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格拉有家免税店,外国人每次来到埃及可以凭护照上七十二小时以内入境的盖章去买三瓶进口酒。
钱旦回到宿舍,放下行李,就拖着路文涛带他去买法国红酒。他连着有两个饭局,都是“伟中”海外各地宿舍里最得宠爱的火锅宴。
第一顿火锅宴是在曾子健的宿舍,只有钱旦、曾子健和诗诗三个人。
曾子健有个正儿八经的电火锅,诗诗头天晚上就熬好骨头汤来做汤底,三个人吃得从容,喝得不迫。
诗诗剪了个复古的头发,像1990年代“人鬼情未了”中的黛米摩尔,既漂亮又显得干练。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她见到钱旦有说不完的话。
钱旦笑她:“你还是不放心子健,来开罗守着他了。”
诗诗说:“哪个要来守着他?我是来另找新欢的。”
见钱旦对她的逻辑反应不过来,她开心地补充:“我要过来找个工号小于1万号的新欢,你们两个都是2万多号的穷鬼。”
工号小于1万号的“伟中”老员工每年有比较多的分红收益,属于先富起来的那拨人。钱旦乐了:“你俩还哭穷?子健都快拿到安家费了。”
诗诗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你就图你们公司常驻海外满三年的十五万安家费?”
曾子健举起酒杯和钱旦碰了个杯:“你知道我压力大了吧?她负责美丽妖娆,我负责养家糊口。”
“狗屁!没良心的。”诗诗在曾子健胳膊上掐了一把,对着钱旦说:“美丽妖娆我是要负责的,不过,我要去给埃及人打工,一起养家糊口了。”
她起身从沙发上拿了个钱包过来,从里面翻出张名片:“旦旦,我找了个工作,准备下个星期上班去。”
钱旦接过名片一看,是家叫做“oasis”的旅游公司:“真的假的?你动作这么快?”
“有个家属在这家公司刚上了一个月班,怀孕了,不想干了,那天扯谈扯起来,推荐我去顶替她。”
“你去做导游?地陪?”
“没有了,这家公司在拓展中国业务,我负责和国内的旅行社衔接,然后去景点、饭店什么的看看,找找符合中国人口味的安排。埃及旅游资源多丰富,红海、地中海、尼罗河、金字塔、黑白沙漠、西奈山、南部的神庙,消费又不高,万一哪天我搞清楚了,国内和当地的资源都有了,我自己在这边做旅行社呢?到时候再把你们家秦会计请过来,管帐。”
钱旦真心叹到:“有思路!你们俩真是既有苟且,又有远方,不像我,远方就只想得到十五万安家费,苟且就只想得到每个月的艰苦补助。”
诗诗接过钱旦递回的名片往钱包里放,钱旦望着她的钱包说:“蛮好看的‘lv’,迪拜买的?”
诗诗说:“朋友送的,旺哥,长沙人,也经常在开罗的。”
三个人虽然是慢慢喝,但也慢慢有了醉意。
钱旦迟疑了下,说:“子健,你怕是不要和旺哥走得太近了,我在大马士革见到了他了,据说他很有心机的,你小心被他带到沟里去了。”
曾子健慢悠悠倒了半杯酒:“你放心,我没那么容易被人带到沟里去。”
诗诗开口要问钱旦和秦辛什么时候结婚,曾子健抢着继续说:“我们不是公司老板,要少些主人翁心态,多些打工仔意识!还不能有几个私人朋友?聚焦工作没有问题,但是,劳动也好,奋斗也罢,不能是人生目标,只应该是过程!我认为任何对劳动、对奋斗本身的赞美都是动机可疑的。你别跟着谢国林那个土鳖混久了,变成他那样了。”
钱旦意外曾子健突然提到老谢:“你咋不爽老谢?”
曾子健说:“看你刚才想教育我的样子,我想起他了,一副忧国忧民的鸟样子。我一签个单,他就到处叫,说我乱承诺客户需求了,说价格太差了,他懂个屁价格?”
