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城之战三个月后,魏人洛方秘密联系交涌,他是来接替慎徒的。或许是怕年轻人太过冒失,这次派来的人已年近五旬。
“将军得知,秦君近日多次提及河西之地,感慨失地之耻,故将军望大人密切关注秦军动向。”
“何不直接与宫中之人联络,何必找我?”
“大人莫怪,宫中之人极为隐秘,除去将军,无人知晓。”
“我的安危就不管了吗?那个神秘人,你们为何不处理?难道打算让我做饵?”
“您不知道?十年了,他可曾联系大人?”
“那倒没有。”
“早处理过了。”
“哦。”交涌松了口气。
洛方顿了顿,继续问:“将军想知道,大人是否还念旧情?”
“何意?我的境况,将军又不是不清楚,我如何脱身。”
“既然无法脱身,本应继续为君上效命。”
“你是说汪与武城两战?两次发兵,我皆不知。”
“将军知晓大人的苦衷,如今,不同了呀。大魏迟早灭秦,届时大人会是第一功臣。还望大人再尽尽心。”洛方收回了微笑,低声道,“否则会和洛正一样的,大人。”
“洛正?”
“就是神秘人。”
“将军要杀我?”
“不,大人文武兼备,身居高位,岂敢动杀心?”
“抛弃是吧。”
洛方没有回答。
“这些年还不算抛弃?”
“将军也是身不由己啊。将军始终不忘大人。”
“我的父母如何?”
“很好,很好,将军也很照顾。”
“我何时能与家人联系?”
“这个嘛,为了您的安全,您家人的安全,只能——”
“罢了。”在提问之前,他就知晓结果。“对了,洛正?那你——”
“不错,而且十年前,正是我处理的。”
“你如何下得了手?”
“他背叛大魏,背叛将军。”
交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大魏比兄弟还重要吗?”
“大魏不安,家何以安?!”见交涌没有回答,洛方把语调赶紧降了下来,“请原谅我的莽撞,我是为大人的前途着想。请大人好生歇息。”
直至洛方离开,交涌始终没有抬头。
如今,大秦退无可退,若让魏人攻破洛水一线,大秦恐有灭国之危。况且,君上已将西河守军牢牢握在了手中,绝无可能如当初那样为安内而示弱。交涌一筹莫展,他想不到任何的机会。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春秋》为何以此句为终,“十有四年,春,西狩获麟。”
入了冬,一个偶然的机会,交涌见到了韩国秘密派来的使臣。四四一年,三晋伐楚,直至乘丘,郑国趁机包围阳翟,韩元气大伤。七年后,楚国攻韩,夺取负黍,据说魏君不愿出兵救韩。而就在一年前,三晋再次伐楚,结果呢,秦国趁机攻打宜阳,夺韩六邑,另一面,楚国大败,魏国获大梁、榆关。原本,三晋的安排是魏获大梁,韩得榆关,而有了榆关,韩便可东西夹击郑都,并郑指日可待。
“楚臣刚走,韩使便来,大人此行何为呀?”
“原来是五大夫,久闻大名。事关重大,恕我无法相告。”
“大人满面春风,想必是马到功成啊。”韩使看了看交涌,置若罔闻。交涌继续道:“我听说韩人讲情重义。请问大人,倘若有一狄人侮辱了你的朋友,大人会如何?”
“往而不来,非礼也。”
“大人说的是,倘若你的朋友侮辱了你,又当如何?”
“晓之以理。”
“倘若你的朋友比你强大,较你好胜,不愿理解你的感受呢?”
