿站在床边叫自己起床,尽管他非常瞌睡,很想多睡一会儿,可是这是小女儿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来叫自己起床的,他就翻身起来,穿上睡衣,抱起来云端,下楼,“是云端自己叫爸爸吃饭的吗?”姜水清边走就问。
“是妈妈!”云端还是小孩子,只会说实话。
“你妈妈回来了?”姜水清想说,但是没有说出声来。走到厨房门口,他闻到了烤面包的香味,探头朝里面看了一眼,廖朤穿了围裙在里面忙活着。她听到了门口有人,没有转身,就说,“稍等,马上就好!”
“你不在酒店里陪人吃饭,跑回来干啥?”姜水清出于本能的嫉妒,讽刺了一句。
“对呀,你不去伺候月子,待在家里干啥?”廖朤同样没有转身。看来姜水清生了个儿子,她都知道了。
姜水清也觉得自己理亏,无趣地离开。
“云端,这一次不走了,好不好?”
“不好,这里的小朋友说话我听不懂!”
姜水清觉得好失望,哪怕就是骗他,说一声好,至少他心里也会温暖一阵子,他自己很清楚云端不可能待在鼎州的。
很快就听到妈妈出来的声音,“水清,早点出发,早点回来!”
“妈,不行啊,下午三点钟我已经约了人了。要不明天,明天我一定陪你过去!”姜水清赶紧解释。本来昨天晚上他多少有点应付妈妈的意思,但是真是太瞌睡了,想赶紧去睡觉,可是没想到妈妈记性这么好,睡了一觉,居然没有忘记。
“好吧,你的工作重要,妈妈不重要!”说着,妈妈又回了房间。
下午两点,姜水清从家里出来,两点半,准时到了市委大楼,登记检查,花了十分钟,两点四十就坐在了接待室。他知道自己约的是三点,所以他也不慌不忙,反正还有时间,就打开自己背包,掏出一本旅游杂志,欣赏上面的风景。
忽然有个声音说,“这不是姜水清吗?”姜水清抬头,发现是荆殊副市长,赶紧站起来,“荆市长!”
“你怎么在这里?”荆殊问。
“接到组织部通知,说是部长找我谈话!”
说着,荆殊就拉姜水清走到一个角落,“怎么,你想好了,准备重新入职吗?”
“什么入职?”姜水清不解其意。
“你想组织部是干啥的,部长找你谈话,除了给你戴帽子,还能干啥?”荆殊笑笑。不过这个笑有点勉强。
“我觉得应该不会吧,我不是准备给我爸爸安葬,会不会与这件事儿有关呀?”姜水清不能否认荆殊的猜测,但是他总觉得不会。
“你爸爸几时安葬?”
“本来计划是元月二号,可是最近因为家庭原因,有可能会变动。暂时还没有定下来。”
“这样,定下来,告诉我一下,我一定要去送姜省长一程!”
姜水清觉得去年这个时候要是你能过来送一程,我姜水清会感激不尽,可是今年就不需要了吧。心里这么想,可是嘴上还是说,“荆市长,算了,你们工作都忙,我没有通知任何单位,只是家里人,将我爸爸的骨灰盒放在一个永久的公墓,也算是入土为安,尽了做儿子的义务。”
“水清,你应该通知省里边,去年你爸去世的时候是特别时期,如今一切情况都清楚了,单位自然应该出面,补一个葬礼,登一篇纪念文章,这是对你爸的尊重,也是对一个老革命的盖棺定论。”
听了荆殊的话,姜水清觉得有道理,心里还真是想应该跟省里打个招呼。三点钟到了,有人在向姜水清招手,虽然姜水清不认识,但是他可以猜到这人一定是给姜水清通过电话的部长秘书。
告别荆殊,姜水清暂时忘记了爸爸葬礼的事情,专心聆听部长的谈话,“姜水清同志,我来问你几个问题?”
“好。”姜水清老老实实回答。
“你是d员吧?”
“是!”
“你知道我d的原则吧?”
“知道。”
“说几句我听听。”
“个人服从组织,全党服从中y!”
“好,算是你合格。这样我今天找你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组织上准备启用你挑起更重要的担子,但是需要你在走上新的工作岗位之前,到d校学习三个月。没什么问题吧?”
“部长,这是决定吗?”
“不,是征求意见阶段。”
“我可以发表个人的看法吗?”
“当然。民主集中制,是我们的法宝。”
“我个人主观的意见,不想继续在政府担任任何职务,我个人的经验和性格不适合在体制内工作。我个人的理想就是把方庄村搞好,早一天实现现代化。所以,”
部长脸色阴沉下来,没等姜水清说完,就说,“你以为组织上就不会判断一个人的能力吗?过去四年你在县长岗位不是工作也很出色吗?”
