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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州的天幕之上,文殊菩萨端坐莲台,修眉低垂。

菩萨宝相手中所拈的那一枝青莲忽地枯萎,经箧无火自燃,金刚宝剑锈蚀不堪。

原本色如紫金的菩萨宝身,也镀上了一层死寂的黑色,似是象征着永堕恶趣之苦。

文殊菩萨宝相依然悲悯,叹息一声:“终究还是败了,伏望吾等本尊怙主大日如来摄受于我。”

叹息过后,菩萨宝相猛然解裂,仿佛千万瓣黑莲飘洒向人间,莲华雨中,犹有佛偈声声不断:

“我与无边诸有情,本来即是正觉尊。了知如是之自性,即发殊胜菩提心。”

一直严阵以待的许玄龄,望着那尊渐渐消逝的文殊菩萨宝相,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喃喃地道:“莫非,师君胜了?”

……

………

北天云海之上,有灵兽踏云而奔。

那是一头锦毛斑斓的猛虎,大如小丘,周身隐带煞气,看上去凛凛生威而不可侵。

不过在虎头上,趴着一只身形圆润憨拙的团子猫,顿时就把那煞气折去了好些。

这头飞天猛虎之侧,有头戴青莲法冠的素衣女子,手扶一支缀着玉环的竹杖,脚踏一瓣白莲,云光绕身而飞。

此等景象,自有一分飘然仙意,但女冠面上却隐带几分凝重。

云空之上,立着一个铁皮罐头。

说铁皮罐头有点过分,因为那身夸张到了极点的复古主义盔甲,完全不具备马口铁罐头那种简单、朴素的美感——

大鹏明王口中叼着两条半人半蛇的那伽女,鹏王展开的翅膀构成了兜鍪两侧的凤翅;玄铁铸造的一对狻猊盘踞在肩甲之上,胸甲则被设计成了一只张开巨口的饕餮,铁靴干脆就是两尊扛着须弥山的金刚……

这不是铁皮罐头,这是雕花铁皮罐头。

铁皮罐头里的男人有着一张缺乏存在感的平凡面容,正好和这身夸张的浮雕风格复古甲胄形成一种强烈的对比感,让人只能记住他的盔甲而忘记了他的脸究竟是什么样子。

这位铁皮人向着来客们矜持地一点头:“LHG时空调查部探员,我叫林黑枪。王虎、司马铃与甘晚棠三位对么?感谢各位家属与相关人员的配合。那么接下来,就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时空所遭遇的位面融合型异变,向各位传达一下时空调查部仙道司拟定的初步解决方案……”

林黑枪的话被头顶着团子猫的锦毛虎举起前爪打断了:

“那个……虽然都是猫科,不过我和我头上这只小猫并不算一家人,我也不想和那个坏心眼的道士成为一家人好不好,这样很容易让人误会的。”

公事公办地从雕刻兽爪的臂甲中取出一份文件,林黑枪清了清嗓子念道:“关于编号为7ac4f99e4697c1的仙道型时空点灾后处理方案,基本原则仍然以确保该时空点开拓者的利益为优先事项,并有效调动起广大开拓者积极参与,形成救灾重建力量整合……”

这段话念出来,甘晚棠与那头飞虎还没什么表示,一直趴在虎头上的团子猫却是突然出声:“这个方案,是说要我家阿叔让渡出发现者权利,把这个时空作为面向整个星界之门的公共开发区吗?”

被打断了念稿子,林黑枪却是依然不愠不火,以公事公办的口吻和声回答道:“是的,因为该时空点第一发现人魏野先生目前处于失联状态,又加上这个时空点的异变已经处于临界点,所以本着人道主义态度,我司经过详细的分析判断后,认为魏野先生留在该时空点的私人宗门力量已经不足以担负起全面时空整合、资源开发和人道主义救助的职能,应当获得外部力量的支援和协助。如果各位魏野先生的家属没有异议,我建议各位通过我司进行该时空点灾后救援重建的招标会,选择有能力的星界冒险者互助组织来进行接下来的工作。”

但这个提议,只获得了司马铃的一声轻哼:“我们家叔叔没有失联!他的下元太一真形图仍然在有条不紊地按照阿叔的预设条件在进行工作,北天上空这里还有叔叔留下的隐蔽阀门在继续进行不同时空点的接合调整!这一点,甘姐是专门确认过了的!”

