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大哥无心再理会他,抬脚就要出门,沈廷澜又陡然喊住他,“大哥。”
“何事?”沈廷钧没有回过身,只看着外边黑沉沉的天幕,负手而立。
天际黑漆漆的,连一颗星子也没有。正如他此刻冷冰冰的一颗心,在荒芜漆黑的地方无力的跃动着,沉重而负累。
沈廷澜下了决心一般,“大哥我去将事情处置了,我这就去。”
沈廷钧回首看他,“你想清楚再处置,到底夫妻一场,你们还有荣安……不要贸然做决定。”
沈廷澜却道:“正是因为我们还有荣安,有些事才更应该速战速决。”
沈廷澜说着话就出了门,他大步走的快,很快消失在门口处。
见状,沈廷钧却不急着出去了。
他坐下喝了杯清茶,也就是这片刻工夫,外边又传来女子的嚎啕声。继而,成林火速窜到了屋里,回禀说:“主子,三爷说三夫人有疾在身,要去家庙修养一年。三爷安排了马车,三夫人已经上车了。不过碰巧荣安少爷夜里醒来四处寻找爹娘,奶娘哄不住就带着荣安少爷来了前院,如今……”
如今三爷那边一团乱,荣安哭着喊着要娘。周宝璐声嘶力竭喊着“荣安你救救娘,你爹起了外心,要把娘弄死了给他的心上人腾位置。荣安你救救娘啊,娘会没命的……”
荣安本就小,被周宝璐这又哭又叫的模样吓得不轻,整个人懵过之后就是嚎啕。可他一边嚎啕一边伸手要娘。加上周宝璐哭的厉害,满院子闹腾,如今三爷哪里简直跟个菜市场没多少区别。
成林心有余悸,沈廷钧却蹙眉问,“送到家庙里,一年?”
成林知道侯爷不满,悻悻应道,“是,是。”
回应他的果然是侯爷的一道冷“嗤”。
继而沈廷钧也没去安置,起身往后院走去。
老夫人日子过的顺心,等闲遇到点糟心事儿好几天都会睡不着。他本想着明天再过去,可到底不忍心母亲这一晚上都提着心。也因此,沈廷钧快速离了前院,走进鹤延堂。
鹤延堂中灯火通明,走近了还能听见沈廷祎说话的声音。
丫鬟们给沈廷钧见了礼,忙不迭的掀开了帘子。
老夫人看见最为倚重的长子过来了,面上的表情肉眼可见的好转许多。
沈廷钧给母亲见了礼,便拍了拍沈廷祎的肩膀说:“回去歇息吧,明天一早还要去衙门。”
沈廷祎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兄长,这才点头应“好。”又道:“大哥也别太熬了,您昨天陪三郎熬了一宿,今天还是该早点休息。”
老夫人也陡然想起了这茬,忍不住道:“你着急忙慌来我这里做什么,快回去歇着吧。三郎的事儿能有什么大不了?一起过日子,牙齿碰到碗儿是常有的事儿,说不定明天他们就和好了。大郎啊,你回去歇着吧,等明天下衙再来寻母亲不迟。”
沈廷钧却说:“我与您说会儿话就走。”
沈廷祎见状便先离去了,只剩下这母子两个了,老夫人看看儿子肃穆的面容,才有些提心吊胆的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怎么突然就闹起来了?今天三郎一酒醒,就把宝璐身边的丫鬟捆起来送到前院去了。是那丫鬟做了不妥当的事儿,宝璐在袒护那丫鬟,夫妻俩为此闹了别扭不是?”
