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小窝里,廖平已经瞌睡得东倒西歪,随便收拾了一下就上床睡着了,可是姜水清却睡不着,他想着这个老岳父的那些话,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他知道岳父虽说上了两年的私塾,然后在小学堂又读了几年,最后没有初小没有毕业,说啥也不上了。可是他是经过民国,经过解放战争经过土地革命,经过大跃进年代的人,也算是经历丰富,从富裕的生活条件到一贫如洗的状况,从富家公子到纨绔子弟,从普通老百姓到一个队里的生产队长,在方庄村来说,算是一个能人,可是他讲的那些大道理,绝不是一般人能够平心静气总结出来的,姜水清似乎觉得就这些道理比起他自己爸爸讲的人生道理还要入木三分。姜水清过去在家里的时候,比较烦爸爸给他说教,只要爸爸开口训他,不管对错,姜水清一律认为是上政治课。尽管这样说多少有点戏谑,可是多少也说出了他爸爸那个句句不离革命句句不离主义的实质,兴许这就是他不太听爸爸的话的真正原因。可是他那时候还小,思想不成熟,现在回忆起来,爸爸是一个革命者,从小受教育不多,还是到了部队,利用整编的时间认识了洋码子字儿,后来进了城,立了功,慢慢熬成了一个几万人的首长。今天这个大年三十晚上,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姜水清无意识地把自己岳父和爸爸来比较,虽然地位相差悬殊,尽管都是戴帽的都是为人民服务的,这可能是爸爸教训儿子时候的说法。可是在精神世界,兴许岳父更加富有,因为他有自己独立的思想,不像爸爸完全是鹦鹉学舌,从来没听到他能够讲出什么新的思想内涵来。也许正因为如此,爸爸姜洪才会被打倒,送去五七干校接受再教育,看来爸爸是应该好好学习和反思一番,彻底把鹦鹉的本能改成一个燕子才行。
“你干嘛不睡?”也不知道多长时间廖平都睡醒了一觉,发现姜水清居然靠在床头在抽烟。
“睡不着,不是被你爸晚上了一顿政治课,说的心里乱糟糟的!”姜水清本身不是这个意思,可是说出来倒是成了这么一句话。
“啥叫政治课,你爸才会上政治课呢。俺爹既不是党员,也不学政治,他昨晚说的也只是祖上的历史而已!”
“廖平,看来你还真是没认真听讲啊!可惜了,你爹讲了一个辩证法,要是你听了,一定会觉得他是多么伟大的人!”平常小两口一起的时候,从来都是说你爹你娘你爸你妈来区分两家的长辈。
“你以为只有像你爸那样,当了个市长,才能懂辩证法吗?”廖平也没法睡了,就往上靠了靠,半躺在水清的胸前。
“我给你说,你爹那是没有机会,我敢说要是让他来领导一个县,一个城市,说不了比我爸干得更好!”
“别瞎想了,俺爹昨天不是说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再说他也不喜欢当官呀,就这么一个生产队长他还不想当呢,他喜欢无拘无束地生活,喜欢搞出点新鲜玩意,喜欢用巧劲儿,喜欢动脑子,更喜欢动手。你没看咱们这方圆的村里,哪有咱们生产队里的副业多。也只有咱们队里才有这样那样的机井发电机手扶拖拉机,磨坊那些都不用说了。”
“廖平,你不说我还真没觉得,认真想想也真是,好像是这么回事儿呢!”经过廖平提醒,姜水清才突然发现自己这个生产队为啥比人家都会好一点,不但是种地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自己这个生产队有各种挣小钱的玩意儿。虽然一个挣不了很多,就像羊群,可是多了,自然财富就会积累,这就是老岳父的过人之处。
“睡吧,明天还得早起呢,好多事儿没有做呢,门口恐怕只有咱家的对联没贴呢?昨天我和老三说去贴,咱娘就说等你回来,说是贴对联是儿子的事儿。好吧,你是儿子,我们不能贴,因为那个门神太厉害,我们太阴柔,扛不住!”说着,廖平就拉了水清推到被窝里,因为到了夜里,煤炉子已经封上,到了后半夜,屋里就很冷。