甘晚棠点了点头:“我身为太平道大祭酒,也是通过了贵司仙术评级的高等术者,应该有资格做出专业证言。恰如铃铛说的那样,魏真君以真形法体所化成的五城天狱,仍然在北天上空肩负着补天净罪的职责。只是五城天狱牵连绝大因果,又勾连数多虚空世界,以至于天机混淆,不落现世,无法直接观测而已。但通过五城天狱和下元太一真形图的反应,我可确定魏真君并没有遭遇任何不可逆的伤害,只是本体暂时无法与我们联系而已。”

这句话说出来,林黑枪的面色稍稍松动了一点,点头道:“如果魏野先生正在向着这个特异时空点的世界主蜕变,这也是我司喜闻乐见的事。根据以往案例,确实有一部分世界主在晋级道路上会有一段时间的沉寂期。按照我司的惯例,对每一位世界主都要保持一定的尊重之意,如此一来,确实能够将该时空点的灾后重建招标工作延后一段时期。”

司马铃一对前爪按着王虎头上的王字,追问道:“那么能延后多久?”

“这个,视灾后并发症的严重程度而定。如果各位能够保证,在接下来的灾后时空融合期内不爆发严重的人道主义灾难,那么我相信可以将这个空窗期一直延续到魏野先生归来为止。”

说到这里,这个面相平凡的男人目光突然锐利起来,盯着在场的三位星界冒险者来回审视:“三位能够确保这个正在进行位面融合的时空点,不出现这样的问题么?”

回答他的,是司马铃伸出的猫爪,可爱的肉垫几乎要按到了林黑枪脸上去:“作为我家阿叔的代理人,我同意这个条件。”

……

………

大宋宣和四年初春,伐辽主帅、河北诸路宣抚制置使童贯等上奏,为伐辽告捷、克复燕云及诸路帅司请功事,伏乞圣裁。

伐辽告捷倒是货真价实,燕京城彻底化作白地,残辽最后一支军马在耶律大石的率领下仓惶西逃,别的不好说,辽国在汉家燕云故地的统治基础等若是彻底崩溃。

虽然大军从头到尾没有开进燕京城,甚至童贯的亲军连白沟河都没有趟过去,但谁叫这死太监担了一个总帅的名儿?

无论如何,这头筹都得叫童贯拔了去。

当然,童贯、蔡攸除了告捷请功的奏疏,亦有弹章奉上:

“臣等闻左道乱政,奸谄之徒不可逃形,圣虑独高,则方技之士亦不能欺也。窃见清虚大夫、葆光殿侍宸许玄龄,久膺宠禄,莫着功名,本燕地之逃人,怀多诈之邪心,因知陛下深造道妙,乃伪称有制劾妖魅、增益年寿之术,外托爱君之迹,内为乱国之弊,更广结群小,谋倾朝廷,倘成祸殃,延及宫禁。臣等查访其人,具其罪二十条,望陛下特降睿旨,褫去师名,押赴有司,以塞妖妄之源云云……”

不止弹章,身为宣抚制置使的童贯,连同蔡攸这个副使,直接丢开雄州一摊子破事,直接就回了汴梁。毕竟这死太监在赵佶身前还是有几分面子的,要在官家面前活动得趁早……

当然,弹章也不是只有童贯和蔡攸才有资格送到赵佶案头,许玄龄联名老种小种,为伐辽告捷、诸路帅司请功、下元太一君显圣护国符瑞事伏乞圣裁,自然同样有弹章一封送上:

“臣等伏睹河北诸路宣抚使童贯在雄州,据城自守,毫无进兵击虏之心,以至军民虚惊,抛弃随军粮草,更因关防不谨,致使辽僧普风,左道袭营。若非下元降圣,道力垂慈,则燕云不可复归,金瓯不可得全矣!臣等伏思祖宗艰难,创造基图,陛下忧勤,嗣守先业,为雪旧耻,重张天兵,然迂谬之臣因循宽弛,使军威不振,军纪隳废。陛下以赏罚之柄驭天下,如赏罚频失,将何以保太平之业?况仓廪已虚,兵旅已骄,臣等实忧之云云……”

这样撕破脸皮的笔墨官司,要搁在过去,就算是老种小种这样的西军重将,也未必敢和童贯、蔡攸,还有站在他们身后的王黼打起来。但是多了一个许玄龄,便让西军多了几分底气——谁让官家好道来着?

为了两家结盟事,便是被道海宗源扣押下的姚平仲一干人也都放还回来,还把姚平仲的大名写进了请功名册里,算是道海宗源递过来的橄榄枝。自然,这些事情都是以“许玄龄和之前留在燕云的旧门人”的名义进行。

老种年纪毕竟大了,耐不得长途跋涉,但小种的身子骨还硬朗,又加上许玄龄这个当今最炙手可热的道官在,进了汴梁同样能在赵佶面前说得上话。于是一场大宋边帅间的长途赛跑,就这么直接开始了。

大宋的党争可算是着名特产,但党争也总需要赵官家来做最后的裁判。

但按照赵佶的轻易性情,这些破事,一撕大半年也未必能拿出个说法。最后大概还是个清楚不了糊涂了,大家围绕在官家身边,就像众星环拱北辰,一起建设丰亨豫大的和谐我大宋。

要是有人看不清楚这个大局,还敢妄议朝局,讥刺中枢,那塞你抹布、断你仕途是绝对没商量的便是。

……

………

汴梁城里依然是一片风云搅扰,然而大宋东南诸路的人们却要面对另外一种搅扰……

旱季无端而至,春雨不见分毫。

淮南、东南数路还好一些,两浙一路却是实打实的旱灾,上元未过便已然是天干物燥,不见片云,地气更是暖如蒸笼。这样的天气,就算播种下去,转眼就只能收获一把枯秧!

