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时间,有个词总会被用到,白驹过隙。转眼间,缘行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一年多了。教师这个职业似乎也非常适合他,从开始的生疏,到现在的驾轻就熟,中间并未发生什么波折。
这段日子,社会虽然动荡,但横城还算平静。
也许是因为项和的看好,也或许真的是缺人,缘行刚刚入职便被这个老头指使来指使去。短短一个学期,他除了平时教高小学生数学外,也教过音乐,甚至还客串过一段时间的体育老师。至于那几次给高中数学老师代课的经历都算不得什么了。
等到下半年,仁爱小学又有一批新学生入学。项和干脆安排他独自带了一个班级,做了导师。
说来好笑,他这个一身大褂皮鞋,却顶着光头的造型刚一出现在自己学生面前,这帮小豆丁都吓懵了。
他站在讲台上,望着下面坐得端端正正的三十几个娃娃,微微一笑:“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班级导师了,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释缘行,你们称呼我释老师、释先生都可以……”
开始那段时间,教导这帮孩子戒尺都不用,只要一瞪眼睛,任你再是调皮捣蛋都得灰溜溜的,教学工作可谓轻松。
可惜,孩子的心灵是最敏感通透的,就如同天禅寺那帮小沙弥一般,相处久便不怎么怕了,好在还有些师道尊严在,尚能管住这帮猴子。只是……
缘行对着面前的小丫头连连叹气:“孟招弟,给老师说说,为什么要打架?”以他的能力,就算接受再多项校长安排的工作也可手到擒来,偏偏这帮熊孩子,让他脑壳疼。
“先生,李小胖揪我头发,还往我书包里塞虫子。”叫孟招弟的小姑娘撅着嘴,小拳头在胸前挥动,头上的羊角辫一甩一甩的。
“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不要给同学起外号。”缘行嘴角抽搐一下:“发生这种事怎么不告诉老师呢?万一你打不过人家呢?”眼前这小姑娘长得这么瘦弱,胆子到不小,恩,战斗力也不低。
“他原本就胖么,我就轻轻锤了两拳,谁想就哭鼻子了。”小姑娘低下头,喏喏地嘀咕:“真没用!”
缘行差点一口气没缓过来,伸手捂了脑袋:“记得,下次再有这种事情赶紧告诉老师。”又说了几句便让她出去了。
“哈哈哈。”等小丫头出了门,同一个办公室的刘子瑜终于忍不住,趴在桌上大笑起来。
“很好笑么?”缘行瞥眼过去。
“这妮子将来肯定是个厉害人物。”刘子瑜瞧出他的不满,便止住了笑。
“那个李小胖……”缘行说到这里醒悟过来,尴尬地咳嗽了声,改口道:“李宏义同学长得可比她高半个头呢,长得也壮,这也敢动手。我怕她这脾气将来吃亏啊。”
“这世道,厉害些还是好的。”刘子瑜叹了口气。
“倒也是。”缘行笑了下,从抽屉里取出一本书递给他:“看完了,还你。”
“你总算看完了。”刘子瑜接过书:“我家老爷子这几天正找呐,我只说自己拿来看了。还被他骂一顿,说糟蹋了好书。”说到这里,他推了推鼻梁上的圆框眼镜,语带埋怨:“这锅我可背了,你怎么谢我?”
