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俗
次日,阿瑶醒来时第一件事情就是叫人将这信寄了出去。
这天的天气看着有些不好,抬头就能见到乌云密布,天边时不时响起一声闷雷,明明还是晌午,现下看着天色却像是已经傍晚了。
这天气没有太阳,阿瑶就在院子里坐着,从箱笼里找出了几盒绳子,想着编个漂亮的绳结系在琴上。
要是李淮修还在,这么适合的天气,阿瑶自然会在院子里弹弹琴,可是这会李淮修去了永州,隔壁院子里还有个不知身份的陌生人,阿瑶就不会在院子里弹琴,乖乖做些不声不响的活,免得惹出麻烦来。
谁知道刚过申时,一个络子编了一半,袁文琪就上门拜访了。
小娘子瞧着神采奕奕,带着许多礼物,一看便知并未受到曹文吉的影响,见了阿瑶就十分担忧地同她致歉。
袁文琪上门,阿瑶自然非常欢喜,本来就没怪过她,反而一直担心她的境遇,见她如此好的气色,也就放下心来。
小娘子出门带了两个丫鬟两个婆子并一些府兵,阿瑶就将这些下人安排妥当,接着引袁文琪进了院子。
袁文琪还十分抱歉,送了许多礼物给阿瑶赔礼。
阿瑶连连摇头,只说自己没事,这是曹文吉熏心,并不怪她。
袁文琪是个嘴时刻都闲不住的人,见阿瑶对她并未生疏,即刻就放松了,见了这院子便开始点评起来。
“我此前竟然都不知道这荒郊野外还有个这样的好去处。”
这院子在这野地里实在是太明显了,袁文琪以往喜欢跟着兄长出门游玩,只不过去的都是些有名的地方,竟不知还有此等去处。
这院子背阴,里头栽了棵高高大大的桃树,宽敞又好看,不像个医馆的客居之处,倒像是个富贵人家置办的庄子。
袁文琪想着觉得自己就是没病,今年天气这么热,也是愿意到这里来住一住的。
阿瑶叫卷碧给她奉茶,笑着解释道:“这是处医馆,你身子康健,自然不用知晓。”
袁文琪闻言赞同地点点头,她上次没有被曹文吉的药药到,就是因为她习武,身子较一般的小娘子而言好的过了头,袁文琪这样想着,又将目光移到阿瑶身上。
阿瑶今日穿了件浅绿色的对襟小衣,下身是蜀锦制得素色百褶襦裙,腰间系了手掌宽的颜色稍深一些的长腰带,衬得女孩腰细退长,胸前鼓鼓囊囊的。
女孩生得乌发雪肤,明眸皓齿,几日不见个子好似都有些拔高了。
袁文琪看着她便觉得心情好,嫩得跟春日枝头的花苞一样,在这酷暑天气里见了便觉得清爽。
“阿瑶你是不是长个子了?”
袁文琪总觉得上次见她还带着股孩子气,这次便就有些不一样的感觉,想来想去也只能觉得是她个子高了。
阿瑶立刻提着裙子站起来,左右转了转身子,乌溜溜的眼睛里还有些喜悦,“真的吗?”
她自己是没什么感觉的,但是这几日躺在榻上,仿佛确实有时会觉得骨头痛,她还以为是因为天气的原因呢。
以前在冯府的时候,家里的仆子专门给她记过身高尺寸,阿瑶就没专心记过,现在一时也想不起来自己之前有多高了。
卷碧就去一旁的厢房里寻了布尺来,两个小娘子在院子里量了身高,发现阿瑶已经比袁文琪高出半个手掌了,在小娘子里也算是高挑了。
袁文琪非常肯定地说,“上次见你时,你是只比我高两个手指头的。”
阿瑶很是惊讶,“你瞧得真仔细。”
袁文琪毫不脸红,“我见你生得好,自然要与你好好比较一番。”
两个小娘子笑到一起。
“你不是身子好了吗,怎么还要住在这呢?”
两人一齐坐上了秋千,袁文琪问道。
这几日城里可是好戏频出,阿瑶不知道错过多少。
阿瑶解释道:“我身子还有些其他的毛病,便留在这里养一养。”
袁文琪见她未说得细,便也没有深究,只道:“曹文吉死了,你可知曹文英现下在作甚?”
阿瑶想起那个小娘子,只觉得她怕不是个容易善罢甘休的人,想了想道:“不会在想着如何找我的麻烦吧?”