公鸡叫了三遍,外面开始有了动静,这时候姜水清睡得像头死猪,廖平推了两下,不忍心叫醒他,就独自先起来,帮助她娘包饺子。
可是没过多久,村子里的炮仗一下子噼里啪啦响开了,就算是姜水清再想睡也睡不着了。他也翻身起床,外面才微微有亮光,可是看到厨房那里已经热气腾腾了,“姐夫哥,咱娘叫你起来吃饺子呢!”老四廖静进来说。姜水清觉得有点丢人,大家都起床了,就连最小的老四都起来了,反而过来叫自己吃饭,太不应该了,可是昨晚上他睡得太晚了,这一会儿光想打哈欠。
“水清,快点,放炮,你娘已经在磕头了!”岳父廖硄在院子里叫。
“好的,来了!”小妹子叫他可以不在意,可是岳父在院子里叫,他不敢再耽误,随便穿好衣服,扣子都没来得及系好,就匆忙跑了出来。接过岳父手里的鞭炮,点了一个烟头,把这个三千头鞭炮解开,在院子里铺了一地,然后对着一头的炮捻儿燃着,就见到火花刺啦啦地响,紧接着就是鞭炮声。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进来一群孩子,提着灯笼进来,也不怕被炸到,鞭炮还没响完,就慌张寻找没有爆炸的小鞭筒。
热腾腾的饺子已经端到了堂屋的桌子上,这是当地的习俗,太阳出来之前,要早点起床,烧香磕头燃放鞭炮,欢迎灶王爷从天上回来,开始新一年的工作。同时,早点吃完新年的第一顿饭,据说这样吉利,一年都会顺顺利利的。
大家伙还没吃完饺子,邻居们就已经进门来拜年,这就是亲戚邻居之间的那种拜年,晚辈见了长辈的要磕头的那种,也是小孩子们喜欢的那种,因为这个时候可以收到红包。
这边刚结束一拨儿,廖硄就说,“水清,走,跟着我,领着老四,咱们赶紧出门去邻居家,要不过一会儿就出不去了!”是的,岳父想的周到,晚了出去,自己礼节不够,人家会说队长家太大样。事实上,等会儿过来拜年的人多了,作为这个家里的男主人,廖硄再出去就不合适了。这样出去转了一圈,差不多就是半个小时,太阳几乎在东边山坳里露出来一点点彩霞来,这说明他老人家要出来了。等回到大门口,廖硄停住了脚步,看着水清,说,“要不咱们去魏队长走一趟?”
这在往年,廖家从来没有去魏队长家拜年的习惯,可是昨天晚上他看到了魏队长过来了,人家好赖也是一个队长,更重要的魏队长还是党员,在村子里还是有很大的影响人物,人家能够过来,那么我们也就必须过去,这是廖硄心里的话。
“爹,你就别去了,我去跑一趟!”
“那不中,不对等,昨天也不是人家家孩子过来的。好了,你进去提两袋菓子,咱俩一块儿去!”
就这样,两个大男人提了东西,在鞭炮声中到了魏长顺家,这个时候,每家每户都一样,只是魏家人口多,这时候都还在吃饭,见到是廖队长进来,孩子们就大声吆喝,“爹,廖队长来了!”
进屋,魏队长已经听到喊声出来,走到门口,碰到廖硄,看样子挺激动,“廖队长,你怎么来了?”
“魏队长,新年快乐!”走在后面的姜水清学着岳父双手一拱,说了一句官面话。不过这个时候,大家也不拘礼节,光是高兴就足够了。廖硄进屋里去了,姜水清却是被一只手拉住。他回头看时,发现是建新,“水清哥,你过来,我有句话给你说!”
水清没办法,跟着出来,来到大门口,就见他很严肃地问,“水清哥,那个晓芬家来提亲的事儿你知道吗?”
不晌不夜的,魏建新来了这么一句,弄得姜水清摸不着头脑,“什么?”
看到姜水清发愣,魏建新也不觉得奇怪,本来他也没想到会是姜水清的主意。不过,他知道肯定是姜水清背后那个女人的主意。这是他猜想的。“算了,不知道算了,就当我没说!”就在那一刻钟,魏建新改变了主意,他不想再问下去,觉得这样问自己太傻。
等到姜水清回到自己家里,心里还是觉得这个魏建新太奇怪,没头没脑地问了那么一句,然后就没有了下文。这件事儿一直到了上午大家都出来看奶奶庙里摆供的时候,碰到了晓芬,姜水清听到了廖平和晓芬的对话,他才算明白了一点。
“干嘛呀,大过年的这么不高兴?谁欠你钱了没还吗?”廖平见到晓芬就这么一问。
“还说呢,”晓芬看了一眼后面在微笑的水清,多少转过一点身,压低声音说,“那家人竟然拒绝了!”
