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摩托车仍然是一件价格昂贵的交通工具。
吴宁生花这辆进口的雅马哈踏板摩托价格不低,算上牌照和其他杂七杂八的开销,他一共花了八千块才把这台车给拿了下来。
骑着摩托车,带着吴克昂,爷俩以每小时四十公里的“飙车速度”回到了家属院里。
没办法,这俩人都没头盔。行驶速度一旦超过每小时40公里,那就有点睁不开眼睛。
回到家里之后,吴宁生先是兴冲冲的拎着脸盆和抹布出去擦了车,然后才带着一身泥点子回来准备洗手吃饭。
刚吃了两口,他就注意到了康敏今天的情绪不太好。问了几句,他才知道康敏要出差的事儿。
吴宁生自己并不是很清楚这里面的路数,但他也知道,现在想要从单位里要账出来……那实在是不太容易。企业之间有三角债困扰,而单位之间的三角债也不在少数。一个云鹤市财政局能从宋安省财政厅里借来一千三百多万,那就说明他们确实也有比这个更大的缺口。
虽然上级财政单位每年都有拨款给付,但指望拨款……这还是有点难。
一个记者当然想不出什么要账的好办法,但这并不影响他给自己的妻子出谋划策。
“要不……明天咱们去问问黄奶奶?”想来想去,吴宁生决定通过其他方式获得帮助,“黄奶奶那儿至少能问问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她活了好几百年,这种事情大概是有经验的。”
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闷头刨米饭的吴克昂翻了个白眼,黄奶奶虽然是个黄鼠狼精,可黄鼠狼精也不是讨债公司的人呐……这才叫病急乱投医。
不过这种话他还是没办法说,谁让自己现在才三岁呢。
去吧,去见一次黄奶奶也好——说不定在听完了黄奶奶“爱莫能助”的回答之后,自己这不太靠谱的年轻爹妈能稍微靠谱一点。
如果是吴克昂自己操作,他可能会选择先去搞定云鹤市财政局的一把手。毕竟两个单位之间的交涉和碰撞可能会涉及很多流程问题,这中间能扯皮的地方简直不要太多。
但在己方占理的情况下,只要能搞定一把手那很多事情就能顺利的推下去——说白了,人家拖着不给只是因为解决问题的动力不足而已。能借一千三百万的副省级大城市的财政局,自己可不会缺钱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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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吴克昂和爹妈一起坐上了那辆刚刚买来的小摩托。从电视台家属院到黄奶奶住着的省第二干休所距离不远,大约二十分钟就能到。走到半路上,吴宁生还在街边停车买了两只烧鸡——宁静路烧鸡在宁远名气颇大,黄奶奶平时也特别喜欢这口——尤其是那个脆生生的卤鸡皮。
省第二干休所占地面积不小,而且还拥有在这个时代很少见的全封闭管理岗位,以及非常到位的绿化布置。
干休所周围一圈都是七八层高的公寓楼,而被公寓楼围绕在中间的,则是绿地和点缀在其中的独栋二层小楼。
把车停在门口登记了来访信息后,吴宁生接着门岗的座机给黄奶奶家打了个电话。过了大约十分钟,一个中年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来啦。”中年人非常热情的和吴宁生打了个招呼,然后看着站在踏板脚踏上的吴克昂笑眯眯的说道,“哟,小吴你这姿势可以啊,来检阅部队啊?”
吴克昂嘿嘿一笑,朝着中年人晃了晃手,“四叔叔好。”
这个中年人就是一直照顾着黄奶奶日常生活的“四哥”,吴克昂这儿一直管人家叫四叔叔。“四哥”姓段,据说以前也是机关里的工作人员。
他作为黄奶奶的秘书已经在这里干了五年。三年之后,他就该重新回到机关里去,然后和下一个秘书进行工作交接。
“黄奶奶在家里等着呢,自从昨天晚上听说你们要来,她就开始张罗了——家里备了一大桌子菜。”段秘书让门卫们打开了大门,引着摩托车开了进来,“都是东北风味的,有些菜不好找,电话最后打到了东三省的驻宁办,从人家的食堂里整出来的菜。”
在段哥的引领下,康敏和吴克昂下车步行,吴宁生把车停到了小楼旁边。然后一行人一起进了屋。
二层小楼里布置的倒是挺有东北特色——应该是客厅的位置上并没有摆放沙发或者椅子之类的东西,取而代之的是足足五米宽三米深的土炕。土炕上摆着两张矮几,拼在一起之后上面摆满了各种菜肴。
黄奶奶正在桌上摆着筷子,听见吴宁生他们进屋了,站在桌子上转过身来,两只爪子在身体两侧上下擦了擦,然后热情的招呼道,“都来啦?脱鞋进屋上炕,菜都快凉了!”