台州本是多山多水之地,然而今春这场大旱下来,除了天台山主脉之外,大多都便做了癞子头山,从山头旱到山尾,眼里所见尽是枯树,连草窝窝都生得稀落落地,比那害疥癞头的乞丐也体面不了多少。春日风起,进山迎风走上半里路,回去能从头发衣服上筛出二斤细沙来。

为了求雨,两浙路诸多州县也是绞尽脑汁,地方官统统挂起求雨悬红,不论是有道羽客还是大德僧尼,哪怕是那些吹牛角号、跳神舞的师巫,只要能求下一场甘霖,也能得了衙门举荐,有赐穿紫衣的机会!

台州城里,每天都有一群群的道士、和尚、巫师、神婆,来来往往。

起先是台州衙门出了告示,为求雨,严禁屠户宰杀牲畜,酒店也不得沽酒卖肉。各处宫观寺院的道士僧尼,各依教法行科念诵,又有一班教谕,照着董仲舒《春秋繁露》的旧例,结成了一座五龙坛,上面用黄泥捏了五方五色龙神,还用柳条做了龙角,贝壳做了龙鳞,看起来居然也像是五条活龙了。

只是科仪念诵也好,五龙求雨也罢,闹了半月还是不见一滴雨落下。一个个肉铺、饭铺,倒赔了不少。

又有个叫顾守经的村学究自告奋勇,说是“天旱不下雨,必是龙神发病,若治好了龙神,雨自然便落下来了。”

于是满城的药材铺就倒了霉,什么麻黄、荆芥、防风、紫苏、桂枝、白芷、香薷,成斤地被官府征发,全熬成了浓浓的药汤。这顾老学究就抄起大瓢,把药汤一瓢瓢地给五龙坛上的泥龙灌下去。

直灌得满城药铺叫苦不迭,不知多少条泥龙都给灌成了一滩黄泥,这雨啊,还是没下。

又有人从唐诗里翻出一篇《蜥蜴求雨歌》,带着小伢儿漫山遍野抓石龙子,抓了就朝水瓮里一丢,叫童男童女穿上彩衣,拿着柳条把水瓮乱打,边打边唱:“蜥蜴蜥蜴,兴云吐雾。雨若滂沱,放汝归去。”

不知打坏了多少水瓮,淹死了多少石龙子,依然是徒劳无功,倒是杀孽造得不小。

后又来了个尖嘴猴腮的老婆子,自称在梅山学法,得了月孛星君秘传,善能呼风唤雨。那法术也邪得出奇,要找又黑又丑的年轻孕妇一个,再寻一个童男做附体仙官,穿法衣持法剑,脚踏孕妇阴门,彼此瞠目伸舌,仿佛吊死鬼附身模样。据说这般作用,便能勾招月孛星君下凡附体。

据这婆子讲,那月孛星君乃是个黄花处女,脾气却又再暴烈不过,受不得这般侮辱,必然要呵斥龙神行云布雨做她衣裳,才好回转天庭。

然而谁家怀胎的媳妇不是仔细调护起来,哪里肯让人这般作践?衙门里只好拿出许多公使钱当遮羞费,好说歹说选了一家贫户,才算是把这劳什子的月孛星坛布置起来。

这一日,法坛已备,州衙大小官员在一旁凉棚里坐定,那婆子戴花擦粉,拿了一只牛角长号,上面满满地雕着符印,呜呜地吹了三声,口中唱道:“三声龙角响弯弯,仙师传书到梅山。俺这里百拜千拜,祖师那里百应千应,却要让月孛星君下凡来呀下凡来。”

婆子这里唱,便有个后生赤着脚,仗着剑,把那大肚子的孕妇拖上台去,三下五除二地扒了衣裳,赤着身躯倒卧法坛之上。

这场面,不但那妇人羞得血色倒冲,恨不得当下死去,台下随喜的人们也着实看不过。便有个穿直裰的汉子排开众人,向着凉棚下的台州知州唱了个肥喏道:“相公是本州父母,我等百姓自然都是相公的儿女,做父母的岂不要为儿女留一点名节体面?这个妇人又不曾背夫偷情,亦不是不守妇道,怎要她赤身露体,在这般烈日下暴晒作践?”