“哪家人?”廖平一时间没有想起来是啥事儿。
“后队,魏家。”
廖平明白了,就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就说,“你听谁说的?”
“你不是给我出主意,让找媒人过去问问吗,结果俺娘私下里托人去问了,人家说魏家老二已经说好了。廖平,丢死人了!”
“我不信!”廖平马上口气很硬,“别听那人胡说。等过了年,我亲自问问。”
“问啥呀?”姜水清明知故问。
“女人们的事儿,你一个老爷们管那么多干啥?”看到廖平的脸色不对,晓芬马上冲上来怼了一句。姜水清没办法,提到女人家的事儿,他就是再明白也不好意思多说什么。
有了晓芬,接连又碰到好几个熟人,大家打招呼,姜水清就成了外人,毕竟他不在这里长大,就算是认识,也只是举手打个招呼,不像廖平,那都是死党,又是女孩,动不动就要搂个脖子抱腰的,显得特别亲热。
过了初三,内亲外亲都走过了。一般初二就是闺女回娘家,也就是廖家大姑娘和女婿带着孩子回来过年,热热闹闹一整天,到了天黑才回去。到了初三,是孩子们去姑姑家,或者去母亲这边的娘家。这算是外亲。初四初五,也有走亲戚的,但是都不是特别正式,好多都是到附近村子里看热闹的,赶集的,看戏的,五花八门。天气虽然寒冷,可是人们都是穿了新衣服新棉鞋,心里高兴,也不觉得那么冷。就在廖平和水清出门看戏的时候,在村口碰到了公社教育小组的高老师,他领着老婆孩子四五口人,踏着积雪走过来,分明高老师已经认出了廖平,大老远就打招呼,“廖平,这是要出去呀?”
“哎呀,是高老师呀?这是要到哪儿去走亲戚呀?”
“啊,就到你们村,你认识一个叫魏长顺的,那是我爱人的姐姐家!”
“真的?你说的是后队的魏队长家吧!”廖平多少有点激动,没想到高老师居然跟魏队长家是亲戚,难怪他对自己这个学生好像特别亲切,原来还有这层关系呢!
“这位就是你爱人吧?”高老师立马问。
“对,水清,这就是高老师,教育组的组长,也是我高中的老师!”廖平赶紧介绍说。
“水清同志,”高老师一下子把手里提的东西放在地下,过来抓住姜水清的手,“谢谢你呀!”姜水清听说是教育组的高老师,心里就明白了,只是他过来抓住自己的手握手,这么热情,是他没有料到的。一旁看着的老婆觉得好奇怪,这个高老师怎么对自己爱人这么热情,有点过分了吧?
“不谢,应该做的!”姜水清淡淡地说。
“给我们解决了大问题。以后廖平这边要是有啥事儿,只管来找我!”
和高老师告别,见这一会儿附近没人,廖平就拉住水清的胳膊,“喂,高老师为啥要谢谢你?”
“那意思是要谢谢你,因为你是女的,人家就谢我!”
“我知道,可是到底是为啥?”廖平想知道真正的原因。
“你忘了,那一次你流产,”说到这里,气氛马上有点凝固,可是姜水清还是挤出来一点笑容,“对不起啊,就是那以后你说高老师需要一车媒过冬,后来趁给公社送煤的时候,一并送了一拖拉机。”
“真的?我都忘了,你还记着。水清,你真好!”说着,廖平就依偎在水清的肩膀上。
“别呀,前边有人过来!”姜水清赶紧把廖平的头推开。
戏是在河对岸的一个大村子里唱的,这里也是方庄村那个大队的大队部所在地,叫右岸村。这里人口多,差不多有两三千口人,可是经济条件比不上方庄村。虽然说是人多地少,其实也不是,村子里大了,人就会懒一点,所以好多人宁愿嫁到方庄村也不愿意嫁到右岸村。可是,谁让人家是大队部所在地呢,所以每当放电影还是唱戏的时候,都在右岸村。今天廖平和水清就是到这里来看戏的。
戏依然是样板戏,可是当地老百姓也不管是什么戏,也都是为了凑一个热闹,说是唱戏,其实就是一次聚会的机会。在一个空旷的大操场上,戏台上已经在表演着正戏开始之前的杂耍。不少人已经挤在前面仰着脸傻笑着。周围的一圈,就是各种做小生意的人,说是做生意,可能会得罪不少历史学家,因为这个阶段还不能叫正式的做小生意的,实际上就是做小生意的,例如卖面人的,琉璃咯奔儿的,糖稀做成龙凤的,糖葫芦的,卖甘蔗的,自制粿子点心的,甚至还有人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水果糖的,小摔炮的,大米花的,这些是那些刚刚有了压岁钱的小孩子们最喜欢的地方。
“喂,水清,你看还有爆玉米花的?”廖平指指一个墙仡角说。
“就是,可惜不在咱们村里,要不咱也舀一碗玉米来崩点玉米花吃!”姜水清看到了,觉得有点可惜。实际上他是想弄点玉米花带到煤窑上,也算是给大家的零食。
“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你崩玉米花,才不会是给我吃的!”