一桌子好菜。
无论是在外地少见的各种正宗东北酸菜,还是新鲜灌好的血肠,在黄奶奶这儿应有尽有。
桌子中间还摆了一条看上去似乎和吴克昂差不多高的鱼,看颜色和菜盆里的汤色,这菜应该是“垮炖”出来的。
“就等你们来了。”黄奶奶转身游到了主桌上,用爪子拿起了一副特制的筷子——这筷子看上去就像是两根秃头的小竹签,比牙签粗些,大概和烧烤用的竹签子差不多粗细。黄奶奶指着桌子中间的那一大盆鱼说道,“垮炖三道鳞这菜,我一个可吃不了——加上俩小段都吃不下。”
吴克昂在炕上爬行了一段距离之后盘腿坐下,然后扭头就朝着黄奶奶笑了起来,“奶奶,我们还买了宁静路烧鸡呢!”
黄奶奶陷入了幸福的纠结中,她看着康宁手里的塑料袋,又看了看桌子中间的那盆三道鳞,最后挥了挥手,“小段,把你弟妹手里这烧鸡放冰箱里去——今儿这菜就已经吃不完啦!”
段秘书把东西放好之后重新回到炕上坐下,然后开始热情的招呼起了大家动筷子。黄奶奶吃了两口,然后放下筷子说道,“小段,你今天中午不整两盅?”
“我就算了吧。”段秘书摇了摇头笑道,“今天宁生是开摩托车来的,喝酒不安全。”
“让他打车回去,明儿再来取车。”黄奶奶很罕见的提出了反对意见,她晃着大尾巴说道,“今天这是家宴,反正下午也不上班——整两盅!”
老太太这是自己想喝了?吴克昂闻弦歌知雅意,他非常干脆的放下了自己手里正在刨饭的勺子,端起自己面前装着果汁的饮料杯,豪气道,“奶奶,我陪您喝!”然后干净利索的咽了半杯子果汁下去。
桌上的人笑成了一团,黄奶奶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她一边用自己的小爪子抹着笑出的眼泪一边说道,“你看看,还是小克昂懂我!”
段秘书拿来了酒瓶,黄奶奶有些艰难的抱起了杯子,然后喝了两大口。
“整!”老太太一声令下,房间里顿时热闹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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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已经是傍晚了。按照老太太的意思,吴宁生两口子并没有直接回家,黄奶奶说了,要和自己的孙子孙媳妇儿好好唠唠家常。
陪着喝了好几杯酒的段秘书被黄奶奶轰回了家,并且还带回去了好几个菜。
黄奶奶则靠在软垫上晕晕乎乎的。脑袋想要靠在自己的尾巴上,可尾巴却老是从脑袋底下滑走。
然后黄奶奶就生气的把自己的尾巴扥长了一截,然后在脖子上绑了一圈。
吴宁生张罗着去剁肉馅,晚上大家吃的稍微简单些,做顿饺子就不错。而吴克昂则搬了个小板凳,坐在距离电视机两三米的地方开始看电视。
康敏收拾着炕头,一边和黄奶奶说起了自己之后要出差去云鹤的事儿。
“讨账这个活计不好搞。”听着孙媳妇儿的话,黄奶奶想了想说道,“如果是个人对公家,或者是公家对个人都还好弄……最麻烦的就是公对公的事情。这事儿要是好弄,你们领导自己就把事情给办了。”
说到这里,黄奶奶看了一眼康敏,压低声音问道,“你最近在单位里工作都还好吧?没得罪人?”
“没有。”康敏摇了摇头,她明白黄奶奶在担心什么,“和我一起去的山岳……他是我们老厅长的女婿。”
如果连老领导的亲属都得一起跟着去,那就说明这事儿不是为了难为人。黄奶奶点了点头,然后自己扯着自己的尾巴呲牙咧嘴道,“去了啥时候回来啊?”