“请你吃饭?”缘行挑眉。刘子瑜还是自己的伯乐呢,当初正是他的举荐,项校长才会好奇之下来看自己这个打杂工的,若没有那次会面,也不会这么顺利的当了老师。所以,一入职两人便成了朋友,更被分配在一个办公室,短短半年,交情已是不浅。这次因为要在报纸上开个读史的专栏,对方听说了二话不说将自己父亲的藏书都偷出来给他参考,连锅都背了,请顿饭自然理所应当。
“还是算了。”刘子瑜闻言撇嘴,缘行说要请客,绝对是真的,上好的素斋价钱不菲。可偏偏他生来就是个肉食动物,实在吃不惯那个。
“知道你不喜欢吃素,这回请你吃好的。”缘行有些不好意思。
“行啊,我吃着你看着,想想也挺不错的。”刘子瑜听说不吃素,连忙笑着答应了,这时候已经到了下班时间,两人便简单收拾一下,走出了学校,直奔横城最大的酒楼而去。
两人一路上说说笑笑,尽谈些学校里熊孩子们的趣事。可在经过一道暗巷时,缘行突然停住了脚步。
“有事?”刘子瑜不解,顺着缘行的目光望去,只见暗巷内,一帮打扮得流里流气的男人正堵着两名身着仁爱中学校服的女生,嘴里污言秽语地说着什么,立时大怒,刚要出声呵斥,那边缘行已经迈步走进了巷子。
“我说两个小妞,撞到了大爷不留下点钱就想走吗?”巷子里,两个女生瑟瑟发抖地抱在一起,而在他们面前,一名尖嘴猴腮的风衣男缓缓靠近,正要抢夺她们手里的拎包,耳边一阵风声传来,霎时脸上一痛,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凌空飞了出去,顺势砸倒了站在一旁来不及反应的小弟。
“谁他……”等他忍着疼痛艰难地站起,看清站在眼前的光头,已到嘴边的喝骂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赵二狗,贫僧说的话你都忘了?连女学生的钱你们也敢抢?”缘行冷冷地说。
“她们撞了我老大……”一旁有个混混不忿地喊道,可话才说一半便被身边的同伴拽住了。
那个叫赵二狗的风衣男连句狠话都不敢说,带着手下灰溜溜地跑了,他可记得,半年前就是这个大光头,只用了一只手便将他与几个兄弟好顿收拾,在床上躺了几天才能下地,此时见了,哪还有不跑的道理,再挨揍吗?
“好了,你们回家去吧。现在世道混乱,以后出门一定要注意安全。”缘行先打量了两个受惊的女生,只在瞟到其中一个长发女生之时愣了愣,最后见她们无恙便拉着刘子瑜转身离开。
“谢谢释先生。”一个圆脸女生在身后鞠躬,大声道谢。他头也不会地摆了下手,很快便走远了。
“释先生?是刚刚那个人吗?”另一个长发女生地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口中询问。
“柳秀曼你一请长假就是两个月自然不清楚,那位释先生是小学的班级导师,自知识渊博得很,田老师生病时候咱们的代数课还是他上的呢。”圆脸女生两眼放光:“没想到释先生的身手也这般好,那些流氓竟然都怕他。”她说得兴奋,却没发现身旁的同伴一脸的惊疑不定……
----------------
再说到时间,还有一个词会被经常用到,时光荏苒。转眼又是一年半,缘行到这个世界已经将近三年了。战争的形势越发不好,社会动荡,平民百姓自然跟着遭殃,尽管这时的夏国实行的是义务教育,孩子上学花费不多,但总有家庭因为各种原因掏不起钱,只能让孩子转入教会学校或者干脆去做工务农。
看到学生含着眼泪不舍的离开,凡是当老师的心里都不痛快,但这种事情发生的多了,也顾不得伤心了,这种世道,谁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就算这帮老师,有些家里负担重的也不得不利用空余时间找些其他活计补贴家用。
但这些对缘行没什么影响,他虽然也被拖欠了工资,却有收入不菲的副业支撑,除了自己花用,还能帮助一些家里困难的学生,所以他的班级目前没有一个退学的。只是,尽管又长大了一岁,熊孩子毕竟还是熊孩子。
“老师老师,李小胖又欺负荣澜了。”孟招弟敲开办公室的门,对着缘行喊道。
“如果你在打人之前来找我,老师会很欣慰,真的。”缘行左手挤按着眉心,当了两年老师,他感觉自己一下子变老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你是班长,遇到事情不要总想着动手,更不要给李小胖起外号。”可能真是气着了,他丝毫没发觉自己对李同学的称呼有什么不对。
“他凭什么欺负荣澜?我、我只是锤了两下……”孟招弟双手掐腰,小脸上满是不忿。可惜因为到了换牙的年纪,一说话便露出那缺了一半得门牙,显得颇为滑稽。
“所以你做为大姐头就出面了是吧?”缘行说到这里猛地一拍桌子:“再有下次,真叫家长了。”
“哦。”小姑娘看他真生气了,心里也有些害怕。
缘行见她这样子,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无力地挥手:“你继续去上课,顺便把李小……李宏义同学叫来。”
等处理完这次打架事件,外面都已经下课了,一帮无忧无虑的孩子在操场上尽情地奔跑玩闹,整个校园变得活泼起来。
刘子瑜夹着个文件袋走近办公室,一进门便说:“听说你们班男生和女生又打架了?连老项都惊动了?”