这不无可能,阿瑶虽然最是无辜,可是难保曹文英故意迁怒。
袁文琪摇摇头,“你小瞧她了,她才不会为了曹文吉得罪你呢,下次见了你保不齐还要笑脸相迎。”
阿瑶转了转团扇,玉雕的面容上仿佛在发光,有些想不明白自己有何叫她不敢得罪的。
袁文琪压低了声音道:“曹文英成亲了。”
阿瑶手里的团扇停住了,有些惊讶,“怎么这样突然?”
家里的兄长才刚刚去世,她怎么挑了这个时候成亲了。
袁文琪言语间有些不耻,“她好似同一个永州来的贵人有了首尾,怀了身孕,可不得赶紧叫人收用了她。”
“她上赶着给人做妾呢。”
袁文琪出身也不是一直都好,儿时还一家人挤在一个院子里过,但是她也知道良家子一般是不会给人做妾的。
阿瑶想起了曹文英提起过的永州王的儿子,觉得她多半是同那人在一起了。
只是阿瑶并不喜欢背后议论人的长短,因此只敷衍地点点头,就将这个话题遮掩过去了。
夜里,袁文琪要在这里留宿,叫阿瑶想起了赵书研,两人也曾在对方家中留宿过,心里不由有些怅然。
洗漱完毕以后,两个小娘子就一齐上了榻。
袁文琪赶走丫鬟婆子,悄悄从带来的匣子里拿出一本封面上没有字迹的书来。
阿瑶好奇地凑过去,两人就在烛光下趴在一起看。
谁知袁文琪刚刚翻过一页,露出序幕,阿瑶就翻了个身,红着面颊道:“你怎么看这种书?”
袁文琪也红了脸,抖着手把书合上,连忙示意阿瑶压低声音,“我也不常看的。”
“只是我之前不是要同曹文吉那个孬种成婚吗?
这是我娘给我,叫我提前看看。”
她婚事告吹以后,她娘就来找她要过,只是袁文琪藏了点小心思,说搞丢了。
她娘训了她一次,也就把这事忘在脑后了。
袁文琪将书关上,正色道:“我是同你关系好,才想着叫你也见见这世面,你要是不愿意我便收起来,咱们换个话本看。”
阿瑶只觉得心如擂鼓,想起方才瞥到的几个直白的词汇,只觉得眼睛都要烫着了,女孩犹豫半天,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趴到了袁文琪的身边。
她脸颊红扑扑的,有些羞怯地小声道:“看看吧。”
袁文琪轻声咳嗽了一下,就再次翻开了这个小册子。
·
夜里阿瑶同袁文琪睡在一起,外边天雷滚滚,天气阴沉到叫人觉得随时都会有雨水滴下来,可实际上天气依旧闷热,并没有要下雨的意思。
阿瑶小日子走了,李淮修又不在,不好委屈了袁文琪,便放纵了些,在内室里置了些冰块。
夜里过了子时,阿瑶睡得正熟呢,就叫袁文琪推醒了。
袁文琪也是一脸迷迷瞪瞪,轻轻推了推阿瑶的肩膀,“阿瑶,好似有人在敲门。”
阿瑶睡得脑子都是糊的,但是确实听到了急促又大力的敲门声,心中不免一惊。
两个小娘子为了夜里说一些私房话,将丫鬟仆子都赶出去了,且她们要是进来也不会这般急促地敲门,像是在催魂一般。
阿瑶即刻反应过来,只觉得心跳比往常都要快了许多,她从榻上起身,穿上了外裳,袁文琪也连忙跟着她这般动作。
敲门声越加剧烈,一声一声地像是敲在人心上,在这寂静无人的深夜里,叫人汗毛直竖。
阿瑶扬声问了一句,可那人顿了顿,手中的力道越发加重,可就是不说话。
从影子看来,这该是个极为瘦削的人。
阿瑶本不准备并不准备开门,穿上衣裳也是为了防止这人在外边的护卫进来之前直接破门而入。
果然没一会就有李淮修留下的侍卫进来了,捂了这人的嘴便将准备将他拖走。
阿瑶连忙上前开了门,“等等。”
院子里是一队原本守在院子外边的护卫,举着火把将这院子照得灯火通明。
阿瑶出了声,几个侍卫便应声停下了,领头的是个身材高大健壮的男子,朝阿瑶行了礼才道:“属下护卫不力,惊扰姑娘了,我们这就将这人带走。”
其实从这人敲门到侍卫进来,前后也没多久,这些侍卫第一时间就听到了声音,只是这人将小院的门反锁上了,他们废了些功夫才进来,几个丫鬟婆子也纷纷惊醒,从厢房里出来了。
阿瑶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这夜深人静的,这人从哪个角落里摸出来都是有可能的,更何况,阿瑶有些怀疑这人是从隔壁院子里跑出来的,两个院子有一个墙院挨在一起,不然这些侍卫将院子守得如同铁桶一般,怎么也不可能叫人这样悄无声息地进来了。
“先别急着带下去,让我瞧瞧他。”
几个侍卫不知为何原本将这人挡在了身后,犹豫一番才将这人扯过来。
这人一露面,袁文琪没忍住叫了一声,阿瑶也蹙了蹙眉。
这该是个异邦人,看身形是个不及弱冠的少年,穿着阿瑶未曾见过的服饰,脸上和露在外面的皮肤都印着黑色的小字,看起来十分的可怖。
这少年这样装扮都叫人看不清面容了,他该是比阿瑶要高一些的,一直耷拉着眼皮不理人,一点也瞧不出方才敲门的那股子邪气。
见阿瑶站在他面前,便静静地睁着一双死灰色的眼睛看着她,他慢慢露出一个十分腼腆的笑容,望着阿瑶的时候,竟然有些楚楚的意味。
少年穿着打扮虽然奇怪,可是额上配的宝石和衣服的料子都是好东西,该是个身份不低的人。
阿瑶被他的眼神看得奇怪,没忍住问了一句,“你是谁?”