沈廷钧道:“不是。”
接着,他再老夫人的忐忑不安中,将事情的真相说出了口。
这事情不光彩,若能在不惊动老夫人的情况下处置了最好。但周宝璐不是其它人,要让她在人前消失一年,甚至更长时间,没有一个站得住的理由,根本糊弄不住老夫人。
更何况,如今只是去家庙清修,谁知道以后会是怎样?凡事还是让老夫人早点有心理准备的好。
再来,周宝璐品性有瑕,她虽不敢将心思动到老夫人身上,但老夫人心里该有数。
沈廷钧便缓缓的将沈玉瑶及笄礼那天发生的事情说了。
老夫人只听到一半,便忍不住捂住胸口,躺在床上大喘气。
双鲤赶紧送了救心丸过来,老夫人一连吃了两颗,才在长子忧心的眼神下拍着床铺道:“你继续说。我倒要好好听听,那周氏都做了什么孽。”
老夫人不是会苛待儿媳妇的婆婆,相反她对儿媳妇都很亲近。虽说比不上亲女儿,但这婆婆也是京城颇负盛名的好婆婆了。
她称呼儿媳妇,也不如其他大家主母那样,直接称呼儿媳妇的姓氏,如王氏、李氏、赵氏之类。老夫人都是直接称呼她们闺名,由此疼爱和喜爱之情也赫然分明。
可是她的一番体贴和厚待换来了什么?只换来了他们的不知好歹,恶意歹毒。
老夫人气的都躺不住了,将床铺拍的“啪啪”响。“她怎么敢呢?那是你妹妹的及笄礼啊,真要是闹出荒唐来,我不得让三郎休了她?还有拧月那丫头,那是她嫡亲的表妹啊,他们是有多大仇多大怨,她才能那么算计人。”
沈廷钧帮母亲顺着胸口,“您别太生气,三郎已经处置她了。”
“处置她?就把她往家庙里关一年,这是什么处置?三郎怎么还是这么心软。”
老夫人说起她心爱的三郎,难得有些不满。三郎哪儿哪儿都好,可他有个硬伤,就是太重情义。
周宝璐若只是个寻常女子还好,可她是三郎的原配发妻,且为三郎诞下了荣安。
要三郎狠下心去处置周宝璐,确实为难他了。可不处置她,拧月的委屈何处诉?
老夫人想起桑拧月,想起她年后还过来了一趟给她拜年。那时她表现的若无其事,心里怕是在滴血吧?而那时周宝璐明明已经做过恶,她面对苦主竟然不心虚?还恶言相向,阴阳怪气。
这到底是哪家教养出来的姑娘啊,他们武安侯府怎么就这么倒霉,竟聘了这样的姑娘进门做媳妇,可真是给祖宗门楣上抹黑了。
老夫人狂拍胸口,心里憋闷的难受。
她恶狠狠吐露一句,“只把她送家庙,那真是上对不起律法,下对不起拧月。这孩子,我们可怎么弥补她是好?”
拜沈廷钧完美的说话艺术所赐,老夫人还以为桑拧月成功逃出了魔掌,并没有经历什么不该经历的事儿。也因此,她虽然周宝璐怨愤不已,但还没到痛恨的地步。可即便如此,桑拧月在侯府受了诺大的委屈,他们既然知道了,就不能坐视不理。
做错了事儿要勇于承担,虽然碍于种种缘由,不能将周宝璐送官府去,但该给拧月的补偿与安抚还是要有。
老夫人就盘算起来,明日亲自去给桑拧月赔罪一事。
而此时天已经很晚很晚了,顶多再眯一个时辰,就该上朝了。
老夫人想起他的大儿子明日一早要去衙门,就催着让沈廷钧赶紧歇息去。
沈廷钧见老夫人的情绪稳定下来,也不推辞,当即出了门。
在走到那条通往松柏院和前院的岔路口时,他到底是转了弯,往松柏院行去。
跟在身后成林讪讪的摸摸鼻子。
侯爷之前还说在前院休息的,这又跑松柏院来了。嗯,肯定是因为时间太晚了,前院又太远,比不得松柏院近便,所以侯爷才在松柏院落了脚。
对,就是这么回事儿,肯定侯爷没想起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