钱旦帮老谢说话:“我们现在满头是包啊!到处是售前乱承诺给客户的需求,研发说做不了,技术服务拿不回验收报告还老被投诉。老谢是个老实人,我觉得他还叫得不够凶,自己背锅背多了。”
曾子健反驳他:“不要在地区部对我们叫,有本事就对研发叫,对家里领导叫啊!有什么需求做不了的?公司的资源永远是有限的,会叫的孩子有奶喝。谢国林老实不老实我不知道,我认识国内一个分包商的老板,做软件的,想过来发展,采购部的兄弟让他把关审视对方的专业能力,土鳖讲一堆啰嗦,讲人家是小公司,不稳定,有业务持续性的风险。结果了,我在‘friday’s’看到他和另外一家分包商的老板吃饭。吃完了还拿。反正我和他是尿不到一个壶里去的。”
“拿啥了?”
“谁知道呢?吃完饭人家给他一个纸袋,他拿着屁颠屁颠走了。”
钱旦没料到曾子健和老谢的交集还不少,正想开口,曾子健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手机一看,起身朝阳台走去,热情地:“哎,牛总啊……”
十来分钟之后他才回来,挂了电话,向钱旦晃了晃手机,嘲讽的笑容:“牛总,唯上不唯实的庸才。”
他坐下来喝了杯中酒继续说:“旺哥送的那个钱包值不了几个钱。你知道叙利亚‘m项目’的信息最开始是怎么泄露出去的?牛总的老婆说出去的。上次旺哥帮我带点东西回国给诗诗,他们在国内一起吃了顿饭,在饭店正好遇到牛总的老婆,讲她老公去叙利亚出差啦,有个很重要的项目之类的。她都不问旁边的旺哥是干什么的,诗诗也不好提醒。”
诗诗插话说:“你们公司的信息安全真的是做好事,我们早两天在‘中国红’吃饭,结帐的时候老板娘说‘哎呀,正好680埃镑,好兆头,我祝你们在沙特sc电信的3g大单能拿下来’,不知道是哪位在饭店里面吹牛呢?老板娘就差没把你们的报价叫出来啦!”
钱旦觉得信息量太大,一时有些消化不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他一边在火锅里捞白菜吃,一边记起路文涛在大马士革对他说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钱的地方就有江湖。”
第二顿火锅宴是大家在宿舍欢送路文涛。
年初“伟中”在也门的软件产品出了一次影响非常恶劣的重大事故,造成也门全国的手机通信中断了二十分钟。
事故回溯完之后当事工程师被劝退;子公司服务主管被撤职、调离;地区部相关主管老韩、老谢都连带责任被通报批评、罚款。地区部要加强也门技术服务的能力,路文涛临危受命,被调动去也门常驻。
他们邀了五、六个最亲近的同事在宿舍吃火锅,锅是一个旧电饭煲,底料是川菜厨子路文涛私人珍藏的四川麻辣火锅底料,再加上一桌子与猪肉无关的菜,是此地最典型的宿舍火锅宴的景象。
电饭煲不够威猛,火锅开锅的速度远比不上大家筷子翻飞的频率,好在可以边喝边等。
西方人说“红酒配红肉,白酒配白肉”,又说能从红酒中喝出醋栗味、丁香味、黑莓味什么的,钱旦觉得还是中国人一句“酒逢知己千杯少”来得实在。喝酒不是技术活,纵使舌尖已被四川火锅辣得发麻,但几个投缘的人一起从清醒至微醺,便是好酒好时光。
其他人散去以后,只剩他们三人坐在桌前不想动弹。
钱旦向两位兄弟坦白:“讲起来路文涛去也门和我是有关系的。”
那两位不解:“什么逻辑?和你有毛线关系?”
“在也门整出人为事故的兄弟几年前在国内是我带的小兄弟,他在我下面时就总是忽视现场服务规范,令人提心吊胆的,正好公司呼吁各部门输送人才去海外,我就趁机做个好事,把他给输出啦!没想到,一颗定时炸弹送给了老谢!”
钱旦把一口红酒在舌头上转了两转,咽了,继续说:“这兄弟在也门出事后给我打过电话,说他之所以在话务忙时做高危操作,导致全网通信中断,是因为记得当年在云南见我做过同样的操作,一点问题也没有。他觉得挺委屈的,跟我抱怨说他自己运气太差。”
老谢瞪大了眼睛:“还有这个前传?我要向领导建议,主管连带责任要追溯前三年所有主管的责任,不能罚到我为止,你得帮我出一半罚款。”
钱旦骂了句:“滚,小心今天半夜我灭了你的口!”