知州忙活求雨多时,心中已经不知攒了多少火气,这时又遇见这个不知好歹的汉子,顿时怒道:“汝是何人,这祈雨乃关系一州百姓性命,岂容你这里乱说乱道!”

说罢便喝令衙役要上前拿这不开眼的贼厮,那汉子被两个衙役反剪了双手,仍然叫道:“相公若真怜惜阖州男女老幼,却不要只这般祈雨,求相公将本州百姓拖欠的花石纲、伐辽饷一并豁免了罢!”

这一句喊出来,知州怒气更甚,大叫道:“好个贼人,这般不识抬举,朝廷纲税也是你说得的?快快拉下去,杖责四十——不,八十,也做个榜样!”

那汉子被衙役们七手八脚拖了下去,嘴里兀自喊个不停:“这场大旱,不是天灾,却是人祸!实在是相公们不体恤小民,以至于上天降怒!这等昏暗世道,唯有摩尼光佛下世,才得见个救星!”

听那汉子越喊越不成话,一旁的州判姓秦名伯琴,为人老成,不由劝说道:“眼见三春无雨,今岁必成荒年,最是人心浮动的时候。若是民心浮动太过,难保没有人借机生事。何况这月孛星君求雨之法,实在大违圣人礼教,以我之见,还是让这婆子自己离去,放了那汉子,免得生出事来。”

然而他这里劝,那知州性子最为执拗,听罢了只是冷笑道:“秦兄不必忧虑,既然这厮敢于妖言惑众,便塞了他的嘴巴,用重枷锁了,押入站笼,当街示众几日,自然便没有人敢再饶舌了。”

秦伯琴听了,嗫嚅半晌,方才道:“如此则奈民心何?”

那知州冷笑一声,挥手道:“秦兄又来迂腐了,大势在我,谈何民心!”

被知州噎了这么一句,秦通判也再没了话说。

……

………

日头爬上半山腰的时候,天台山的雾气受不得阳火蒸腾,一点点散开去。豆腐柴耷拉着露水早被蒸干的叶子,便有零星开着的几点白花,也看上去要死不活地。这种野菜天生有一种怪味,猪不吃,牛不啃,却是人们在荒年里的恩物,摘下叶子捣成泥便能做成一种翠绿色的豆腐来充饥。

不过这种柴叶豆腐做起来太费事,何况逃难中的女人家,哪里顾得上摘这个?

妇人家到底比不过粗手大脚的庄稼汉子,水叶娘才翻了几个山坳,就觉得腿肚子转筋,贴身的小袄也被汗浸湿了,前贴胸后贴背的,黏黏地叫人难受。

她拿手胡乱擦了擦面上的油汗,又草草将贴在额上的几绺湿发抹到耳后,又朝来路尽处踮起脚用力望了几眼,好容易说服自己相信那班天杀的贼人不会奔着这天台山里来,这才朝路边一方青石上小心坐了。

臀尖才碰着石头,叶娘全身紧绷的筋肉霎时一松,全身三百六十块骨头都嘎吱嘎吱闹将起来,又酸又痛。自个朝大腿上捶了几下,那既酸又麻的劲直叫人想趴地上便不起来了。

“惫懒娘们,遭捶哩!”

她攥着拳敲了敲自家的头,嘟囔一声,又摸了摸比甲里揣着的那两块被捂出了汗酸味的秫面饼子。这东西城里人是不肯碰的,但是便宜,压饿,她是苦出身,小时候为了挣命,地里肥田的豆饼也偷偷拣来吃过,这红的如猪肝似的秫面饼子,已经如龙肝凤髓般金贵了。

嗅了嗅手指上那染着汗酸的食物味道,她咽了咽唾沫,稍润了下发干的喉咙——就带了这点吃食,吃光了,往后还有那几百里的山路,可是连点鼓劲的物事也没有了。

背上的小囡还睡着,包小囡的“蜡烛包”是上好的白叠布,背巾上还缠了一只从注生娘娘庙里求来的小荷包,叶娘小心翼翼地将这小伢抱入怀里,拿脸蹭了蹭小伢嫩生生的脸蛋,逗得伢崽咯咯咯地笑起来,伸出一双白生生的嫩胳膊来摸她的脸。

小伢生得真好哩!脸蛋秀气,粉团也似,一笑,还露出两个小酒窝,就和画上观音娘娘身边的善财童子一般的,天生的让人爱煞。待再大一些,学话的时候,听小伢叫一声“阿娘”,又是多么大的福分呢!

