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时等人离开后,嬴弦在两名武人的陪同下,来见交涌父子。彼时,当嬴弦跃下马车,走回泾阳城的时候,她抱了必死的决心。她是赵氏的子孙,不应躲藏,她是赵奉的女儿,要高昂着头颅。她原本的计划是安葬父亲后,只身一人去见金氏,没想到,金耒主动找上了门。
“母亲!”交漪惊讶得合不拢嘴。
交涌略显惭愧地问道:“金氏——没有为难你吧?”
“我来接你们回去。”
交涌没有动,交漪看了看父亲,也没有动。
“我来,而不是刺客,难道还不放心?金氏没打算要你的命。”
“我不是这个意思。”交涌匆忙解释道,“我打算带漪儿回齐国。”
“齐国?”
“是。”
“父亲的苦心,我与簇讲了。公族不会为难你。”
“我是怕——”
“身份?”
“你早知道了吧。”
“有过怀疑,不确定。”
“我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
“不说了。官大夫来找过我,他告诉了我金氏内部的纷争,老族长金霍被处死了。”
“真的?”
“官大夫还告诉我,金氏对之前所做的事情深感惭愧,他承诺将来不会伤害我们,金迩也会离开。”
“难道金氏失势了?这会不会是个诱饵?”交涌一时无法做出决定。
“不管怎么,我要带回漪儿,我不会让他随你赴齐的。你是翟相的儿子,齐国会如何对你?难道你还盼着赐爵?”
“不。”
“你看看,你效忠的大魏又是如何对你的。”嬴弦不给良人辩驳的机会,“不管你去哪里,就算你去北狄,去南越我都不管。漪儿是赵氏的子孙,我必须带他回去。”说到这里,两名武人自两侧围了上来。交涌认得他们,赵奉府上的高手。
“父亲,我要回去。”漪儿这一句,让交涌的心都碎了。
“漪儿!”
“父亲,在绛城呆了许多时日,不就是等待团圆的这一天吗?”
“漪儿,你忘了你是大阳人?我们一家人要回齐国的。”
“我这个样子能做什么?”
“可以经商。你不是——”
“不,我不愿做低贱的市井之徒。父亲,战场杀敌才是我愿。”说罢,交漪奔回屋,拿起包裹鹿角的布袋,登上了马车。
“漪儿!你忘了武城之战吗?岂会屡次侥幸?齐国较秦富庶得多,安全得多。回齐国吧!”见漪儿不听,交涌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恨,拔出剑,冲向了马车。两名武人同样拔剑,拦在车前。
“涌,一起回吧。你会得到重用的。”
“弦,随我走吧,金氏定然另有企图。”交涌将剑扔掉,双手撑住膝盖,汗珠大颗大颗地往下落。他的伤尚未痊愈。
“你若不来,今后再也见不到我们!”嬴弦斩钉截铁地说道。
“父亲,一起走吧。”
“弦,不要让他上战场,要让漪儿尽快成婚。”交涌紧紧盯着妻儿,弦也在盯着他。
马车驶远,交涌瘫倒在地。
回到雍城,交漪住进了母亲儿时旧居。金耒再次到访,来见交漪。
“孩子,还认得我吧。”
“大人亲自登门,小人深感惶恐。记得儿时曾到过贵府,与金犁嬉闹,那时不懂事,请大人见谅。”
“哪里的话。可惜,五大夫没有回来,我本打算亲自向他致歉。”
“大人是父亲的老朋友,若他知晓您的诚意,必定快马加鞭,连夜而归。”
“那就好,那就好。君上继位不久,求贤若渴啊,我已向君上举荐了你。我想,不出一个月,你就可以统兵了,我想以你的能力和经验,再带出一支锐卒,轻而易举。”
“感谢官大夫,只是我这——”
“‘夫总文武者,军之将也。兼刚柔者,兵之事也。凡人论将,常观于勇,勇之于将,乃数分之一尔。夫勇者必轻合,轻合而不知利,未可也。故将之所慎者五:一曰理,二曰备,三曰果,四曰戒,五曰约。’这话有没有道理呢?”