“那就联合狄人,教训一下我的朋友。”
“那可是狄人。”
“狄人又如何?不过是为了提醒朋友罢了。”
“没错,狄人是狄人,朋友是朋友。”
“五大夫深明大义。寡君初登大位,鸿鹄之志。盼贤人辅佐,以变革图强。”
交涌想了想,低声道:“必不负大人。”
韩使的眼睛缓缓一眨,环顾四周,同样耳语了几句,便离开了。再看交涌,眉头紧皱,一声长叹。
转年农忙过后,交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晓君上的决心,可目标是哪里?何时出征?全然不知,他不敢贸然去问赵奉,更不愿去求半耳老翁帮忙。对他而言,谁胜谁败无所谓,他只盼少些伤亡,少些孤儿。
不久,交涌迎来了机会。国君要祭炎黄二帝,这是自灵公以来的传统,这是大事发生的前奏。在隆重的祭祀仪式上,他见到了一个人,一位盲人。交涌吃了一惊,他是何时到的秦国?莫非是他?师靽,魏君乐师师经的弟子。交涌与他曾有过一面之缘,只不过那时交涌还小。他从父亲那里了解到,宫廷乐师往往是盲人,他们的乐感和记忆力都超过常人,更重要的是,因为直接为国君服务,所以他们最容易听到政治和军事动向。
仪式过后,交涌借机拜访。
“原来是五大夫,登门造访,有何见教?”
“向先生请教乐。”
“大人有何疑惑?”
“击瓮叩缶,弹筝搏髀,与郑卫之声,桑间之音相比,哪个更优美?”
“大人有何见解?”
“秦声不可失,异国之乐亦快意。二者兼而有之,方为优美。”
“秦声俚俗,异国之乐不循音律,有感即发,皆难登大雅之堂。”
交涌顿了一顿,继续道:“敢问先生,何谓音律?”
“六律:黄钟、太簇、姑冼、蕤宾、夷则、无射。六吕:大吕、夹钟、中吕、林钟、南吕、应钟。”
“律如何生?”
师靽反问:“五大夫可知七音?”
“知——五音。宫、商、角、徵、羽。”
“五音为正,如《三象》、《大武》。七音者,皆为靡靡之音。”
“周公治乐,自《三象》至《大武》,从娱人至教化,方有周之兴盛。”
“不错。七音并非等阶。黄帝命伶伦作律,取竹于嶰溪之谷,听凤皇之鸣,以别十二律。”
“何为乐器之首?”
“钟。”
“均钟调音,以奏金石之乐;李相定律,方使大魏富强。”
“大人不可谓不懂乐。”
“不瞒先生,少时曾于安邑见过先生。”
“翟相可谓忠君之臣啊。”
交涌低声道:“一日魏臣,终生魏臣。”师靽再次点头,“先生之才不输师旷。”
“大人过奖。”
“师旷虽隐于乐官,而实参国议。先生是否为君上出谋划策?”
师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猛然蹦出一句:“曾穆音之宫,穆音之在楚为穆钟,其在周为剌音。大族之宫,其反在晋为盘钟。其在秦,亦为剌音,其反在秦,亦为盘钟。”交涌愣了一下,而后随意奉承了两句。
师靽看出交涌并没有听懂,只好另外吟诵了一曲。“扬之水,白石凿凿。素衣朱襮,从子于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扬之水,白石皓皓。素衣朱绣,从子于鹄。既见君子,云何其忧?扬之水,白石粼粼。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
交涌这才明白,师靽仍旧怀疑自己,遂取一件玉佩,置于案上,故意发出声响。这件玉佩外形酷似灯笼,中部镂雕出两组四条折线,两端交叉对称,正面布满由互相勾连的龙首纹,极为难得。“听闻,师经曾以琴击文侯,教导其循尧舜之道,此为简公亲赐之宫灯玉佩,今赠予先生,望先生教我,若负先生,任凭处置。”师靽摸到玉佩,来回摩挲。交涌等了许久,见师靽始终不语,便行礼离开了。
月余,一个僮仆来到交涌府上,送来了两支密信。交涌大喜过望。
不久,秦国发动大军直扑吴起所在的河西重镇阴晋。结果,武卒以少胜多,秦军损失惨重。战后,那名僮仆再次到府,送回了宫灯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