“给你吃,真的是给你吃的。”
“姜水清,我是谁,你爱人,我还不知道你的想法。要是你真想带点玉米花上煤窑,我们这就回去弄点玉米,来回也就是二三里路,很快就能回来!”
“算了,这么远,等以后人家到了咱们村子,你见了就记着,我们这些煤黑子就很感谢你了!”
正戏开始了,尽管天气很冷,可是台子上唱得认真,台下不少人还跟着哼唱。这年月,既没有麦克风,也没有大喇叭,完全是靠演员的嗓子大声喊出来的,就这样,不少人还是能记住很多戏词儿。
“我们是工农子弟兵
来到深山
要消灭反动派
改地换天
几十年闹革命南北转战
共产党毛主席
指引我们向前
一颗红星头上戴
革命红旗挂两边
红旗指处乌云散
解放区人民斗倒地主把身翻
人民的军队与人民共患难
到这里为的是扫平威虎山
早也盼晚也盼望穿双眼,怎知道今日里,打土匪、进深山,救穷人、脱苦难,自己的队伍来到面前!
亲人哪!我不该青红不分、皂白不辨,我不该将亲人当仇敌,羞愧难言!
三十年做牛马天日不见,抚着这条条伤痕、处处疮疤我强压怒火,挣扎在无底深渊。
乡亲们悲愤难诉仇和怨,乡亲们切齿怒向威虎山。
只说是苦岁月无边无岸,谁料想铁树开花、枯枝发芽竟在今天!
从此我跟定共产党把虎狼斩,不管是水里走、火里钻,粉身碎骨也心甘!纵有千难与万险,扫平那威虎山我一马当先!”
台上演员唱得相当投入感情,台下姜水清也跟着哼哼,“水清,你啥时候学会的?”
“早就会了,只是没唱罢了!”姜水清没说假话,这样的唱词每个知青都会唱上几段的,刚到方庄村,人不熟,夜里又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所以几乎整天就是哼哼这些唱词了。再说样板戏是这十来年戏剧中的精华,戏院里,广播里,大喇叭里整天不停地反复播送,不会唱的人很少了。就是年轻娃娃们做游戏还模仿这些唱段呢!
“你说他们唱的是豫剧吗?”廖平抬头看着爱人的眼睛,问。
“你不是搞笑的吧?”姜水清哈哈大笑,“这不是京剧吗?”
“我怎么知道,我很少看这些戏的,我也看不懂。”
“你应该好好看看,里面的好多词儿,真的好不错。听说是千锤百炼出来的,都算是精品了。”
“我们那些好朋友都说不喜欢,可是你们男孩子怎么都喜欢?”
“要说喜欢还谈不上,但是有总比没有强吧?我个人最喜欢还是战斗片,地道战,地雷战,奇袭白虎团,看着过瘾!”
正说的高兴呢,身后突然被人推了一下,“哥,姐,快点吧,咱娘叫我过来叫你们回去呢!”两个人一转身见到是自己家三妹子廖朤,赶紧问,“咋了?出啥事儿啦?”从人群中走出来赶紧问。
“不知道,好像是家里来客了,反正你们赶紧回去就是了。”
“你不回去?”
“我去同学家玩呢!”
姜水清多少有点扫兴,初二上班,初三上班,今天好不容易轮着多休息一天,说好了,出来看看戏呢,没想到家里来人了,这是谁呀,烦死了,为啥这个时候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