“可惜奴是个没福分的。”叶娘叹了一口气。

想当初,她家的崽娃出了痘,被痘花娘娘收了去,那个狠心的汉子一时痰迷了心窍,拿一条烧火棍打得她三天下不了炕。当时自个也是魔怔了,抱着崽娃死不肯松手——儿是娘的心头肉,当时恨不能让阎王老子由自个替了她的娃崽才好。

亲了亲怀里小伢的脸,她吸了吸气,把这些非分之想赶出脑子里去,解开前襟,掏出满是油汗的葫芦大**,将囡仔捧到胸前,柔声道:

“大郎勿哭,勿哭,姆妈带你去见舅老爷。”

眼见得小伢慢慢地将嘴一点点贴上**,水叶娘轻轻哼着小调,低着头尽着乳母的本分。

……

这些年,日子越过越艰难,老天爷似也越来越邪性。开春后不下一滴雨,霜降时冷得活像三九天,一家老小辛苦一年也打不了几斗粮。纳了租税,就只能勒紧腰带挣命了。可老天依旧不叫人消停,瘟神爷到处行瘟不说,官家又新添了许多捐税,之前的花石纲已经弄得许多殷实人家纷纷破了产,如今又添了一样,说是“伐辽饷”——可不是说辽国皇帝认了赵官家做叔伯,怎么天下还有叔伯侄儿互相杀来杀去的道理?

地里刨不出食来,人心就动到邪路上去了。她进城做活前就听说邻村有个后生犯了邪性,嚷嚷什么“有本事投梁山,有胆子拜明王”,结果被族里的叔爷领着地保连夜绑了送到官府,扛了大枷去站笼,不几天就自己蹬了砖,他娘老子哭了几回,也拿条麻绳吊了梁。

“赤马红羊一甲子,劫数!劫数!”侍候白鹤大帝香火的老斋公蹲在庙门口拍着门槛大喘气。

她不晓得什么叫做劫数,只知道自己在通判老爷家才做了半个月的奶娘,台州城怎么就变成了一片血海?

到处都是身穿白衣、头缠白布的贼人,口里喊着什么“明王降世”的诀,见着衙门里的人便乱砍,秦通判和知州相公就是这么给拖到求雨坛上,放锅里给煮成了一锅肉汤,被这些人分着吃了。

剩下秦家这个娃崽,被她趁天黑翻墙背了出来:大人不在乎身家,留下这么个奶娃娃,可不作孽么?

背着这个苦命娃娃,她像受惊的鸡婆般地朝山沟沟里钻,山里黑,山里冷,山里见不到半颗火星子,偏偏因着黑和冷,她才觉得安全——台州城倒是很亮很热,街面铺户都燃着火,剥剥地响。

她不会读书人那“民如发,匪如梳,兵如篦,官如剃”的文词,却天生地明白官、兵、匪,都是极可怕的东西。

又轻轻地拍了拍怀里的娃崽,哼了几句“戴雉尾,好儿郎”的俚曲儿,好容易等娃崽闭上眼不闹了,她正要整好了前襟接着赶路,一股年轻爷们的汗骚气却这么呛乎乎地冲进她鼻子里。

那骚膻味的正主是个面皮黝黑的挎刀汉子,身量不太高,圆脸粗胳臂,头上没挽髻子,只用一块白布包了头,身上胡乱披了件不合衬的半旧直裰,看去不僧不道地,只两个眼睛不住打量她,那贼瞳子亮得吓人,却让她想起三天没沾奶水的尕娃娃。

事要糟。

嗓子眼里猛地跳出这三个字,却在逸牙缝前被她一个个地硬咬住,哽着脖吞了回去:

“好汉,俺……”

这话开了个头,却不晓得如何说了,乱军乱贼不比绿林讲个道义,叫好汉喊赖汉唤菩萨搭救,也都是一般下场,她其实很想叫一嗓子扭头就跑,可怀里这个娃娃……

她低头看了看睡得正香的娃崽,咬了咬牙,小心地将蜡烛包裹紧些,放到一丛豆腐柴边上,自己蹭着那方歇脚的青石朝地上斜坐了,仰着脸望着那挎刀汉子,轻声道:

“爷台,奴身子给你,可……可轻着些。”

她前襟本就没扣好,这一活动又挣开了些,小衣下那对粘着油汗的大葫芦**像吃了吓的兔子般上下起伏着。那汉子瞧着她的胸口,喉结抖了抖,含混不清地道了声“俺应你”,倒像口里含了个没啃干净的枣核。

汉子压上她的时候,长舌带着那股炙臭的热气舔上她的脸,这贼人浑身都冒着骚腥气,胳膊腿满是腱子肉,好似春天里口轻的公牛那么野。她嗅着贼汉子身上的味道,不由自主地伸开手,五个指头深深地抓进公牛的肩胛肉里,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