“我就不该体育课的时候教他们拳脚,看着一个个得瑟的。”缘行无奈叹气,又道:“我和校长说了,事情到此为止,就不必找家长了。”
“这次轻拿轻放便罢了,若再有下次怎么办?你不得吃刮落儿?”
“旁人还好,孟招弟的家长若是来,这孩子的处境更不妙了。”缘行摇头,脑中却闪过一个蹲在黑暗中埋头哭泣的影子。那是一个傍晚,他因为批改作业回家晚了,却正好撞见小姑娘一个人在外面哭,问了才知道,自从弟弟出生她便时常挨骂,总觉得父母不再爱自己了。
“偏你心软。”刘子瑜对目前社会重男轻女的风气自然也是清楚的,闻言叹了口气,将文件袋放到桌上:“这是你要的照片,好家伙。现在也就你这土豪能拿出这么多钱出来了。”
缘行淡笑不语,打开文件袋,里面是三十几张黑白的合照。依现在的技术,洗照片的费用可不便宜。但这些花费对现在的他来说真的不算什么。他有预感,自己在这个世界停留的时间不长了。
“都说你们出家人看破红尘,可我看你当老师当的挺开心的,为什么不还俗呢?”刘子瑜看着他取了毛笔一张一张地在照片背面誊写日期以及寄语,不由奇怪:“你写这些做什么?”
“我为何要还俗?这样就挺好的。”缘行手中动作未停,口中淡淡答道:“不入红尘怎可勘破红尘?”接着又是一叹:“我可能要走了,留些影像做个念想罢了。”
“走?你去哪里?回山上?”刘子瑜吃惊地看他。
“也许吧。贫僧自有去处。”缘行语气复杂,实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的来历和去向。而且,一想到金蝉的任务,心中那层阴霾便久久不去,到底会发生什么呢?
气氛凝滞了半天,刘子瑜才喃喃道:“你这样不好吗?虽然累了点,不比在山上过清苦的日子来得强?你若走了老项肯定舍不得,他上哪里找你这么合用的人啊?”一个好朋友要离开了,不免惆怅。
“贫僧走了不是正好,免得总有人在旁说闲话。”缘行淡淡开口,事实上,他从未掩饰过自己和尚的身份,这两年着实给本地的教育界添加了不少的话题,纵有德高望重的项和压着,闲言碎语还是免不了的。
“老项可不会在意这些。你这家伙在食堂只吃素,他还省钱呢。”刘子瑜开了句玩笑。顿了顿,转而指着窗外又劝道:“你舍得这些学生?”
缘行停下笔,望着操场上正打闹着的学生,露出笑容:“这些都是好孩子。”
“这两年我都看在眼里,你很喜欢小孩子,既然喜欢,何不自己找人生几个?”刘子瑜继续说道,事实上类似的话题,在这两年已经进行了不少次,他决定再劝一回。
“贫僧可没有这种想法,小孩子是可爱,也烦人呀。”缘行摇摇头,重新执笔。
“我有一个问题。”
“说。”缘行吐出一个字,毛笔蘸墨,笔走龙蛇。
“骂人的时候都骂坏人断子绝孙,你们修行人大多单身,尤其是你们佛家终身不嫁娶,不是同样没有子嗣?这也算福报吗?”刘子瑜咬咬牙,才说出一番狠话。
缘行停下笔,奇怪地瞥了一眼:“你怎么知这不是福报?世上不肖子孙多了,没有子女,就没有了子孙不孝的烦恼,岂不清净?不会有儿女在你没死时便惦记你的财产,不会有子女在你重病无法行动时将你抛弃,任你冻死饿死。”说到这里,他重重叹气,继续在照片上下笔,过了半晌才又吐出一句:“更不会有你辛苦养大的孩子不听苦劝,一心一意地跑去出家。”
刘子瑜愣了下,总觉得他这话意有所指,但仔细看他神情,始终淡淡的,毫无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