他又认真地说:“我在云南是半夜十二点电信行业的默许时间做操作,他在也门是晚上七点业务最忙的时候做,能一样吗?在公司做技术服务做了几年,什么行业默许时间之外做高危操作呀,什么把笔记本电脑的电源往人家机柜里插导致跳闸断电呀,什么随手删除一条关键数据呀,这样的事故见得太多了。你们说问题在哪儿?我们不够重视‘sop(标准操作规程)’,个人临阵发挥的自由度太大了,为师的艺高人胆大,做徒弟的依葫芦画瓢,就被害死了。”
电信行业的默许时间一般是指零点到早上六点这个时间窗口,这个时间段大多数用户已经休息,电话用得少。电信运营商和设备商可以利用这个时间窗口做一些导致业务中断的升级、重启操作,或者做一些没有把握的高危操作。
路文涛点头:“你说得没错,去了也门我首先要抓‘sop’,抓技术服务的规范性。”
老谢叹口气:“难!中国工业化来得晚,长期农耕文化带来的习惯是‘sop’之类的东西推行的难点。中国人拧螺丝只要求‘拧紧’,老外是‘拧三圈’,甚至‘拧三圈再回半圈’;中国人炒菜是‘盐少许’、‘熟透’,老外是‘盐两克’、‘煮十分钟’;所有中药说明书都是‘不良反应尚不明确’、‘禁忌尚不明确’,你们再看看西药说明书怎么写的?”
钱旦附和:“确实,我们的历史上少有崇尚科学、理性、平实的时代,我们习惯了重立场轻逻辑、重精神轻专业、重道德轻法律,这是将来必须要改进的!”
他接着说:“我们经常说公司技术服务部门的‘三板斧’是特别能吃苦、特别能忍耐、特别能战斗,一说就是废寝忘食、过年不回家,现在只是靠这些已经搞不掂了!我们该学习人家尊重契约,学习人家做好知识管理,要想办法通过流程规范、自动化工具来减小业务的不确定性了。”
老谢对着钱旦露出了憨厚笑容:“算了,不追究你给我送颗‘定时炸弹’的事情了。这次你能这么快回开罗超出了我的期望,我本来认为你凶多吉少的。”
“怎么啦?怎么凶多吉少?”
“你知道老钟是从也门调到苏丹去的吧?也门出事故时他本来第二天要带公司领导去见也门的邮电部长,我们的事故惊天地泣鬼神,一直捅到邮电部长那里,老钟带着公司领导按约定的时间去拜访,被人家拒之门外,极没面子。他本来就剽悍,又和我们软件产品结下了梁子,我以为他一见你长得像个样子,很可能会扣下你的护照,让你守在苏丹确保不出事,没个一年半载不会放你走的。”
钱旦不以为意:“这次去苏丹的曹松很强的,合作方的两个兄弟也不错,不需要我守着。”
路文涛叫到:“傻逼们,能不能不要聊工作了?马阿迪第一气质男马上要走了,伟中公司在埃及的平均颜值急剧下降啊!”
钱旦嘲笑他:“但是平均智商急剧提升了,我今天才看到居然有人吃蟹肉棒不去掉包装的塑料纸就往火锅里扔。”
老谢补刀:“他一直说自己不爱吃蟹肉棒,咬不烂,我今天才搞清楚他是带塑料纸一起咬的。”
三个人推杯换盏,越聊越起劲,直到路文涛倒完酒瓶里最后一杯酒:“好了,喝了这一场,我就封山,戒酒!”
钱旦和老谢听到“封山”二字,反应挺快:“你准备造人啦?”
“是的,我一直在努力,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打算年底把老婆接去也门,多住段时间,看看也门的风水怎么样?”
钱旦想起了什么,起身去拿电脑,边走边说:“来来来,我拷点资料给你,指导你早生贵子,万一是你方法不对呢?”
他望着路文涛和老谢显出了好奇的脸,得意地说:“来开罗之前,在阿布扎比的一个月黑风高夜,和我同住一屋的某位来出差的机关领导对我说,‘唉,兄弟们生活环境不容易,客户环境也不容易,我明天就要回国了,电脑里有个文件拷给你,无聊的时候可以学习下,打发时间。’你们猜是什么?苍老师教学片。”
路文涛和老谢同时站了起来,老谢叫:“真没想到,王总是这样的人!拷一下拷一下。”
“我没说是王总哈!你别乱说,损害领导形象!
几个人拿电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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