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敏君这句话,可是让桑拧月身后跟着的几人炸开了锅。
李叔当即发出哽咽的声音,“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大少爷以后再也想不起老爷和夫人了?”
王叔和奶娘也迫不及待的问,“大少爷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吗?父母和姑娘,以及小少爷,您一个都想不起来了么?”
雷霜寒苦涩的笑,此时真恨不能拿头往墙上磕几下,好让他想起什么事情才好。
人这一生有太多太多的悲痛,以前他并不觉得忘记了来时的路有什么不好。那时他自我安慰说,许是他的上半生太痛苦了,是老天爷在怜悯他,这才让他忘了那些痛苦的记忆。
可事实却截然相反。
他的前半生不仅不痛苦,反倒一直生活在欢快愉悦的家庭氛围中。那时他是备受父母宠爱和器重的嫡长子,他下边有疼爱的幼妹,以及才刚刚诞下不久的接班人弟弟。
他自以为遗忘是好的,可他却全然忽略了,这对他曾经的家人来说,是何等的灾难与痛苦。
而在没有他支应门庭的日子里,妹妹又是如何用她幼小的肩膀,担起了本该属于他的重任?她一边安葬着父母,一边抚育着幼弟,还能在万难中坚持不懈的寻找他。
他的安逸对比起妹妹的苦难,雷霜寒只感觉愈发痛苦了。而他的头也一阵一阵的发痛,甚至疼的让他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常敏君几人被吓了一跳,然而不等常敏君出声,李叔等人就忙不迭问,“大少爷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奶娘哭着说,“若是头疼就别想了,现在也挺好的,只要能找回你,老爷和夫人的在天之灵就会安息的。”
桑拧月也泪眼巴巴的看着大哥,常敏君一边安抚她,一边小声说,“不知道怎么搞的,这两天频繁头疼起来。他夜里也睡不好,总是喊叫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然后一身大汗从梦中惊醒。”
桑拧月条件反射想起了那天沈廷钧踹来的一脚,那时沈廷钧暴怒至极,腿上的力道丝毫没有收敛。大哥因为要护着他,被沈廷钧踹了个正着。那时候大哥就头晕目眩,还侧身呕吐起来。
桑拧月忙把这件事一说,常敏君闻言瞠目结舌,随即瞪着雷霜寒,“是不是从那一天开始你就头疼了?”在得到附和后,常敏君气的恨不能再给雷霜寒一脚。但看着相公疼得满头大汗,人都快站不住了,常敏君也非常不忍心。
她就一边喊人来,一边扶着雷霜寒往最近的屋子里挪。
雷霜寒喘着粗气说,“前几天只是有些疼,只是今天疼得特别厉害。”
奶娘急的转圈圈,“可别是踹坏了脑袋了。”
又片刻工夫,军医被人匆匆带了过来。不仅军医来了,就连本来坐在花厅中等着众人的常老将军和常武行也闻讯赶了过来。
头一次见面,桑拧月本该对大哥的救命恩人行大礼的,但如今实在是顾不上了。好在常老将军本也不是刻板封建的老人,他就出声安抚众人说,“先看看霜寒的头疾是正经,其余的稍后再说。”
最后经军医诊脉检查,雷霜寒的头部是受到猛烈撞击后,没有好生静养,从而导致了血瘀不通,神窍闭阻。
当然,这件事有坏处,但说不定,也有好处。
在军医出去开方时,常武行跟了过去,军医这才说出了实情。“早先雷将军记忆全失,如今这一遭,对他来说许是个机遇。”
“您的意思是?”常武行心中一动,忙不迭问道。
军医却只是摇摇头,“一切都是说不准的,毕竟脑部是人体最精细的器官,最后到底能恢复到什么程度,我也说不准。”
常武行闻言却微舒一口气,“您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听天由命而已,但不管如何,只要有一星半点的可能,他们都是期待的。
忘记前尘过往的事情他没经历过,但只看霜寒铁打的汉子如今痛苦成这个样子,他心里也不落忍。再想想桑家失了这挑大梁的长子,只剩下一个幼女带着不满周岁的弟弟,在虎狼环伺中艰难求生,他们所经历的种种,真是让人想想就心痛。
常武行将雷霜寒当做亲弟弟看待,他是盼着雷霜寒好的,也想雷霜寒能恢复记忆。可过往若那般痛苦,他又担心霜寒届时会承受不住丧夫丧母的苦楚,以及父母俱亡后,他为人子为人兄却没有在关键时刻站出来,承担起应尽的责任与义务,最后只能任由年幼的弟妹背井离乡去讨生活……
若是桑拧月与桑清月日子好过些,许是霜寒还没那么愧疚。可反观下人调查来的事情,这对姐弟这些年的日子只能用从一个虎狼窝,跳进另一个虎狼窝来形容。他们没好过到哪里去,霜寒又哪里会得到救赎?
