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靳元正的伤势虽然看着吓人,却并没有危及生命,得到这个消息后,在门外等待的杨乐安、缘行以及一干管家护卫等俱都舒了口气。
没过多久,一直陪伴在靳元正身旁的靳夫人走出了房门,她疲惫的脸上掺杂着一股哀戚之色。
“老爷请诸位入内一见。”用手怕擦拭着眼角,靳夫人柔柔地说了句,便在丫鬟的搀扶下离开了。
十几号人进入满室药味的房间,靳元正斜靠在榻上,虽然面色苍白,可看上去精神倒还好,见了众人,竟轻声笑了起来。
“这种时候师兄竟还能笑得出来?”刚刚在外面还显得格外急躁的杨乐安这时竟安定了下来,只是口中仍是抱怨。
“靳师可还安好?”缘行合十一礼。
“并无大碍,靳安到底文弱了些,力气不大。”靳元正虚弱地摇头,接着招呼大家找地方坐下,这些人进来已经显得很拥挤了,也无人有心情入座。
“还提这小子做甚?咱们谁能想到一直苦寻不得的奸细竟是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人呢。。”杨乐安冷哼。
“孽缘啊。”靳元正叹起说道。“找个机会将他放了吧。”
“师兄,为何要放?他可是差点置你于死地啊。”杨乐安追问。
“他一说三十八口,我便知道他是谁了。”靳元正扭头,语气痛苦地到:“当年为了先皇大业,不得不忍痛处死浏阳崔家一家,靳安,应是崔家唯一的血脉了。没想到,他竟甘愿伏低做小,卖身在老夫身边十几载,也是可怜人啊。”
“这么说来,这小子也算是条汉子。”杨乐安垂头半晌,突然扼腕道:“我对不起师兄,上船后因气不过,竟安排人将他沉江了。”
一旁的缘行却是不解,小书童当时明明喊的是三十七口,到靳元正这里怎么成三十八口了,难道是记错了?可再听到上面杨乐安的那番话,心头一跳。
“你……你……怎可如此啊……”靳元正颤颤巍巍地指着自家师弟,过了好半天才长叹一声:“罢了,也是老夫没有安排周到,到底还是亏欠了他们崔家。”说到这里,又抹起了眼泪:“好歹跟随老夫那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将来有机会要将他的尸体捞上来,定要厚葬。”
“靳安背叛老爷,活该……”
“老爷仁义。”在场的管家护卫等人感动不已,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表明了对自己主人的敬佩之情,也表达了对叛徒的不屑与鄙夷。
缘行眉头仍是皱着,看了看抹泪的靳元正和连连叹气的杨乐安,又扫了眼四周面带感激敬佩之色的一干人,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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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平安过了差不多有五六日,客船一直向东,已然抵达了扬州境内,一个月的任务期限也到了。
缘行便向杨乐安提出下船的事情,这个时候,杨乐安待他自然不像之前那般处处针对看不顺眼了,平日关系处的也还好。
但他要离开这件事情,对方却明显踌躇起来,并未马上答应,而是让他等一等。
缘行郁闷了,这是怕贫僧上岸后泄露消息吧?可咱真不想插手你们的事情,只想尽快回到天禅寺而已。
然后,在第二日清晨,仍是一个大雾的天气,他被带到靳元正养伤的船舱中。
靳元正重伤未愈,依旧是精神不足的一副样子。
“老夫无碍的。”靳元正虚弱的笑了笑:“听说你要离开?”
缘行点头,刚要说什么,可猛地神色大变。
靳元正见他变了脸色,正待询问,舱门却再次被推开了,一名护卫快步跑进,施礼后急切道:“老爷,有人袭船。”
“乐安呢?”
“杨大人正在指挥御敌。”
“那你急什么?”靳元正一下坐直身子,口中冷哼。
“是。”那护卫再次施礼后,躬身退了出去。
“看看,老夫稍有状况,这人心就不稳了。”靳元正摇头叹气。
缘行耳力极好,听得外面打斗声似乎颇为激烈,但呼和声最大的来源很耳熟,应是杨乐安,而且听声音中气十足,看样子局面还能控制。
他口诵佛号,急切的心绪也平缓下来。
靳元正瞄了他一眼,见他面色已然平和下来,不禁赞道:“和尚心性修的不错。有时老夫真羡慕你们佛道中人,虽也有些蝇营狗苟之辈,可如你这般平和可信的真修到底还是多些。”
“靳师过奖。”
“老夫有一事相求,不知和尚能否答应。”
“您请说。”缘行合掌施礼,口中回了一句,并没有立即答应下来,就知道对方将他单独留下肯定有事交待,只是心中不免疑惑,对方这样一个能人,会有什么事情求到自己这个根基浅薄的和尚头上呢?
“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与老夫身旁的书童在这里搭上线,不论找上门的是朝廷还是过去的对手,定然实力不凡。而老夫只是个假死脱身的见不得光的人,再不如过去那般位高权重了。”靳元正双目盯着舱顶,慢悠悠地说了几句,然后盯着缘行,与其无比郑重:“老夫想请你将一个人平安送到凉州府。”
“凉州……”缘行踌躇起来,不能不犹豫,靳元正好歹教过他一个月的书法,两人也算有段师徒缘分,如果是一般的小忙,哪怕要他上场搏杀,他立马就答应了。可凉州距离这里最少三千里,依古代这样的交通条件,还不知道要走多久。肯定不能如计划中那般回天禅寺看看师门长辈和师兄们了。满怀期待地回到这个时空,连天禅寺的山门都见不到,怎能甘心?
