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完全黑下来了,魏队长听说水清也要回村里去,也就在窑上随便吃了两口,等到姜水清把一天的事情处理完毕,踏着月光,两位队长说着笑着往回走。
“水清,看窑上的情况还不错嘛,不像你说的那样?”魏队长看了一个大概,他觉得这比过去好像强了好多。
“你只是看到外表,其实煤窑太小,一点也没有抗风险能力。这样给你说吧,要是窑上出一点小事故,估计一年的活儿也就白干了。”
“前一阵子,不是听说县里来了物探队,准备扩大生产吗?”
“快别说那个物探队了,提起来我都头大!”
“咋了,出啥事儿啦?”
“反正你也不是外人,说了你听听,气死我了!”说着姜水清就把物探队过来的情况给魏长顺讲了,只是没有提起代主任正在积极做工作的事情,魏长顺听完却笑着说,“那你怎么不早一点给我说呢?”
姜水清从魏长顺的口气似乎他有办法,赶紧问,“魏队长认识那个煤炭局的张局长?”
“张局长不认识,估计也是后来的。可是以前有个煤炭局的头头,曾经在咱们这儿住过队,当时就住在我家里,和我混得关系还不赖。要不中,我找他问问,说不了可以解决问题呢?至少可以知道里面船到底是在哪儿弯着。”
“那就太好了,如果能够摸到实底,我心里有个数,到底有没有煤,敢不敢加大投资,这对咱们整个村子都会有好处的!”姜水清似乎觉得有了一线光明。
“对村子有没有好处,我不知道,对你们前队肯定有好处!”魏长顺多少有点揶揄。
“这样,魏队长,以前你不是也提过建新兄弟的事儿,当时我爹在,我也不怎么当家,如果煤窑将来真是改制了,我一定给一些名额,你来推荐后队的人。还有你那个儿媳妇,我也卖个面子,要是将来小学校出了缺,你决定,可以第一时间让她补上!”
姜水清的话让魏长顺这个铁公鸡心里挺舒服,不过,他还是说,“水清,我那儿媳妇,暂时还不算是,孩子们,只有真的结了婚,嫁过来才算是一家人。晓芬她是你们队里的人,我也听说她和廖平耍得好,工分肯定还是要你们队里出的。”
“看魏队长说哪儿去了,今天晓芬要是真去了小学校,肯定工分是我们出,可是等到结婚了,那不就成了你们出了?”两个人说到这里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夜空里,飘荡了很久,差不多在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
姜水清和魏队长分开,本能地走到吕老师家门口,可是看了手表,已经快十点了,这个时候太晚了,大家都睡下了,所以急走几步,过去,直接回了家。
“你总算回来了,晓芬刚走!”进了屋,廖平已经上床,翻个身说。
“咋了,她还有事儿?”
“她高兴,说是过来谢谢你的!”
“谢谢你还差不多,她又不知道我今晚要回来?”姜水清不大信廖平的话。
“好了,谢谁还不都一样。这个是晓芬拿过来的!”说着,廖平起身打开抽屉,匆匆从里面拿出几个洋柿子,红彤彤的,样子怪好看的。
“我以为啥呢,不就是番茄吗?咱队里的菜园种的不是有吗?”
“你啥意思,你还想让人家给你送礼呀?你当了队长怎么变成了财迷?是不是和魏队长接触多了学坏了?”廖平拿眼盯着,质问。
“说啥呢,啥事都拿来上岗上线?她今天不是去了窑上,这个肯定你知道的,晚上魏队长我们一起回来,说了这个事儿,我想好了,要是真的你辞职了,让她顶替,也不是不可以!”
“我就知道,你肯定和魏队长谈了什么交易?”
“廖平,你怎么把你男人看得这么下贱呢?”姜水清装作生气。
“姜水清,要是过去我自己也不相信,当然你不会为了个人目的这样做,但是我敢肯定,你能够这么大方同意,一定是对人家魏队长有所图。不过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随便!”
说完,廖平扯了被子,让出地方,姜水清也钻进了被窝。
姜水清心里确实在想,自己有什么想交换的条件,让自己老婆这样看自己?他躺在那里,看着用旧报纸和苇子杆搭起的浮棚,反思着自己,忽然他似乎意识到了一件事,心里就吃了一惊,还真是有这种因素,否则今天似乎要讨好魏队长一样,答应给人家一些工人指标,这可不只是要答谢他准备去城里帮助了解物探队的情况。姜水清也觉得自己确实是变得有点自私,不过,他知道这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整个生产的长远考虑,他是这个队里的队长不为它考虑,难道还要考虑整个村子人的利益吗?那是大队支书的事儿,远远超出了自己的职责范围,他也没那个能力,更没有那个义务。
思索中,大概是累了,他恍恍惚惚就进入了梦乡。一觉醒来,身边已经是空的了,赶紧起床,洗漱完了,直奔大庙而去。
小学校早上基本都是晨读的时候,偶尔老师会带着同学们领读,大部分时间都是起个监督作用,不管是几年级的孩子,毕竟贪玩,要不是老师在这里看着,学生很容易放羊。
在前院,姜水清刚进来,就被吕老师看到,他疑惑地问,“水清,不会是找廖平老师的吧?”