水叶娘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了。

公牛不要命地朝她顶过来,仿佛要把她按进土里似地使着蛮力,可这一顶,却像使尽了气力般地瘫在了她的身上。

一根铁枪不知何时扎进了“公牛”的后颈窝,从张着的嘴里冒出枪尖子,一股血浆子突兀地覆上了水叶娘的脸,使她的面前只剩了一片殷红色。

耳边依稀有个老汉的声音在响:“大郎,咱们如今也投了方明王,这样行事,却是得罪人——罢了罢了,救人要紧,将尸首搬开,先探探路数。”

便听得有个年轻些的后生应了声,一脚将尸首踢了开,叶娘还怔着,只傻傻地看着一个俊俏英武的汉子一面从死人身上拔出枪来,一面在尸首怀里上下寻摸了一阵,最后将死鬼挂在脖子上的一个小荷包摘了下来,从里面捏出张叠成三角形的黄纸,展开去,小声地念出声来:

“一者无上光明王,二者智惠善母佛,三者常胜先意佛,四者欢喜五明佛,五者勤修乐明佛,六者真实造相佛,七者信心净风佛,八者忍辱日光佛,九者直意舍那佛,十者知恩夷数佛,十一者齐心电光佛,十二者惠明庄严佛,身是三世法中王,开杨一切秘密事,二宗三际性相义,悉能显现无疑滞。……”

水叶娘听不大明白这种雾遮遮的轱辘话,更不晓得是哪座庙里的神仙,只觉得面上黏嗒嗒地,似乎有什么东西渗进口里,腥咸腥咸的。

“亏得神仙搭救……”

这个念头刚刚冒头,她心中一松,眼前顿时黑了下去。

……

………

这一年是宣和四年,大宋的丰亨豫大之局,已经到了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好时候,以至于大宋士大夫们闲着没事就靠党争消磨时间。

这一月,河北诸路宣抚制置使童贯为首的一众伐辽变帅,草书露布告捷东京,伐辽大功转眼即成。天下士民莫不额手称庆,以为大宋盛世就在眼前。

这一日,一众身穿白衣、头绑白布的摩尼教徒打破台州治所,知州齐安民、通判秦伯琴为首的大小官吏统统被活活烹死殉国,城中居民尽被教徒裹挟而去,台州城只留下一片散发着烧尸焦臭的瓦砾。

秦通判家的乳娘则抱着襁褓中的秦家遗孤趁乱逃进了附近的天台山,不过水叶娘做梦也没想到,她在深山里仍然遇见了摩尼教徒,更没料到会在这个当口被人救下来。

她醒来的时候,睁开眼只看得天上闪着几点孤星,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大腿根——亵裤还半敞着,风从盖着她下半身的破烂直裰下面吹过,冷飕飕地。

她缩回手,怔怔地望着天,低低叹了口气。

在她一眼望不到的地方,有一老一少两个男子的声音正在讲论着什么,隐隐约约传到她耳边。

坐着的那老人,满头白发如雪,寿眉似剑入鬓,一部修髯恍如千条银线飘拂胸前,看上去也不知到底有多少寿数,只觉得这老者气度俨然,举止闲雅,仿佛与画上仙翁一般。偏偏这画上仙翁般的老者头上戴了一顶精铁锻造的委貌冠,上盘着双龙捧日之图,冠身簪着青玉横簪,玉簪两侧垂下冠缨,更透出一股威赫庄严之感,倒像是侯王贵人一流。

一旁拨火的英俊汉子,额上生着一点朱砂记,浓眉大眼,看似粗豪鲁莽,偏偏面似满月,像是富贵人家出来的,身上腱子肉结实饱满,隐隐露出龙纹花绣。

那老者看着年轻汉子拨火,叹息一声道:“大郎,你既然投奔了方腊一伙,多少还得与他们一些体面。今日你杀的那厮,本身没什么出奇处。然而他脖子上挂着的那荷包里,分明是一卷摩尼光十二佛真言。摩尼教中有资格拜受这摩尼光十二佛真言的人物不多,不知便是哪个不知名重要人物的亲眷……”

那被唤作“大郎”的人,自然是江湖上有名的九纹龙史进,他压着心头怒气,勉强应道:“竹翁,既然方腊给了俺一个纠察明使的身份,又爱重俺这身武艺,敬重竹翁你的法术,俺们就要做出个样子来。他不是想做什么光明皇帝么?俺从前读书的时候,那汉高祖布衣起兵,与关内父老约法三章,财货不取,妇人不犯,这才是个真龙天子的道理。若似他这样军纪涣散,俺又何必随他一个草莽天子胡羼?”

那竹翁便是原本该成道化龙、却最终化为半吊子俱利伽罗龙王身的玉京子,他摇了摇头,叹息道:“如此也有道理,但下一回拿住了这等样人,还是先审一审,明正典刑,师出有名,才叫人无话可说!”