“单位没说,但肯定得赶在国库券兑换截止前回来。”康敏叹了口气说道,“可能得好几个月呢。”
黄奶奶费了好大劲,才把自己系好的尾巴给重新解开。她扔下毛发有些凌乱的尾巴,想了想说道,“你这次过去吧,不要往前冲的太厉害。有事儿就让那个山岳往前顶——好歹有个男同志嘛,总不能什么事儿都让你来搞。”
康敏点了点头,然后没吭声。
“如果实在是搞不定……”黄奶奶的眼珠子在自己眼眶里转了转,然后笑着说道,“那就让宁生把儿子带上一块儿去找你。记住啊,到了地方之后,你带着克昂去找那个一把手……自己别瞎琢磨,让克昂跟着去就行。”
坐在电视机前面看节目的吴克昂偷偷翻了个白眼,老太太你就卖我吧。我能帮上什么忙……
等会,我好像还真能帮忙。
吴克昂低下脑袋,开始皱着眉头想,自己到底能怎么帮忙。要是继续说谎,那又得消耗自己多少真气。
这买卖怎么看都好像……不是很划算呐。
吴克昂正在计较着这笔买卖划不划算,康敏已经和黄奶奶一起包起了饺子。等着一顿热腾腾的晚饭吃完,“酒足饭饱”的吴宁生抱着儿子带着媳妇儿步行回家。
老太太本来说让在家住一宿,但吴宁生惦记着回家和老婆再沟通一下出差的事情,最终还是决定步行回家。
省第二干休所距离电视台家属院其实不算太远,大概也就三四站路的距离。一路上路灯不多、亮度也不太够,吴宁生拿了个手电筒,照着脚下的路慢慢往家走着。
街边偶尔有结束了一天营业的小卖部老板坐在街边纳凉,还有些搬着小桌子小板凳,趴在公共灯泡下写着作业的孩子。
小两口都喝了些酒,轮流抱着吴克昂走了一截之后实在是觉得胳膊有点扛不住。小吴同学也非常给面子的主动提出了“我其实可以自己走”的建议。
家庭委员会迅速审议并且通过了吴克昂同学的建议,随后就让吴克昂跟在两人身后走了起来。
一路走到了菜市场门口,突然增多的人群差点冲散了一家三口的紧密步伐。吴克昂绕过了好几条突然出现而且也没打算给自己让道的大腿,这才重新跟了上去。
好不容易跟上了年轻妈妈的步伐,吴克昂抬头就看见了一份叠起来的报纸正朝着康敏的挎包靠近,在康敏和吴克昂中间,有两三个行人正互相挤着,似乎着急往前赶路。
街道上愿意老老实实走人行道的人其实并不太多,反正晚上没什么车,大街上的人基本怎么走的都有——顺着马路逆着马路,从左到右从右到左,除了马路最中间的位置大概还有一点空间以外,其他地方基本到处都能看见行人。
按理来说,在如此宽敞且“混乱”的地方,三个男同志跟在一个女同志身后这就已经足够奇怪的了。更奇怪的是,他们三个在看到吴克昂紧跟在后,试图追上康敏的样子时,不光没有让开一点空间……他们甚至还往后调整了一下“队形”,以确保吴克昂没办法马上绕过他们。
正常人在看到小朋友追妈妈的时候,不说叫住大人回头看看,至少也不会刻意“添堵”吧?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吴克昂马上就不着急往跟前凑了。他稍微往后靠了靠,悄悄走着一声不吭。
这三个人有着非常明确的分工,左边那个负责用报纸和身体遮挡康敏挎在身上的包,中间那个则用一把大约十几二十厘米长的镊子往包里面探。最右边的那个伸出手去准备接东西,只要一得手那就马上转移。
小偷团伙这玩意,吴克昂可真是好多年没见着过了。
“在这条街上偷东西的小偷,都会当场被警察同志们抓住。”吴克昂有心试试看自己的能力到底有什么限制,于是低声嘟囔了一句。疲劳感猛然涌上心头,他觉得自己脚下都走的有点不稳当了。
长柄镊子深入包中,顺利的夹出了钱包。站在右边的那个小偷接到钱包就准备往自己的怀里塞,吴克昂眯着眼睛正准备张嘴大喊,忽然周围人群中几个看上去很普通的年轻人一拥而上,当场就把这三个偷东西的贼按在了地上。
“别动,警察!”
吴克昂轻巧的绕过被按在地上摩擦的贼,然后对还处于震惊状态中,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的康敏说道,“妈,以后走在路上的时候要小心一点哦。得亏今天有警察叔叔在,你看……”他一指地上的钱包说道,“你的钱包差点就被偷走啦!”
“小朋友,你刚才说的对。”就在康敏要回了自己的钱包,并且留下联系方式和单位地址之后,带队的中年警察忽然说道,“这些小偷只要敢出手,我们就能当场把他们抓住!”
吴克昂笑着点了点头,脑子里却在困惑——刚才他可没看见这个警察在附近,而且自己嘟囔的话声音可绝对不大,那……这位又是怎么听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