这事情,难办啊。
军医开的通窍安神的汤药当真非常管用,亦或者是雷霜寒本身的身体素质就很好,因而,一碗汤药灌下去,雷霜寒很快又恢复了生龙活虎。
一行人这才转移到前院的花厅中。
常老爷子高坐在上首的位置,桑拧月进了花厅,快走两步,就直接跪在了老人家跟前。
那“噗通”一声膝盖挨着地板的声音,可太响亮了,听得人眉头都挑起来了。
常老将军忙喊“快起来,不用行如此大礼。”
常敏君也说,“心意到了就成,怎么还真跪下了。你这丫头也是实诚,这一跪可别磕坏了膝盖骨。”
桑拧月却不起来,而是固执的给常老将军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红着眼圈说,“多谢您救命之恩,若非您及时相助,大哥性命危已。您救大哥性命,帮他安家立业,更是将爱女嫁与他。若父母健在,必定也是感激涕零。可父母罹难,如今我且代父母谢过您。还请您老勿怪我们十年之后才上门。”说完竟是又磕了几个头,直到额头都红了,这才站起了身。
常老将军年愈花甲,许是海边风霜大,他本人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还苍老些。他满面都是皱纹,头发全白了,就是挺拔的脊梁骨,也有些微微的弯曲。但常老将军又是慈和的,即便他手中染满血腥,但这却不能否认,他就是个一个儒雅的老者的事实。
常老将军看着桑拧月拜了又拜,不由慨叹说,“救人只是顺道的事儿,即便当时落难的不是你大哥,哪怕是换做旁的人,该救的老夫也会救。”
“那也要谢您,谢您一片慈悲心肠,给了大哥一条出路。”
“呵呵,你与其谢我这些,倒不如谢我成全了你大哥一片思慕之意,将女儿嫁给了他。”
雷霜寒陡然闹了个大红脸,常敏君也不好意思的唤了一声“爹”。
常老将军看着这个女儿,他是替她做脸呢。说霜寒心仪她,总比说她稀罕人小子年轻好颜色要来的好。可惜这姑娘还不领情了。
常老爷子人随和,不计较这些。不过看看雷霜寒,又看看桑拧月,却忍不住说,“确定霜寒是你兄长么?我怎么瞧着你们兄妹俩一点相似之处也无?”
这话桑拧月都没来得及回应,李叔三人就急起来了。
这怎么就不是兄妹了?大少爷长得像父亲,姑娘长得像母亲,把他们和老爷夫人放在一起,谁敢说他们不是亲生的一家人。
但老爷和夫人都入土为安了,他们不能把死人拉出来,索性李叔等人早有后手。
就将李叔和王叔匆匆从袖笼里拿出两幅画卷。其中一副展开来看,正是桑父桑母的画像,另一幅展开来看,却是一家四口在一道过中秋佳节。
李叔走近了常老将军,哑着声音说,“您老好好看看,大少爷是不是和我们老爷长得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还有这幅画,单看是看不出少爷和姑娘容貌上有相似的,但是他们的神韵像啊。”
奶娘也有准备,她拿出来的是清儿的一副小相,当即也递过去让大家看。“这是小少爷的,您看看他的鼻子嘴巴,和大少爷多像啊,两人最少有五分相似。”
常老将军和常武行,甚至包括雷霜寒和常敏君在内,众人忍不住都看过来。
确实,初看之下霜寒和桑拧月好似却无相似之处,但是把一家四口聚在一起,那真是打眼一看就知道这是嫡嫡亲的一家人。
再看那个从没出过境的小孩儿,看见这副画像,不仅常老将军轻“呵”一声,直接扯断了一根胡子,就连常武行也忍不住倒吸一口气。而雷霜寒和常敏君更是瞠目结舌,两人面面相觑,还以为出现幻觉了。
桑拧月等人惊讶的看着众人,不知他们为何事这个反应。最后还是常敏君站出来,指着清儿那张画像说,“你们是没见过我与霜寒的长子,那小子叫雷战,先不说姓氏的问题,只说,雷战那小子和画上这小公子简直就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
容貌上两人像了九成,只说清儿那孩子眼瞅着就斯文文雅,雷战却是个插着翅膀的猴儿,那真是一个看不住就能上天得主。而且不爱读书就爱那些打打杀杀的,以至于小小年纪就进了军营。也是因为海边日晒强烈,那小子如今被晒得黑不溜秋的,简直跟个泥鳅似的。可不看他的肤色,只看容貌,那真是和清儿有九成像。