“明白了,小人必誓死为大秦效忠。”
“好好,赵奉的子孙果然不凡。”
“大人,听说君上有迁都之意?”
“哦,你都听说了呀。此事非同小可啊。”
“哪里?”
“也许是栎阳。”
“看来,君上志在河西。”
“君上的血液里始终流淌着我们秦人的精神,我们绝不再后退一步。”
“我到过那里,沃野千里,是个好地方。渭水两岸贯穿东西,北岸直通三晋,西面更有岐周与丰镐。”
“不错啊。”
“谢大人。”
“我该走了,若有机会,请给五大夫带话,金氏一定会确保他的安全。”
“一定。”交漪顿首而拜。望着金耒的背影,交漪咬了咬牙。
三个月,交漪被任命为将,驻扎郑邑。春寒乍暖,柔弱的小花层叠罗列,为人们送去新的希望。
临行前,嬴弦为儿子反复整理行装和家当。她将每一件深衣都展开,重新叠好,她为漪儿带了各式食器,盛器,连铜灯都带了一套。她闲不下来,她不愿闲着。
“你知道为何大父要这样做吗?”
“我听父亲讲过,为了迫使我们离开秦国,也是为了——让我们在魏国立足。”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那就是金霍要杀你大父,当时你大父支持君上归国,私下里向景突透露宫中的消息,并且秘密联络了一些将领。而那时金霍......”
“要杀君上。”
“不错。只是金霍没能料到君上如此早就踏上了归程。”
“大父完全可以等君上即位呀,为何非要如此。”
“他是有机会,可他不愿让咱们冒险。一旦君上在半路被截杀,不管是不是金氏所为,咱们一家可能就都没命了。”
“母亲。”
“不用担心,我亲眼看见官大夫杀了金霍和几个族人。”
“啊。这位新任族长不简单呀。”
“迫不得已啊。金耒告诉我,其实金霍是被族人裹挟的,别看他高高在上,实际上族长也拗不过全体族人的意见。”
“看来他还不够强硬。”
“也许吧。”
“金氏就真的不会加害我们吗?”
“不会,否则咱们就不会在绛城相见了。我猜,他是要保护你。”
“保护我?”
“漪儿,我刚开始也不理解。还是官大夫提醒了我,他说君上毕竟是篡了君位,君上害怕再出现你大父这样的臣子,而且你父亲的身份......”
“那还不是为了大秦的将来?若不是大父,也许君上就被......”
“不许胡说,到了郑邑你要万事小心。另外,你要留意赵簇,他仍旧对你父耿耿于怀。”
“母亲,那你呢?”
“我没事,他还不敢动我。”
“父亲再也回不来了么?”
“以后少提他,保住你自己要紧。”
“漪儿,到了郑邑,要用脑子,不要蛮干。”
“嗯。”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知道当年先君私生子的风波吧。”
“知道个大概。”
“当年你大父受先君所托,去探查这个孩子的身份。于是你大父前去拜访子车氏首领,向他提出,先君感念子车氏的功劳,打算立刻接回孩子,并且拿出平阳周边的土地作为报答。可是呢,子车氏首领说了一大堆,意思是并不同意,还声称要为先君培育宗子。当时你大父就明白了,子车氏的野心很大,而且有一定把握。后来他得知,是金氏在他们背后撑腰。”
“企图扶持宗子,掌控政局?”
“是的。”
“猜猜,你大父如何说?”交漪摇了下头,“他讲,那好啊,既然你们如此忠心,那就按礼,在子车氏的封地建起一座宫殿,封给宗子他应得的封地作为食邑。这次,子车氏首领又没答应。你大父这下就清楚了,这个孩子并非先君的血脉。”
“为何?为何认定不是宗子?”
“当时先君虽然身体微恙,但并无身故的迹象,倘若按你大父的要求,子车氏将消耗大量的钱粮在这个孩子身上。若他确是先君的血脉,那么子车氏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愿意,若非真的血脉,他们才不会舍得,谁知道未来几年会不会被揭发。”
“明白了,大父这是让他们自己讲出来呀。”
“不错。”
“母亲,我在想,当年会不会是先君私下里请子车氏寻找自己的血脉呢?”
“不知道啊,你大父也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