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生产队长
第一章. 艰难抉择
老廖家大人小孩都围坐在堂屋里,看着屋顶棚发愣,只有这一家男主人廖硄拿着旱烟袋
吧嗒吧嗒不停地抽着。如果说在坐的人都姓廖,也不对,起码女主人,也就是廖硄的老婆不
姓廖,姓霩,是一个非常少见的姓氏。不过,这也不奇怪,在方庄村子里从来没有人叫过她
姓名,大都是说老廖家的,后来有了孩子就叫小凤她娘。除此之外,在坐的还有一个人也不
姓廖,他姓姜,是这家人家的二女婿,叫姜水清。挨着他旁边坐着的就是他爱人廖平。
等到廖硄抽完一锅旱烟,拿着烟袋锅在砖铺地上把烟灰磕出来的时候,他抬眼看了看坐在
距离他最远的这个女婿,然后有气无力地说,“那你爸是咋说的?”因为这个村子里的人
都叫爹,不叫爸,说是爸,那一定是说城里人的,所以姜水清就知道是在问自己。
“我爸他还不知道这事儿呢!”他回答。
“这么大的事儿,还是要跟他商量商量才中啊?!”廖硄口气也不那么确定,像是问也像
是商量。
“咋商量啊?到现在他都不知道他爸在哪儿呢?算了,爹,你就别操心了,他们家是他妈
妈说了算的。”
“老二,你都结婚了,怎么还是他家他爸的。这是在家里,要是外人听到又该笑话咱们不懂事儿呢?”那个被村里人称为小凤她娘的人插话说。
“这不是在咱家吗?”女儿廖萍顶了一句嘴。
可是,姜水清还是抬头看了一眼自己媳妇,虽然他也同意廖平的话,可是听到耳朵里,多少还是觉得有点刺耳。不过,他也习惯了,这也好几年了,谁让自己结婚的时候住在了老丈人家里,在村子里等于是个倒插门女婿。这件事儿,开始姜水清没觉得有什么,可是结婚两年了,村子里人闲话越说越多,他心里有意无意都就会产生一种反感的情绪。
“爹,你到底啥意思,你给个准话儿,也好叫我们安排!”廖平见自己老爹又装了一锅子旱烟,正要点火,就说。
“这事儿,我还能说啥?”说完,廖硄轻声叹息了一声,接着又是吧嗒吧嗒抽那个旱烟袋的声音。
“爹,”姜水清觉得该是自己说话的时候了,“我也不是非要回城不行,这不是正好有个机会吗?你看看咱们村里的知青都走得差不多了,也就是因为,”说到这里,姜水清打住了,他本想说,因为自己结了婚,老婆肚子里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所以他拿不定主意,可是他却不敢说出来。因为两年前结婚的时候,专门找了公社的主任当证人,要是结婚,就不能离开,否则廖硄就不同意他们结婚。当时小两口可是下了保证的,不论将来是怎样一种情况,姜水清绝不会离开方庄村的。可是,这才过了不到两年时间,再说,廖平又怀孕了,这个问题又被提到了桌面上,这让廖硄心里很是生气。可是他是队长,在村里,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他知道自己这个村子和省城比起来那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虽然他没有到过省城,可是他去过县城,他知道县里人是怎么过日子的。所以站在公平的立场上,他内心还是同意让这个不是上门女婿的上门女婿离开这个穷乡僻壤的。可是,大家都明白,女婿离开,女儿没法子跟过去,户口,还有肚子里的孩子,根本没办法解决。这样两地分居,结果就是离婚,这种事儿他知道的不少,所以,为了女儿,也为了他廖家,他主观上不同意姜水清就这样走了。
等到他又吸了两三锅旱烟,然后摆摆手,说,“你们两个小的出去耍吧,凤要是忙就先回去!”凤是廖硄的大女儿,因为已经出嫁到岭上村,今天这是专门奉了父命回来商量家里大事情的。听到老爹这样说,好像自己就是来凑热闹的,廖凤就拿眼睛瞪了老爹一眼,“那我走了,不过临走我也得说一句,人要有良心,男子汉大丈夫的,一口吐沫吐到地上,难道还能再舔起来吗?”
说完,大女儿廖凤就出去,当娘的知道这个女儿心里有气,赶紧跟着出去。
“水清呀,我也不是那种顽固不化的人,这么多年当了队长,你也看到了,不是我表功,咱们队里肯定是比前队强了不少。我就是担心你要是走了,那个小煤窑可咋弄啊?咱们队上就靠这个小煤窑撑门面呢!”等大家都出去了,廖硄才敞开心扉说。
“爹,水清他没说一定要回去,只是有了这个好消息,赶紧给你说说,可是你要动干戈,把家里人都召集回来,说是要开会商量商量的!”廖平当时就把老爹的话给怼了回去,其实她这样说,也是代表了她自己的心态。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没有她心焦,她心里异常矛盾。这个消息知道了好几天了,她才告诉家里,她一方面想让自己男人回城,这样她也就有可能成为大城市的非农业人口,可是另一方面,她也同样清楚,即便是能够进城,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那是需要很长时间。这期间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她也说不准,万一自己男人回去了,变了心,自己岂不是成了弃妇,还有肚子里的儿子(她自己认为一定是儿子)岂不是没有了亲爹?