“吕老师,不是,我是没事儿,过来看看的!”姜水清也觉得有点难堪,廖平刚刚从家里来学校,自己这么快就跟过来,要是真的找廖平的,岂不是让人笑话?“吕老师,其实我还是找你的,昨晚上就想找你聊点儿事儿,可是走到你家门口,太晚了,没有进去。”
“你咋不进去呢,我每天睡得很晚,你知道我家的情况,你婶子他身体不好,我总得先伺候她睡下,我才能有时间看点儿书啥的。等到睡的时候差不多都半夜了!”
“吕老师,你可是大学毕业,还要看书吗?”姜水清听到吕老师这么用功,确实被感动。
“伟人不是说了活到老学到老,不学习就会落后,再说目前的形势变化这么快,还是要努力学习才能抓住机遇。”提到现在,姜水清看得清清楚楚,吕老师精神为之一振。
“那不知道吕老师是想抓住什么机遇?”
“来,水清,这儿同学们读书,有点吵吵,咱们到旁边跨院里,那里安静一些!”吕老师前边走,姜水清后面跟着,在一进大殿的边上,拐弯有个小木门,开了门,进去是一个院子,里面的房子已经破旧不堪,可是里面的院落着实安静。这个时候,正是花草茂盛的时候,姜水清走进来发现这里简直就是一个世外桃源,“吕老师,这里还有这么一个好地方!我居然从来不知道!”
“这个跨院,过去都是上了锁的,我刚开始也以为这个小门是通到外面地里呢,没想到有一天我好奇,就打开看了,原来还有一个小院,我就动手收拾了,啥时候自己感觉累了,就过来这里走走!”
“听说吕老师大学里学的是历史专业,那么有没有研究一下咱们这个大庙的历史?”姜水清想把话题引到正题上,他过来不是想讨论这个跨院的事情。
“是的,也正是这个专业害了我一辈子!”说到专业,吕老师就显得不安。
“这个专业多好,古人不是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正好历史专业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姜水清没有读过大学,还真不知道大学里的专业是怎么分的,可是他还是按照自己的理解,猜着是这个意思。
“说起来也没错,可是知道历史多了,就容易误入歧途。你大概不知道,过去有个说法,知识越多越反动,其实就是说这些文科的学生,特别是像我们这些学历史的人。因为多少了解一些历史的规律,所以就容易自以为是,好像掌握了整个历史发展的规律,所以,我也就成了右派。”
“吕老师,听说右派将来是要平反的?”姜水清赶紧安慰一下。
“其实打成右派,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更没觉得丢人现眼,反而我觉得自豪,因为我们班上的同学,根据我的了解,几乎一个不漏,全部都成了右派。水清,要是你,你说说看,就你一个人没有戴上右派的帽子,别的同学会怎么看你,人家还会继续和你来往吗?”
姜水清第一次听到吕老师这样理解右派,并且这么诙谐,这跟他认识的吕老师似乎不大像是一个人。
“说句心里话,今天我高兴,你过来,我算是有了一个好听众。对于打成右派,到今天我觉得政府没错,当时那种情况,如果不用严法,确实是有一种思潮,总觉得过去好,过去是啥时候,还不是国民党统治时期。那些人不是想说国民党时期好,而是一个借口,觉得他们是知识分子,他们是既得利益者,他们有文化,就应该是人上人,这种人读书的确不少,好多还都是留过洋的,他们不想被约束,尤其是工农作为领导阶级,他们不能从心底里接受。开始也只是说说风凉话,真的有了机会,说不了他们还会鼓动学生来个新的一二九也不是不可能。所以尽管我是成了右派,可是我不认为那个运动错了。任何事情都会殃及无辜,这也在所难免,只是,我错就错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不该重新起来加入一个组织,结果这一次才是真正的砸了自己的饭碗。”
吕老师很冷静,观点很奇特,他这样说,姜水清还是第一次听人正面评价三反五反,虽然他没有亲自经历过那个时代,可是他听到了太多关于土地革命,三反五反,大跃进这样的历史时期的故事,尤其是最近,从各种渠道听到了很多负面的评价,他很想问一声,这些运动真的错了吗?可是没有一个人真的能够回答这些问题。单凭他个人认知,他是回答不了这些深奥的问题。不过,作为一个普通成年人,他相信任何事情,存在就是合理,只是谁也不知道真正的内情罢了。
“吕老师,你说砸饭碗,啥意思?”