少年本就被两个侍卫扯住了胳膊,听了阿瑶的话,就忍不住轻轻往前面凑了凑,下一秒就被人狠狠地扯住了。
他于是就低着头不说话了,只是时不时抬头看阿瑶一眼。
阿瑶这才发现他的脚上竟然是没有这样的纹路的,是一双很白净的脚,现下染了些污秽,叫人一看就知道这少年定是个富贵人家出身,连路也很少走。
似乎是察觉到阿瑶正在看他的脚,少年只缩了缩脚趾,却并没有将脚收回来。
这少年不说话,阿瑶也拿他没办法,只好叫侍卫把他关起来。
待回了内室,袁文琪还有些心有余悸,叫丫鬟婆子们守在内室里,不再赶她们出去去厢房睡了。
“这人看着好生可怕,又瘦又高,身上还有那样恶心的东西。”
袁文琪想起来都还觉得十分恶寒。
少年身上那些字不知道是写上去的,还是刻上去的,总之密密麻麻看了就叫人心惊肉跳,且都是些奇怪的符号,像是咒语一般。
阿瑶凝神想了想,肯定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些符号。
阿瑶觉得要是再想下去,今天夜里怕是要睡不着了,连忙叫卷碧点了安神的香,又同袁文琪一起说了会话,这才慢慢睡着了。
第二日一起来,依旧是个没有太阳的闷热天气,阿瑶就叫小厨房的人做了些爽口的小菜,她同袁文琪一同用了一些。
袁文琪并不急着回城,同阿瑶在庭院里下棋。
袁文琪棋艺并不精湛,阿瑶就时不时喂她两颗棋子,两人倒也下的愉快。
没一会,就有侍卫来通传,说是隔壁院子的人来拜访了。
阿瑶一挑眉,心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她想了想,便叫袁文琪去内室歇着,她去见一见这伙人。
上门来拜访的是个穿着大元服饰的中年男子,可是生得高鼻深目,一眼就能叫人看出不是正统的大元人。
他说话也有些怪腔怪调,行事作风都不同于中原人士。
这人自称圣使,走失的是他们的公子,夜里贪玩走错了院子,还请阿瑶多多包涵。
他出手阔绰,送了许多华贵的礼品,说是他们的小公子身体虚弱,受不得热,昨夜无意冒犯,恳请阿瑶放了他们公子。
阿瑶在书上读到过,知道有些异国人同他们大元人长得不太一样,因此倒也没有太多惊异。
这异邦人态度还算诚恳,不过这再怎么贪玩,都不能悄无声息地摸进别人的院子吧。
不管阿瑶心里信不信他的话,面上还是没露什么情绪,还叫人给他奉了茶水。
这人来自异邦,如此突兀地出现在渝城,怕是还有些其他的目的,阿瑶想了想,还是叫人将那个少年带来了。
少年在厢房里睡了一夜,整个人都有些怏怏的,面上的纹路也像是暗淡许多。
阿瑶这是第二次见他,还是觉得有些不适,将目光移开了,避免与他那双亮的过分的眼睛对视。
这少年一出来,那个男人就激动地站了起来,叽里呱啦地说了许多话,都是异邦语言,阿瑶听不懂。
但是那个少年有些羞涩的笑容,和男人迟疑地指了指阿瑶的动作,都叫阿瑶皱了皱眉。
女孩端起茶水,没什么表情地开始送客了,“两位要是没什么事情的话,就请离开吧。”
男人犹豫一会,低声和少年说了些什么,少年有些怏怏地点点头,男人这才朝阿瑶拱拱手。
只是神色间仿佛多了几分尊敬,这才带着少年退下了。
阿瑶觉得这一主一仆都很怪,男人对少年的态度并不像仆人侍奉主子,反而像信徒侍奉神明一般,眼神都是狂热的。
阿瑶将这些异状记在心里,准备等李淮修回来了一一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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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淮修赶到永州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子时。