不说翌日老夫人从崔嬷嬷口中,得知她的大郎终于在松柏院留宿后,心思有多愉快。
也不说二夫人和沈玉瑶一大早起来,明里暗里问老夫人打听周宝璐被送到家庙的真正原因。
只说今天是个阴天,冷风一刮,冻得人瑟瑟发抖。这是又开始倒春寒了。
老夫人裹的厚厚的出门,崔嬷嬷在后边委婉劝说着,“要不咱们过几天再去吧,今天天太冷,您腿脚不利索……”
“是你腿脚不利索,我腿脚可好着呢。”
崔嬷嬷笑呵呵应下“对,是我腿脚不利索。”她也不和老夫人打别,只殷殷劝说,“您再等几天去也不迟,如今您熬了个大夜,精神不好的狠。桑姑娘看见了不得以为您是去卖惨的?您再缓缓吧,左右已经过了这么些日子,晚两天也无碍的。”
老夫人已经将具体事情都告知给崔嬷嬷了,崔嬷嬷自然也心痛桑拧月遭遇的算计。可还是那句话,老夫人年纪大了,熬不得了。她情绪起伏太大,又一天一夜没合眼了,再熬下去,崔嬷嬷当真担心老夫人会猝死过去。
老夫人却无论如何也坐不住,抬起腿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我既然知道了这事儿,就没有装作不知情的道理。不能还拧月一个公道,我这心里已经够难受的了,还要我装作不知情在家里休息,我如何能休息的下?”
老夫人叹气,“儿孙不孝,做下恶事,我虽然不耻她的作为,可为了这侯府,我也不能不给他们善后。今天我不是过去做好事的,我是去做恶人的啊。”
老夫人叹口气,面上的愁容更甚了。
崔嬷嬷设身处地站在老夫人的角度想一想问题,确实觉得老夫人不容易。
老夫人最是公允不过的一个人,可这次事情确实太大了,更别说其中还牵涉到一位亲王,她就是想为桑拧月伸张正义,都做不到。
在这种情况下,她去探望桑拧月,去抚平她的委屈。虽确实是为她好,但何尝不是另一种欺压呢?
崔嬷嬷由衷的心疼起老夫人来。
*
主仆两人出了门,根据早先桑拧月留下的地址到了柳树胡同的桑宅。
守门的下人将事情告知给素锦,素锦忙不迭从后院跑过来。
见到老夫人和崔嬷嬷站在门口,门口附近停着三辆挂了同样徽记的马车。打头一辆该是老夫人和崔嬷嬷乘坐的,至于后边两辆,看模样是装满了东西。
这是来赔罪的?来送礼的?或是干脆下聘的?
最后一个想法袭上脑海,素锦的脸上顿时白了许多。
此时她想的是,肯定是侯爷回府后将他与姑娘的事情说了,于是老夫人来下聘了。
姑娘自然是没资格做侯爷的正妻的,依照后两辆车中装载的物品来看,那也不是用来取正妻的下聘规格,那指定是来聘妾的无疑。
素锦小脸当即更白了,她脸都有些僵硬,笑都笑不出来。
老夫人和崔嬷嬷都是老人精,她们全都把素锦排斥又惶恐的表情看在眼里,顿时两人就想起桑拧月在侯府受的委屈。
得!素锦这丫鬟忠心,指定也为她们主子抱不平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老夫人全然没想到。素锦若是为桑拧月抱不平,早在年后桑拧月去拜年时就该极力阻止她,可既然没阻止,就是不得不对现实屈服。既然那时候屈服了,现在还如何能摆出这副被欺负的嘴脸?
老夫人没顾及到,崔嬷嬷倒是想到了,可崔嬷嬷到底是下人,习惯性站在下人的角度考虑问题。她也就觉得,当初去侯府拜年许是不得已,可如今摆出这副惶恐的表情,怕才是这丫鬟以及她主子的真实想法。
她们怕是真想断了和侯府的关系,也是真的对侯府避之不及。
崔嬷嬷这么想着的时候,老夫人已经笑呵呵的开口了,“素锦丫头,怎么好端端的发起呆来?可是不认识我老婆子了?”