“这还不明白,过去有工资,尽管是从京城下放到老家,可是至少每个月我还可以领到工资,养家糊口。可是文化革命,我参加了一个被称为‘保皇派’的组织,结果,我就被造反派给正法了,也就是我被下放到了自己的老家,咱们方庄村,工资没有了,回来靠挣工分吃饭。”
“哦,这么说,你也在公社中学教过书?”
“对呀,那里不少老师过去都是同事呢!”吕老师提到这些往事儿,似乎还相当激动。
“那怎么他们仍然在教书,我好像知道廖平的几个老师,也是右派,同样被下放,可是一直在公社中学,没有多少冲击!”姜水清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很容易理解,明哲保身呗!可是那时候我太年轻,也太冲动,总觉得过去错了,想在这个运动中补偿一下自己,可是结果再次被这个大浪打翻在地。这一次更长时间,不过,”说到这里,吕老师突然停住了,他看看水清,然后才说,“我总觉得在我有生之年,我还会咸鱼翻身呢!”
“不知道吕老师从哪里看出来的?”
“这个时代变化很快,一天一个样子,你不会没感觉吧?我敢说,如果没有大的运动,照这样发展下去,不论快慢,一定会有一天,国家会重新重视知识分子,我也会重新过上我过去的生活。”
姜水清明白了,看来吕老师平常不吭不哈,他在夜里学习到半夜,他是有备而来,他是期望着还有一天回到过去的生活。凡是人都不不会甘于生活在这个偏僻落后闭塞的山沟里,何况他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曾经有过人上人生活经历的。
说到这里,姜水清觉得时机成熟了,既然吕老师这么开诚布公,言无不尽,那他姜水清还有什么顾虑呢?“吕老师,老实说,我找你还真是有点事儿要说呢!”
“水清,说,只要我能做的,我一定会帮你做好!”吕老师很干脆。
“那倒不是。而是,有个代课老师的指标,工资不搞,可能不到三十快吧,不知道吕老师感不感兴趣?”
“水清,”吕老师不解地目光注视着姜水清,老半天才说,“你爱人廖平怎么不去呢?”
“这个呀,我也不瞒你,不是她不想去,而是她想参加高考,她想读大学!所以,”
“所以她对这个不感兴趣,对吧?你还是给廖平老师好好说说,她年轻,去代课 不管怎么说有工资,并且可以有更大的平台,一旦将来有了机会,可以转正。高考的事儿,吆喝了不短时间了,我担心是雷声大雨点小,说不了三年五载的事儿呢!”
“你说的也对。只是,你知道我们还年轻,再说家里生活条件还能过得去,廖平跟我说,她去过你家里,说你才是真正需要钱的人,所以我才过来找你说说!”
“水清,非常谢谢你们两口子,我已经吃过两会亏了,我不能第三次再摔倒。有工资,自然对我有好处,可以改善一下生存条件,可是我知道自己的问题,既是我想去,未必去得成!”
“你担心啥呀?”
“这个咱就不说了!”看来吕老师对姜水清多少还是有点戒心。
姜水清知道是这个情况,也就从大庙里出来,不过他回头看看这座大庙,突然他感觉大庙多少有点吕老师的感觉,历史的沧桑,让它快要失去仅存的一点点儿光辉!
他静静地欣赏不远处褪色的雕梁画栋琉璃瓦,还有几乎看不出的红墙,也多少在考虑假如队里的资金宽裕,是不是拿出一点资金修缮一下这里。
“队长,你一个人在这里干嘛?等廖平吗?”一群女孩子过来,叽叽喳喳的,姜水清一看几乎都是廖平经常来往的好朋友,不过这些人中有一个人,姜水清知道她的名字,只是一下子没想起来,而她却被两个女孩子用手托着胳膊,脸色很难看,眼睛红肿着,一定是刚刚哭过。
“我没事儿,过来看看仓库!”姜水清没有说是还是不是,他知道怎么说都不好。
“走,跟我们一起进去,找廖平出来!”有个叫桃子的姑娘勇敢地拉了姜水清的衣袖。姜水清不好意思推脱,只有二次走进大庙。
“廖平!”还没跨过门槛,有人就大声吆喝。
“干嘛,廖平在上课呢!”有个叫祥玉的姑娘赶紧制止。
“这样吧,大家先到廖平的办公室等着,我去后面找找!”姜水清觉得这样大呼小叫的,自己还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自己带过来的,所以他赶紧招呼大家进廖平的办公室,他自己到后面去找廖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