“不,部长,因为我的失误,所以我没有干完一届,就被从县长的位置上拿下来了。我不是一个聪明人,但我知道人贵有自知之明,所以我恳求部长考虑我个人的意愿。”
“姜水清同志,”部长提高了声音,“这是你发自肺腑的话吗?”
“对,没有半点假话!”
沉默,冷场,空气都凝固了,姜水清低着头,也不敢看部长一眼。
过了五分钟,部长才说,“做人要往前看,不要纠结于过去的事情。去年事出有因,你还这么年轻,还有很长的路子要走,所以我还是希望你认真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回去好好想想,一周内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
姜水清离开了,他咀嚼着部长话的意思,什么叫肯定的答复,难道今天当面的回答还不够肯定吗?不过,姜水清真不想经历爸爸那样过山车一样的生活,忽而在巅峰,一览众山小,忽而在低谷,见不到阳光,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他真心想为方庄村的面貌改变做一点事情,这样也就足够了。假如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能改变一个村子的面貌,全中国几百万个村庄,要不了半个世纪,将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他想通了,职务没有高低,只要能够踏踏实实做一丁点儿事情,也就对得起自己到这个世界上来一遭。
理想归理想,现实还是要面对,上了车,姜水清就考虑荆殊的建议,可是他拿不准,很想找一个人商量一下,可是这种事他也不好找自己的同学讨论,毕竟他们的职务和见识很难在一个层面上,想了半天,最后他打了一个电话,“梁秘书,我是姜水清啊,要是方便,出来坐一回儿,我有些事情请教一二!”
梁秘书答应。三十分分钟之后,在省委大院附近的一个咖啡厅里,姜水清和童秘书对面坐着,“水清,你有什么事儿,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得到的。”
“这样,我爸爸这不是马上就一周年了,我已经准备好了,把我爸爸的骨灰盒永久性放在一个公墓里,我拿不准是不是需要通知我爸的单位?”
梁秘书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个事情,他思考了两分钟,然后说,“按理说通知一下也未尝不可,就是省里发个文章悼念一下也是应该的,但是,水清,你的家庭情况我非常清楚,就是你个人来说,你的志向不在官场,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你需要这个名声为你以后的前途铺路吗?显然是不需要的。那么你想让你爸爸的名声更加出名吗?我觉得姜省长生前已经做得很好,即便有人想抹黑他,但那也是徒劳的。上级的眼睛还是明亮的,姜省长已经得到了上面的认可,或者说已经是盖棺定论了,你还需要什么呢?”
姜水清听了也觉得梁秘书的话很有道理,并且是站在他个人的角度上考虑问题的。是呀,他姜水清需要名利吗,答案是否定的。那为什么要这样兴师动众呢?即便是爸爸在世,恐怕也不一定会喜欢这样徒有虚名的礼仪吧?这样想,姜水清又觉得自己约梁秘书出来真是多此一举。
“梁秘书所言极是。我也只是想听一下你的意见,我自己也不想弄得满城风雨的。”
“水清,你要是定了时间,我还是要去送姜省长一程!”
“好的,我知道了!”
隔天,在公共墓地,姜水清陪着妈妈田茗,后面跟着云翼和云端,不过,她们对这里的山很喜欢,就在公墓的石碑林中穿来穿去打闹嬉戏。”
“水清,你打算这里做永久性墓地,将来不打算回到你们陕北的老家了?”田茗第二次问儿子。
“是的,妈,我都说了好几次了!”
“这样啊,你觉得这么大墓地够了吗?”
“至少三代人够了吧?”姜水清当初是考虑了他将来死后也可以葬在这里的。至于他身后的事情就不是他所能考虑的。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第一,你爸爸好赖也是省里的领导,你不会就这样弄一个和普通墓碑一样的东西吧?”田茗看了一下儿子,见他专心听她说话,就继续说,“再说,我跟你说了很多次,我死了,是要回来跟你爸爸合葬的。我不管他高兴不高兴,反正我一定要这样做。你也答应过我,妈妈这辈子对你没有任何要求,这也算我一生唯一一次求你的事情。”
“妈,你说啥呢?你才六十多岁,身体这么好,天天想这样的事情,多没意思!”姜水清不想听到妈妈谈死亡的事情。
“人总是要死的,这是谁也逃不掉的,不是我谈了我明天就会死,不谈就可以长生不老。”
“还有要死的没?没有了吧,咱们下山吧?”姜水清催促道。
“你说呢?”田茗没有正面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