“爹,煤窑的事儿,我没说不管。再说,小凤说的也对,我没有说要离开咱们村。不中,就给公社回了,说那回城指标咱不要了!”见到是这个局面,当事人姜水清赶紧表态,老实说他已经习惯了在方庄村的生活,习惯了老丈人一家的生活,他把他们全家当成了家人亲人,如果不是城里人的生活条件在吸引着他,说啥他也不会动这个心思的。
“这样吧,”廖硄磕了烟锅子,然后站起来,说,“你还是回去见见你爸,或者你妈,听听他们的意见,我这里不拦着,队里也不拦着,大主意还是你自己拿!”然后,廖硄大踏步出门去了。
现在屋里就剩下姜水清和廖平夫妻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眼神都在问对方,怎么办?
“走,回屋去!”廖平最后说。
从堂屋出来,正要进自己厦子房里,岳母娘回来,就问,“咋说了?我咋看你爹泪汪汪的?”
小两口听到说老爹哭了,心里都一下子收紧了,赶紧退到院里,“爹去哪儿啦?”姜水清问。
“还能去哪儿?不是去地里,就是去牲口窑!”
“廖平,你跟娘说说话,我不会走的,我去看看爹,可别出啥事儿喽!”姜水清本来觉得既然岳父这么开通,自己就回省城去跟妈妈说一声,就算是不打算回城,也需要听听妈妈的意见。这么些年,都是妈妈拉扯他长大的,虽说爸爸也很喜欢他,可是在他记忆里,很少和爸爸一起生活,他似乎一天到晚不停地出差,一出去都是大半年,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忙什么。等到他下乡了,自己这个从来见不着面的爸爸,也被下放了,可是具体是被下放到什么地方,姜水清不知道。他也问过妈妈,妈妈也说不知道,再后来就听说爸爸妈妈离婚了。姜水清一直纳闷,父母亲虽然聚少离多,但是他从来没有听到说爸妈吵架的,感情还是不错,怎么爸爸一下放,他们就离婚了呢?四五年过去了,姜水清仍然不知道父母离婚的原因。他也曾经猜过很多种可能,但是没有一样得到过证实。所以,到现在他依然觉得这件事儿是个谜。不过,有一点,他很清楚,作为一个干部的儿子,响应国家号召,上山下乡,在他高中毕业的时候,他第一个报了名,并且得到父母的支持。可是,就在他准备好离开省城前往偏远山区农村的时候,父母叫住了他,“水清,你换个地方去怎么样?”
“什么地方?”
“你还记得方庄村这个名字吗?”爸爸问。
“记得,咋啦?你不会是想我去这个地方下乡吧?”姜水清当然知道方庄村了,在他们家里,方庄村的名字比他们老家的名字还要响亮,因为爸爸过去曾经在这里负过伤,在村子里养过伤,所以这里也自然成了他们挂在嘴边上的话题。今天老爸提起来,姜水清也觉得能够到这里去也不是一件坏事。
“要是你同意,我就去说说,还是去这里更好,也算是代我了了一场心愿。这些年,我一直忙,几乎没怎么过去看望老乡,说起来心里有愧,如果你过去,和他们一起,我和你妈要是有空就过去看看!”
就这样,姜水清最终来到了方庄村,成为这里的一名知青社员。而姜水清唯一的妹妹姜水红根据国家政策留在了城里,被分配到一家大型棉纺厂当起了一名挡车工。
姜水清想着这些,不觉到了牲口窑,可是问了,都说廖队长没来过。接着他又到田地里寻寻,可是站在村头看了,坡上没人。天凉了,山坡上的树叶都落了,随便一个人要是在坡上,都看得清清楚楚。村子周围,更不用说了,刚出来的麦苗,稀拉拉的,不要说一个人在地里,就是一只麻雀也能看到。姜水清围着村子走了一圈,就是没能见到自己老岳父,他就琢磨,“他能去哪儿呢?”
老岳父前脚出来,自己后脚差不多就跟着出来了,他上了年纪,肯定没有自己脚步快,可是一下子人就没影儿了,难道他就待在村里吗?姜水清多了一个心眼儿,当初他在村子里下地干活的时候,他多少也风言风语地听说过一点关于自己老丈人的风流韵事,听说也只是听说,后来和姜平结婚以后,他也私下问过,结果姜平大为光火,“姜水清,你什么人呀?那都是外面人编排我爹的,你也信?”
一句话让姜水清没法继续说下去,可是他自己也是有眼睛的,他也观察过,自己老丈人(那时候还没结婚,只能是准老丈人)确实是去过那个人家的。今天有急事儿,姜水清也不管那么多,就匆忙来到这里,走到院门口,透过门缝朝里望了一下,好像听到里面有人说话,他试着推了门,结果大门吱扭一声,开了,里面人听到了就问,“谁呀?”