永州王彻夜未眠,带着人顶着夜风在城墙上等着,远远见了李淮修策马而来,就紧赶慢赶下了城楼。
李淮修未带面具,一张英隽俊朗的面容叫永州王一见就红了眼眶,拱着手要给李淮修行礼。
永州王是个留着长须的清瘦男子,年纪看着很大了,可姿态依旧很是挺拔。
李淮修制止了他的动作,他不是永州王的主子,自然没必要受一个老人这样的礼。
永州王即刻就像是要落下泪来一般,眼神变得很沉痛,叫人看了就觉得难过。
他看着李淮修想起自己旧主,见李淮修对他如此生疏,心里不免难受。
李淮修披星戴月,面上也不见疲态,他对永州王的真情流露仿佛没什么感触,很平静地叫他不必如此多礼。
永州王连连点点头,深夜开了城门,好叫李淮修进城。
一行人径直入了永州王府,永州王与他平辈而坐,李淮修气质疏离内敛,但是一举一动都挑不出错处,干脆利落地就坐下了。
永州王眼里露出几分赞赏,李淮修虽然隐居多年,但是生得恍若神人,从长相到修养气度都是一等一的好。
当年那个男子也是如此风姿,永州王低头抹了抹眼睛,还是没忍住红了眼睛,他一个已经快要入土的人了,此刻想起了故人也不由深感触动。
李淮修见他情绪起伏如此之大,很有耐心,等永州王平复了情绪才说明来意,“不知您在信里所说的话是否还算数。”
永州王叫人给他上茶水,李淮修只礼貌性地沾了沾唇。
“那支军如今也还在。”
永州王恢复了风度就是个十分儒雅的老人,他顺了顺胡须,“只叫那姓冯的贼人偷了去。”
李淮修握了握腰间的玉佩,语调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是如今的冯家军?”
永州王呸了一声,面上闪过一丝厌恶,这既不符合他以往的涵养,“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那老贼全家怕是都要下地狱。”
李淮修蹙眉,他沉默一会,“您确定吗?”
永州王沉下脸色,“本王所言句句属实。”
两人一直谈到了丑时,直至明月高照,这才从堂里出来。
永州王叫来自己的小儿子,叫他给李淮修行礼。
陆同期是个不过二十的少年人,是个看着很听话的后辈,干净利落地给李淮修行了礼。
李淮修没说话,面上也没什么表情,永州王眼里不由地露出两分期盼。
男人垂了垂眸子,过了半晌才叫陆同期起身,“就叫他跟着我做事吧。”
永州王连连点头,面色也好看许多。
李淮修要在此地修整一日,永州王就想着打探些消息,“听说公子还有个妹妹?”
李淮修身边的人都嘴皮子极紧,永州王有心想探听他的家务事也不得其门。
李淮修不知想到什么,眼神有些微妙,没什么表情地嗯了一声。
永州王只以为那是亲生的,心里不由触动,悄悄暗示了陆同期好几眼。
一行人往永州的行宫里去,路上永州王想着活跃一番气氛,也展示一下自己强大的人情网。
“听说有人在渝城见了羌皖族人。”
永州王像是在讲什么奇闻异事。
“你们可知这羌皖族人有何奇异之处吗?”
李淮修垂垂眸子并不太搭理他,陆同期就只好捧自己老子的场子,还没等他问出来,李淮修就停了脚步。
男人仿佛想起了什么,面无表情道:“他们是去渝城求医?”
永州王一拍手,笑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李淮修蹙了蹙眉,他不仅知道这个,还知道羌皖族人有个极其恶心变态的习俗。
男人停了一会,干脆利落地就要回渝州去。
永州王阻拦不及,几乎是惊愕地看着李淮修带着人策马离去,还连连想要叫人拦一拦。
李淮修带着人,驾着骏马直出城外。
事关阿瑶,他一点险也不想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