包括桑拧月在内的桑家几人,闻言全都露出神往的表情。
大少爷的长子啊,那不就是桑家的嫡长孙么。可惜,今天怕是见不着了。
众人说说笑笑,又有王叔和桑拧月几人补充上许多细节。包括但不仅限于,家中是开书肆的,但大少爷从小不爱读书,只喜欢耍剑从军;又说,他资质好,只是在武馆外边偷偷跟着练,也练了一手不俗的功夫;还说他尤其擅长游水,可在逆流中行走百步,在顺流中行走九里……
这一桩桩,一种种,再加上雷霜寒耳后的浅浅的疤痕,和他屁股上的一颗小黑痣,那这人确定将就是桑拂月没跑了。
雷霜寒本还被王叔的口无遮拦弄得面红耳赤,又听老将军打趣他,“你的前程往事如今俱已清晰明了,霜寒,还不快见过你的妹妹去。”
雷霜寒闻言,什么赧然羞耻的情绪全都烟消云散,他看着站在花厅中间泪眼汪汪的看着他的妹妹,只觉得五味杂陈,百般滋味堵在心头。
那声“妹妹”太过沉重,雷霜寒过了许久许久才算吐了出来,可当这句阔别了十年的妹妹再次响起,桑拧月抑制不住的痛哭失声,她直接扑上去抱紧了他。
爹娘在上,你们看看啊,我把哥哥找回来了。
你们若在天有灵,看到此情此景一定会很欣慰的吧!
我找到哥哥了,我们兄妹团聚了!
花厅中不知何时只剩下了兄妹两人,其余人全都离开了这个地方。
李叔和素锦几人不好在别人家乱走,就站在花厅一侧守着。这厢常敏君让人把他们带去隔壁休息后,就和大哥一起搀扶着常老将军去他的院子里休息。
常老将军年纪大了,身板却还算硬朗。儿子要搀扶他他不让,可闺女依偎着搀着他的胳膊,常老将军就表现的很受用。
常老将军对这个女儿一向是宠惯着的,他对她很少说教,闺女想要星星他绝对不给摘月亮的。
但现在么,老将军却有几句话要嘱咐女儿了。
就听老人家说,“霜寒既然认回了桑家,这姓氏还是要改一改的好。”
常敏君就说,“可之前咱们对外放出消息,说霜寒是老家的族亲……”常敏君还是担心造假的事情被有心人当成把柄抓住不放,当然,这事儿可大也可小,但若是往大了闹,爹爹一个欺君是跑不了的。
常老将军却全然不以为意,他呵呵笑说,“只说是认错了人不就行了?老家的人这么些年也没来过闵州,咱们只知道有个族亲来投奔了,而霜寒又不记得前程过往了,偏他安面容我看着还很面善。真要说起来,这事情只说一句‘阴差阳错’也可以糊弄过去。陛下是明君,不会在这样的小事儿上紧抓不放。”
常敏君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来,“您既然这样说,那我就放心了。”
常老将军又说,“等认祖归宗的时候,再给霜寒改姓氏吧。我让大郎给霜寒安排个时间,届时你们一道回一趟晋州,去祭奠你那早逝的公公与婆母。”
“应该的。”
“还有战儿兄弟三个,也该叫回来,让他们认认亲姑母。桑家那小姑娘不容易,若没有她一直坚持着寻人,他们兄妹不会有相见的那天。”
“是,等我回去就让人传话去军营,把他们三兄弟都提溜出来。”
常老将军只当没听见闺女说的“提溜”啥的,那时孩子,又不是个玩物,怎么能提溜呢?但不管是常家的四个儿子,还是常敏君这个女儿,生育的下一辈全都是清一色的男孩儿……男孩儿多了不稀罕,而且个顶个的皮实,不提溜怕是她们不会回家。
常老将军又叮嘱了些有的没的,诸人京城还有个小叔子,也要照顾。如今她是长嫂,长嫂如母,是她该有所作为的时候了。
桑家姐弟也再不是没根没基的小可怜了,不是谁想打就打两巴掌,谁看不顺眼就能骂两声,谁想占便宜就能占便宜……
这话的隐含意思常敏君也听明白了。
事实上,虽然沈候和小姑子的来往算是隐秘的。但这世上根本没有不透风的墙。
况且酒楼本就是人员集散的地方,每日来往人员驳杂,而说到底,常家到底在闵州树大根深,真想要打听什么事情,也是非常容易的。
所以,就到此为止吧。
沈候可以把有些事情当调剂,但姑娘家若有可靠山,谁还愿意委身与人当个万物?
