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锋所指之处,尽是说不完心酸话。
能进奉天殿的,整个大明朝,也是屈指可数。这一番话,所直指的人,只有今日并未在场的朱允炆。
毛镶与朱允熥对视之后,两手抱拳,“臣现在去毓庆宫拿人。”
这是请示,也是试探。
试探朱元璋对朱允炆最大的容忍度,是怎样的。一路之间,所胡乱想的那些,现在尽被毛镶抛去脑后。几句言语之中,毛镶全然明白朱允熥的意思。
朱元璋仿佛是一口气,卡在嗓子眼儿,半天说不出话来。
突然之间,朱元璋颓然的蜷缩在椅子上。言语之中,竟有些委屈。喉咙蠕动,几次哽咽。
“咱可是待他不薄,打他生下来那时候起。咱就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孩子。从鼻子到眼,他就和你爹小时候,一模一样。”
“日子久了,咱就觉得,他喜欢藏着事儿。这一点,咱不喜欢。可到底来说,他与你一样,也是咱孙子。旁的不成,咱给他享不完的富贵,那不就成了。他喜欢斗,喜欢背后说你的不是。即便是这样,咱也没动过,要惩戒他的心思。”
终于,朱元璋无力的冲毛镶摆摆手。
毛镶领命,起身要走。双脚却被吕氏死死的抱住,全身搐动,一声声压抑的、痛苦的唏嘘,仿佛是从她内心的深处艰难地一丝丝地给抽出来。
一声撕肝裂胆的呼喊,边哭边尽力合上她睁大着的双眼,“陛下,都是臣妾做的。臣妾妒忌太子妃,妒忌吴王。臣妾利欲熏心,罪该万死。可炆儿,他也是您的孙子啊,他才八岁啊!”
拖拽不住,吕氏索性用牙死死的咬住。
毛镶用力拖拽,却也要顾及朱标的脸面,不敢太过无礼。力猛时,将吕氏甩到一边。几颗带着血丝的牙齿,顺着脱落,滚到地上。鲜红,且刺眼。
吕氏顾不得自己的疼痛,再抱住毛镶,哭声尖厉而嘶哑。
“拖开!”朱元璋红着脸,大声呵斥。
两边,殿前军齐齐上前,将吕氏拖开。随着吕氏几声哀嚎,毛镶才整理衣服,往毓庆宫的方向去了。
远远的,毛镶咬紧牙关,嘴里骂骂咧咧,“狗日的,老子险些掉了脑袋。”
一进毓庆宫,毛镶用脚踹开毓庆宫的门。左右去看,里屋的门依旧紧闭。透过不小的门缝,还是能看到“熟睡”的朱允炆,背对着自己。
毛镶将门推开,如此大的动静,朱允炆却依然不动。
“殿下,下官得罪了。无法,下官的脑袋,可是别在您这儿呢。您得过去一趟,不然下官可就没了性命。”
不由分说,毛镶一只手,提起朱允炆。任凭朱允炆如何挣扎,毛镶也丝毫的不松手。抬脚,径直往坤宁宫的方向过去。
“您莫怪下官,要怪就怪你自个儿,鬼迷心窍。”
在坤宁宫时,毛镶将朱允炆放下,“皇爷、吴王,人已经带到。臣在毓庆宫,还搜到了下药时用的粉包。不止一次,有人见着他与静儿,在一处窃语。”
朱允炆抱住吕氏,颤栗的发出动物哀鸣般的哭声。
“皇爷爷...”
朱元璋紧紧皱眉,直接打断,“咱问你,你有没有在给你爹吃的药里,加那个粉包。”
朱允炆不去回答,反而看向自己的母亲。
“咱问你话呢,不准看她!”
朱元璋厉声呵斥,“咱再问你最后一遍,你有没有在给你爹吃的药里,加那个粉包。”
死一般的寂静之后,朱允炆垂着脑袋,轻轻的点头。
霎时间,朱元璋瘫坐在椅子上。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他始终觉得,朱允炆知书而达理。偶然的,有些妒性,也无伤大雅。因此,朱元璋对朱允炆,一直颇为宽松。
“大孙你说,该如何。”
朱允熥咬住嘴唇,“全凭皇爷爷发落。”
朱元璋轻轻放下手,目光炯炯。似有挣扎,再看一眼朱允熥,下定决心。
“传旨,太子嫔吕氏,吕本之女。本应表率后宫,以身作则,垂范于世。吕氏妒,不能善教皇子,遂至心生恶念,欲害太子妃未遂,复害虞怀王。内非,不能赦。”
“赐白绫,许其自尽。不得葬入皇陵,不得入吕氏宗祠。”
“朱氏允炆,毒其意,犯礼义,害其亲父。罪无赦,同赐死。”
吕氏猛的抬起头,痛苦的看着朱元璋,“陛下,他也是您的孙子啊。您看在朱家后人,饶了他这一次。囚于禁宫,或是罢黜为民。”
朱元璋不做理睬,回坐于椅子上。
朱允熥也是一言不发,冷冷的看着底下的吕氏与朱允炆。轻轻闭上双眼,嘴上默念,“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哭声,满屋子的哭声。
“熥儿,念在他是你兄弟,你与陛下求求情吧。”吕氏又一次哭诉。
朱允熥无声的低头,“他这个样子,你逃不了干系。你只教他如何不择手段,却不教他如何遵从礼法。即使是现在,他也只是躲在你身边,一言不发。他处处学你,学你像你似的,加害别人。”
“他已经是习惯了,你这个做母亲的,给他铺好了路。该他自己走时,他都忘了自己,还有一双腿。”
接着,朱允熥有些嘲弄的味道,去看朱允炆,“你连活着,都要别人为你去争。朱家,何时出了你这样的懦夫。到头来,伤心的,都只会是皇爷爷、皇祖母、父亲。”
“口口声声说的大孝,在你这里,却只是个笑话。”
与朱允炆对视时,朱允熥丝毫的不躲闪,“该你的,或者不该你的,天注定了。”
再回头去想想自己,当初的蓝玉,把皇位送到自己面前时,自己同样不敢去争。哪怕自己为自己说上一句话,最后天下为谁,也犹未可知。
“拖走吧。”朱元璋说话时,明显带着颤音。
看着被拖走的吕氏与朱允炆,朱允熥知道,一个时代,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