她不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她只想知道,她的小少爷呢?

秦家小少爷正愁眉苦脸地躺在一袭粗布袄子上面,袄子下是粗硬的树枝和沙石,而一直裹着他的白叠布襁褓被解开来,晾在篝火边上。

很不幸地,他陪着他的乳娘从台州城逃进天台山到现在已经一天一夜了,他就是自制力再好,也憋不住了。

所以他失禁了。

这真是男人的耻辱啊。

很郁闷地吮着大拇指,他习惯性地想要咬指甲,可结果当幼嫩的牙床碰到指甲盖时,他只能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放弃了这个没什么实际意义的工作。

身子下面凸起的石子树枝硌得人很不舒服,而夜里山上风寒露重,凉风顺着破衲头灌将进来,冷飕飕地。

轻轻地撇撇嘴,秦家的小少爷郁闷地嘀咕了句什么。

假如有人附耳在秦小少爷那连乳牙都没长出来的嘴边仔细分辨的话,会发觉这个还不到一岁的奶娃娃嘀咕的是:“魏文成,你这混球,居然将我三身法相一截为三!若不是魏某这一截散仙道基坚固圆明,不受胎迷污染了本性,万一错投了什么异类之胎,与猪刚鬣一般下场,那你麻烦就大了!”

……

………

小媳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身上收拾齐楚,脸上的血点子也寻了些泉水洗净了。她抱着小囡呆望了半晌,迟疑着低下头,用脸颊轻轻蹭了蹭小囡的脸蛋,鼻翼翕动着,仿佛出窝觅食的母兽要将幼雏的气味深深印在脑子里一般,最后一咬牙,朝着坐在青石上的铁冠老人双膝跪了下去:

“老神仙,秦老爷家只有这么一点骨血,伢崽命苦,爷娘都不在世上……奴又是乡下脑壳,不好叫伢崽跟着奴吃苦受罪,便请神仙老爷慈悲慈悲,带小伢到杭州投奔他舅舅……”

手抚着颌下长须,老神仙端坐不动,只是静静听着。史大郎手中拨拉着篝火,目光却落在小媳妇怀里的小孩子身上,无人发觉,这杀人如屠狗的汉子眼中却隐带一丝柔惜之色。

看来秦家的这个遗腹子确实是个挺招人喜欢的漂亮伢崽。

很好耐性地听着小媳妇磕磕巴巴地将一大通话说完了,老神仙神色肃正地站起身,伸出双手朝前虚扶了一下水叶娘,然后将她怀中的小孩子接了过来,仔细端详了一番:

“你且不要慌,小公子乃忠良之后,天道昭昭,断无叫忠臣孝子绝嗣的道理。况老夫与大郎路过天台山,遭逢了这桩公案,便是与秦小公子有缘。我看小公子眉宇清奇,根骨也是上品,将来成就自然不消说的……”

说到这里老人顿了一顿,也觉得这种功德宝卷一般的开解说多了没什么用处,轻咳一声,直奔了主题:“如此小公子便由我师徒照料,贫道玉京子当不负姑娘所托。”

得了这个保证,水叶娘稍微收摄了一下心神,后退了半步,正心正意地朝着面前一身朱锦玄袍的老人叩首下去:“老神仙的恩德,奴这里先谢过啦……大郎官名唤作‘铁言’,知州相公又给他起了个别字叫‘舆玄’,连同生辰八字秦家奶奶都写一并在大郎胸口绣囊里,将来进学入仕,忘不了您老的大恩德……”

玉京子单手抱着蜡烛包,也不再去扶她,只略点了点头,算是受了她这一礼。只是玉京子望着那伢仔似曾相识的眼神,收拢在袖子里的左手却是不自禁地排了一局六壬神课,五指往复推演如数算名家排筹成阵般繁难,却得不了一个能分解得明明白白的回答。

他怀中的婴儿看似懵懂天真的眼神看了看跪在地上千恩万谢的水叶娘,又望了望抱着自己若有所思的玉京子,双眼随即有些无神地从乳娘和老人脸上移开去,瞟了眼天幕中无数的星辰,轻轻咂了咂嘴,便又靠着玉京子的胸口沉沉睡去。

没有人发觉,这婴儿的眼神全不像一般的婴孩那样清澈无比而聚焦不定,却多了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随着他轻轻地阖上眼,也同时盖住了这地,遮住了这天——

不遮也没有办法,难道真让这老龙看出自己真身来,万一这老儿把自己当成投名状,朝摩尼教那边一送怎么办?!

自家与这些摩尼教徒结的梁子也算是够深了,虽然说修至散仙位业,与魏文成这一战隐隐摸到了散仙极境之上的那层天花板,早已不惧生死轮转之事。

可若是这些摩尼教徒趁自己当下法力未复,赏咱一下,岂不是又要重新受胎,再将这散仙境界从头修起?