不说这厢常老将军和常敏君都说了什么,只说花厅中,雷霜寒和桑拧月总算过了初始的激动。兄妹俩抱头痛哭过,如今也恢复了镇定。
只是哭的很了,桑拧月忍不住一直打嗝,而且是想忍都忍不住那种。
雷霜寒先还忍着,随后就哈哈笑起来。桑拧月又羞又气,觉得童年时那个恶劣的哥哥又回来了。看,他贴心时也会非常贴心,但是拿人取乐时,也是真的非常非常顽劣,让人恨不能往他头上罩上麻袋,狠狠揍他一顿才能解气。
雷霜寒看见妹妹气呼呼的,赶紧求饶,“对不住对不住,是大哥错了,大哥以后再不会了。宁宁别气了,回头大哥领你出去……”
话及此,不仅雷霜寒怔住了,就连桑拧月也默默的看着他。
雷霜寒一动不动,好似再回想,刚才他怎么会那么顺口就说出了那么些话。桑拧月却又忍不住想哭了,“哥哥以前惹我生气,也都是这么哄我的。”可惜,自从十二岁之后,哥哥再没哄过她。
雷霜寒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此刻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确信。他就是那个离奇的失踪在晋州,却又离奇的,在闵州被常老将军救起的桑拂月。
他命大,福气也大,以后他也会惠泽他身边所有人,让弟妹不再继续过苦日子。
兄妹俩说起往事中的那些小小细节,他们共同回忆着父母和他们懵懂的青春岁月。
在桑拧月说到,父母和大哥赶着出远门,是为了给他定亲时,雷霜寒身体一哆嗦,面上露出见了鬼似的神色。他赶紧制止了妹妹的话,然后鬼鬼祟祟的走到门前,往外看了看。
好在为了给他们兄妹腾出独处的空间,外边已经被清场了,就连李叔等人,都被请到隔壁喝茶去了。
外边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雷霜寒这才微微舒了一口气。
桑拧月见状忍不住捂唇轻笑起来。她说,“大嫂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大哥不用这么害怕。”
“不是怕不怕的问题?”雷霜寒佯做镇定,“我这是为了不让你打扫堵心。”
“对,大哥说的都对。”
然而,这件事到底不是一件让人感觉高兴的事儿,也正是因为忙着个大哥下定,一家人紧急出门,碰上暴雨也没停,这才导致了最后的灾祸。
桑拧月也不想提这件事,每次提及都忍不住想起父母在水中泡了许久面目全非的尸体,以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大哥。
好在,如今最坏的事情都过去了,大哥已经找到了。
兄妹俩也说起回乡给父母扫墓的事儿,雷霜寒对此满心愧疚,“我连父母的容貌都想不起来,我也没有为他们守孝。我才是那个最最不孝的不孝子。”
“可你还活在任世上,这对于父母来说,就是最大的慰藉。而且,大哥如今功成名就,妻儿俱全。父母最是喜欢小孩子,大哥到时候把我那三个侄儿都带上,父母看见他们,肯定就顾不上和你计较了。”
提及那三个小的,雷霜寒满脸嫌弃。他觉得妹妹出了一个馊主意。说什么看见三个小的,父母就无心和他计较其他,呵呵,怕是等妹妹认识到哪三个小的的破坏力,会果断改口说:有那三个小的,以后你就不要再登桑家的门了!这就是三个祖宗啊,有他们在,死人都得被他们吵活了。
而如今桑拧月显然还没意识到,真正顽皮的小孩子到底有多让大人头疼!她还在高兴一日之间她就多了好几个至亲的亲人。
以后她有大哥大嫂照顾,有小侄儿们在膝下承欢,她的日子就再也不会孤单了。
而事实上么,翌日等桑拧月见了那三个小魔星,只想将他们赶紧送回到水师大营去。
想想她这辈子见过的那些小孩子,虽然有的恶劣,有的顽皮,有的狠厉,有的是非不分,但绝对没有那几个孩子,像是她这几个侄子一样,那真就是猴儿托生的。没有翅膀他们都恨不能飞到天上去,真要是给他们安上翅膀,他们怕不是要把天捅个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