他这边陷入沉默,靳元正在等着他的决定,也没言语,船舱中陷入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的喊杀和争斗声仍是一阵阵地传进来,舱门终于被敲响。
靳元正应一声后,门被推开,红着眼眶的靳夫人牵着一个又瘦又小的小姑娘走了进来。
靳元正这时连忙坐直了身子,笑着朝小姑娘伸出双手,那小姑娘的神情却极是木然,在靳夫人的牵引下才到了榻边。
靳元正似乎对这种情况毫不在意,拽过小姑娘,眼中满是慈爱地上下打量一番,才对一旁的靳夫人问道:“瑶瑶被吓坏了吧?”
“方才听到打斗,这丫头又躲进柜子中去了。”靳夫人用帕子抹着眼睛,可眼泪仍是止不住地流下来,却似乎在隐忍着没有哭出声来。
靳元正转向缘行:“这就是我要你护送的人了。”
后者打量着小姑娘,这女孩长得太瘦了,看似五六岁大小,虽然眉目清秀,却发色枯黄神情紧张,眼中还带着股惊慌与无措。
“自三年前亲眼目睹父母被歹人杀害,她便是这个样子了。”靳元正哀叹道:“当日若不是她躲在柜子里,我们的人赶到及时,怕是她也没了。可至此之后,原本活波可爱的小姑娘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浑身发抖,更是再没有开口说过话了。”
“我苦命的外孙儿啊。”那边靳夫人再忍不住,掩面痛哭起来。
缘行闻言不禁面露同情之色,遭遇这种人间惨事,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打击实在太大了。
“世人都说老夫为人心狠手辣,当年行事也确实果断阴狠了些,可初衷不是为了结束那个乱世吗?”靳元正握紧了拳头,原本就没了血色的脸更加的白了,他抖着嘴唇,说道:“老夫膝下只有三子一女,大儿子在逃荒时被活活饿死,二子殒于军中,三子因病早亡,只有最小的女儿平安长大嫁了个好人家,竟也因老夫的牵连,被政敌派人加害于家中,她夫家十几口人,只留下这一条血脉……”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若说这乃做事阴狠的报应,何不应在老夫身上?”
缘行闻言也是心下唏嘘,又听对方道:“当前形势危急且敌人势大,老夫身边肯定有对方的探子,乐安武功虽强,可毕竟双拳难敌四手,老夫怕他无法顾及全部家人。护卫中可用之人能力亦是不足,有能力的又不合用,唯有小师父你可托付了,只要神不知鬼不觉混到岸上,改头换面后自可来去自由。”
“阿弥陀佛。”缘行抿唇犹豫片刻,抬眼看了满面泪痕的靳元正,又扫了眼神色依旧木然的小姑娘,沉声道:“我答应了。”
与靳元正商量好在凉州碰头事宜后,缘行北上自己的行囊,带着那个叫洪清瑶的小姑娘跑上了甲板。
外间争斗的依然激烈,两侧不时有黑衣的蒙面人顺着绳索攻上来,又被靳家的护卫们打退。
缘行扫了眼正与两名高手争斗的杨乐安,趁着无人顾及溜到了船尾,然后抱起洪清瑶一个纵身,踏着河水消失在晨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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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岸上,真如靳元正所言,没发现有人追上来。但缘行不敢放松,往前飞奔了数里才停下来休息。
身后的背包比来时重了不少,有靳家赠送的盘缠以及洪清瑶与他自己的衣物,甚至还有一套用作易容的工具与假发。
找了个僻静的地方鼓弄一番,等出了林子,两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缘行摇身一变成了个手执折扇,青衫磊落的潇洒书生,洪清瑶则被做了书童打扮,配上那张带着木然神色的脸,完全就是一个憨小子的形象。
两人拐进了扬州城,先买了匹马,然后骑着绕着这座城转了几圈才开始正式北上。
这么做一是为了甩脱可能存在的追踪,二是为了熟悉马匹的操控,缘行虽然在现代骑过马,可毕竟接触不算多,只能慢慢找感觉了。
大雍建立没有多少年,此时吏治清明,治安还算良好。两人如正常旅人一般打尖住店,天明赶路夜晚休息,倒是未遇波折,一切还算太平。
一路上,小姑娘洪清瑶真的一个字都没说过,对缘行的关怀照顾,其反应也是寥寥,只在有江湖中人或者官差等手执武器之人经过的时候,会露出惊惧不安的神情,因为两人是共乘一匹马,她无处可躲,只能往缘行的怀里钻。
缘行推断这应该就是创伤性心理障碍了,心中更加同情。一路上便刻意躲避那些手执刀剑的人,有路人见他这般作态,只以为是书生胆小,虽不免嘲笑一番竟也无人起疑。
这样自然拖慢了前行的速度,但缘行坚持认为小姑娘的心理健康更重要,相比之下,晚上几天抵达凉州真的不算什么了。所以一有闲暇的时间,他便会给洪清瑶讲些童话故事,或者念一段经文。可能作用不大,但他相信有了这些,至少能让这姑娘在面对恐惧时相对好过一点。
而在官道上没有旁人的时候,他会尽量催马,已减少路上损耗的时间。
可是到了允州境内,缘行行进的速度却是变慢了,心情也不似之前那般放松。只每日的故事和佛经还在继续着,小姑娘的神情依旧木纳,但无人发现,其目光中已悄然多了层光彩。
顺着路人的指点赶到一处岔路口后,缘行反常地停下了马,在路口驻足。他一直望着朝向东北的那段路,沉默许久。
直到被小姑娘拽了衣角,他才清醒过来,看天色竟已是午后了,如不赶路便会错过宿头,他先是叹了一声,接着却笑起来。调转马头,终于选了直接北上的那条路。
金蝉的文字浮现眼前:“你真不回去看看?”
缘行并未回答,转头最后看了眼青州的方向,然后一咬牙,策马扬鞭,飞奔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