素锦及时回神,笑的僵硬的说,“您老大驾光临,我们这边蓬荜生辉。老夫人您快里边请,我扶您到花厅去。”
这么一会儿工夫,素锦已经做好了表情管理。她登时笑的恭敬又欢迎,“也就是姑娘和少爷最近在为少爷读书的问题发愁,不然姑娘早就回侯府去探望您了,哪里还能让您亲自出面来探望我们?老夫人您可真是折煞我们了。”
老夫人摆摆手,一脸的混不在意,她心里却当真一言难尽的很。
若不是子孙不孝,她都含饴弄孙的老人了,如何还用出门给人赔不是?
说多了都是泪,不说也罢。
老夫人当即随着素锦走进宅子,放眼打量起来。
这宅子是三进,看着倒不大,但只有他们姐弟两人住的话,也非常宽敞了。
而且这宅子的地段好,治安好,不用担心有宵小爬墙。且听说这附近有书院,那这地段就顶顶不错了。
老夫人四处看了看,见环境清雅宜人,四处都可见主人用心的布置,当即更满意了。是个用心过日子的姑娘,以后前途差不了。
这姑娘在她府上受了大委屈,以后她可得好好琢磨一门亲事,争取给拧月说个好人家。
老夫人四处看过后还没看见桑拧月姐弟,就好奇的问,“拧月今天不在家么?”
素锦作恼状赶紧说,“您看我,都怪我看见您太激动,把这么重要的事儿都忘了说了。姑娘今天确实不在家,她一大早和少爷一道出门去了。”
“去哪里了?做什么去了?”
素锦高兴得道:“少爷今天第一天入私塾,姑娘有些不放心,就跟着去了。”
“原来是这样啊。”老夫人露出若有所思状,“拧月可有说何时回来?”
“那倒是没有说。不过姑娘之前提过,送了少爷后她许是会在街上转转。也是想找个铺子,做个营生,不然就这么坐吃山空,也不是那么回事儿不是?”话落音素锦像是陡然想起老夫人今天难得过来,连忙道:“您特意来寻姑娘么?若有事儿,我出门寻一寻姑娘,把姑娘喊过来。您看行么?”
若放在平常,老夫人指定会说一句,“哪算了,我下次再来就是。”她不是个爱折腾人的,可这次心中是真有事,也是觉得多拖延一刻钟都是折磨,因此,老夫人就颔首道:“倒是要劳烦你找人跑一趟了。”
素锦其实满心不乐意,但她心里也明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老夫人有这心思,那她迟早会再来一趟。既如此,就不如让姑娘直接将老夫人打发了。
毕竟从以往的相处经验来看,老夫人也不是会强人所难的。若是姑娘不答应进府做妾,老夫人应该会体谅的吧?
素锦仔细吩咐了一通,小丫鬟就撒腿往外边跑去。
也是很快,老夫人不过才用了一盏茶,桑拧月就带着素心脚步匆匆的回来了。
她显然是一路疾驰过来的,大冷的天竟还出了一层薄汗。
老夫人见状就心疼的不得了,一边说,“我多坐会儿就是,你跑那么快做什么?”一边又说,“快别揭开披风,身上正出汗呢,可别一热一冷再染了风寒。”
桑拧月应了一声“好”,随即给老夫人行了个礼,才坐在了老夫人下首。
她看着老夫人的目光很是亲切,眸中也都是仰慕。桑拧月柔柔的说:“我有些日子没见您了,实在想您的很。本来我还琢磨着,等把清儿送进私塾,我得了空闲也好回侯府去探望您。熟料我这边还没抽出空来,您倒是先来看我了。天这样冷,您还专门跑这一趟,若是您吹了风身上不舒坦了,我这心里如何过意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