就算他们没这么下作,可把魏某朝他摩尼教光明净土里一丢,然后凭摩尼光佛为首的那些纯然光明意化生的神灵永世鎭压,这衰处、惨处,就比雷峰塔下的白素贞还不堪说了。

心中念头百转,婴儿面上却是一片酣睡的清稚意,只有耳畔风声呼呼,不问可知,是那头老龙飞遁而行。

只见玉京子一手捧着婴儿襁褓,一手扶着碧玉杖,腾风直上,不多时落在一座深山古洞之外。

那古洞幽深,四下里皆是异种古松,枝如垂柳,实如碧珠,洞口镌着“玉亭洞”三字,俨然是玄门修行之士避居尘嚣的一处洞府。

洞前更有几头苍猿,在那里翻筋斗、打秋千,摘花擎草耍子。

为首几头老猿,见着玉京子捧着婴儿襁褓而来,顿时欢啸一声,领着小猿们罗拜起来。

玉京子看了一眼为首那头老猿,只见通体皮毛皆白,除了口中横骨不化,尚不得口说人言之外,已经成了气候,颌首道:“当年冲霄道人张鸾师徒飞升之后,令你等看守他旧日洞府。如今看来,这玉亭洞高蹈尘外,又有你等通灵仙猿护持,倒是个修身养性的好所在。”

老白猿听了玉京子称赞,忙连连作了几个揖,似是个“愧不敢当”的意思。玉京子也不在意这个,将怀中襁褓给这老猿看了,嘱咐道:“此子大有来历,根脚必然非凡,便是我也看不分明。如今我奉下元太一君法旨,在两浙公干,行踪无定,实在无处抚养此子,思来想去,只有这玉亭洞天生福地,又有你等服其劳,方算是了结贫道一桩心事。不知你这老猿,肯不肯担下此任?”

那老白猿看了看襁褓中的婴儿,又看了看玉京子的脸,方才点了点头,伸手要抱婴儿。

玉京子见他抱过婴儿,嘴唇微动,心神交感间,传入两句话来:“虽然看不出此子将来如何,但你之仙业,将来必然着落在此子身上,未来何愁没有你家祖宗袁公的成就?切记万事要谨之慎之,此等旷世仙缘万不可错过了!”

又交代了几句,玉京子眼见得那老白猿将婴儿抱入玉亭洞内,方才一顿手中碧玉杖,仍然乘风飘然而去。

那老白猿抱着襁褓直入玉亭洞内,只见洞中石壁莹润如玉,石笋、石柱,上隐带荧荧金星,透光如昼,洞中石室盘列连环,隐按五行之用,更陈列云床丹炉、石桌石凳,无一不备。

老白猿将婴儿放在云床之上,手脚比划几下,便有几头小猿抬着一个石瓮过来,只见石瓮中满盈深碧色的酒浆,分明是百果酿成的猴儿酒。这老猿把石瓮放到云床上,又磕了一个头,方才出去了。

留下魏野,一脸郁闷地看着那石酒瓮。

按说猴儿酒这样由通灵仙猿采集异果酿成的酒浆,最适合修行之士补益元气,老白猿听了玉京子暗中吩咐,也晓得这婴儿必是得道仙人转劫之身,所以不敢用烟火食耽搁这位“仙婴”修持。

可是偏偏这猴子忘了一点,就算这婴儿是魏野散仙相的转劫之身,终究还是个四肢骨骼柔弱的婴童,法力尚未具足,哪里能自己舀酒喝了?

但魏野也顾不上这个,躺在云床之上,只是不出声地喃喃道:“这一下,魏某岂不是成了人猿泰山?以后出场的时候,要先‘哦喔喔喔喔喔喔喔’地叫一嗓子?”

自嘲过后,魏野又看了一眼洞外,心有余悸地道:“玉京子这老龙,没有看穿我的来历,真是好险好险。”

此刻在天台山下,玉京子用袖子不停地擦着汗,心有余悸地道:“得亏老夫痴长了许多年寿数,当初既然能瞒过那秃驴,今日装傻充愣,也就让真君没有看穿我看穿了他的来历,真是好险好险。”

说罢,玉京子又看了一眼身边史进,心中暗自盘算道:“真君怎么忽然间分出这么个婴童之身?看上去道基圆满,不受胎迷,也不像是转劫重修的样儿啊?此事要不要与北面通个气?”

想了一想,这条老龙又自己安慰自己道:“真君分出婴童之身,这是何等机密之事?更何况我撺掇史大郎来此,也是潜伏暗探之意,岂能再为真君旁生枝节,此事还是先隐下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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