一个男人的声音,但不是他老丈人,姜水清没办法就只有答话,“我,水清!”
说话间,对方从屋子里出来,“水清啊,你是找你老丈人的吧?进来,等一下,我们一块儿回去!”
“魏队长,我爹在你家?”姜水清很是惊讶。魏队长是后村的队长,而廖硄是前村的队长,两个人平常没多少来往。虽然地连着地,可是他们两个几乎很少一起碰头说事儿。如果有了不得不说的时候,也都是两个生产队的会计或者保管一起来说。可是今天自己老丈人怎么会在魏队长家里呢?
跟着魏队长进了院,“水清,你婶子那儿还有点事儿,你等一会儿!我马上出来!”
魏队长返身进去,姜水清就在四处打量这个小院。在方庄村,像这样的小院很多,可是只住了一户人家的却很少。一般一个院子里都会有两三户人家,要不是一个大家族分家了,依然住在一起,只是多了一个灶火。要不早年合作社的时候,留下来的习惯,有些房子重新分了,不同的家族或者不同姓氏的人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不过,方庄村风俗淳朴,从来没听说谁家因为家长里短吵架打架的。可是,姜水清到这个院子来,也不是第一次,可是过去都是为了挑粪才来的,来去匆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清闲打量一下这个小院的。院子不大,也就是两间厦子房,可是院子相对来说挺大的。本来是一处正儿八经的宅子,既然上屋和临街都没盖,自然就多出了不少空地。临街的边上是一个猪圈,猪圈边上,盖了一个极简易的鸡窝,虽然院里不少公鸡母鸡来回走动,可是,这家院子里好像很干净,不像别的院里,到处都是鸡屎沫子之类的东西。姜水清心里就想,“这个小院这么干净,还真有点像这个家婶子那样,干净整洁!”
“咱们走吧!”魏队长从屋里出来,叫了姜水清一声。
“婶子她不在家?”姜水清无意地问了一句。
“啊,去了潼川。这不大娘身体不好,我们过来看看!”
“孩子们也都去了?”姜水清根据他的记忆,好像这个婶子有两个孩子。
“水清,我说你去了窑上,咱村上的事儿你就不知道了?他大儿子前年都去了铜川,小儿子送到他外婆家去了!”魏队长嗔怪道。
从这家院里出来,魏队长站住了,拉住姜水清,问,“你怎么惹了你爹?我看他挺生气呢!”
“没有,就是,”姜水清想把情况说出来,可是又觉得不合适。
“是不是因为回城的事情?”魏队长似乎已经知道了。
“也算是吧!”
“水清,你可是跟廖队长打过保票的,难怪他这么生气!”
“队长,不是那样的。”
“好了,你们家的事儿,我干涉不着。走吧,你去我家,把人领走吧,但是有话好好说,廖队长是个好人,就是不大爱说话。”
走进魏队长家里,正好人家准备开饭,所以魏家的几个儿子都在,见到是姜水清跟着当家的进来,两个儿子和儿媳妇在灶火门口跟他打招呼,“水清,我还说等你回来找你说个事儿呢?”魏家的老二魏建新先打招呼。他身后站着的是他刚结婚的嫂子贺仙女,看上去跟村里人还不是太熟悉,姜水清也是第一次见到,觉得有点陌生疏,这时候,魏建新的大哥魏建立端着饭碗从灶火出来说,“水清,来,认识一下,你嫂子!”
水清赶紧向前走了一步,点头对那个新媳妇说了声,“嫂子好!”
那女人有点害羞,虽然刚才不认识,拿眼睛偷偷看姜水清,可是经过魏建立一介绍,她反而低下了头。
魏建新见到这个情况,就说,“我新嫂子还不怎么认识咱村里人,害羞!水清,赶紧进屋吧,晌午头了,在这儿吃吧!”
说着,跟着魏队长也进了堂屋。见到自己女婿来了,廖硄觉得有点不好意思,“魏队长,该吃饭了,我们回去了。等你有空,咱们再聊!”
魏队长和魏建新都劝他们留下来一起吃饭,可是两个人知道这是村子里的客气话,如果真留下来吃饭,那人家才会说不懂事儿呢。
出了大门,姜水清正要说话,听到身后魏建新说,“水清,你啥时候走?”
“还不知道呢,明天吧!”
“那好,今儿黑了我去找你,记着啊!”说完,魏建新才离开。
回到自家大门口,姜水清拉住老丈人,“爹,先别进去,我有话说!”
“在这儿大门口,让外人见到多不好!人家不知道还以为咱们闹别扭呢!”廖硄这样说。
可是,女婿毕竟不是儿子,既然说了有话要说,廖硄也不好硬进大门。
“爹,我决定了,不回城了。我想好了,在哪儿干都是一辈子!我就不信在农村就干不出个什么道道!”姜水清很严肃地说。廖硄听了心里自然高兴,可是嘴上却说,“我都说了,你还年轻,容易冲动,先回家跟你爸妈说说,然后再做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