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交漪的脸涨得通红,“我有办法。”
“讲!”
“舂日酉时,金氏族长会经过梅馆门前,有时他会进馆,有时不会。”
“每日经过?”
“十之有六。”
“会不会——?”
“马车每日经过,族长其六,替者其四。”交涌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父亲,我已拟好方案。”
“好!”安顿好嬴弦,父子二人更换庶服,前往梅馆。
梅馆前的街道宽阔而平坦,两侧皆为贵族府邸,隐蔽之处难以寻找。
“这里?”
“是的,就是这里。”顺着交漪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处枯树桩盘踞在一条窄道前。
“这里视野好,身后只容一人过。”
“咱们想得到,金氏会想不到?”
“会想到,但想不到会在今日。”交漪指向天空。空中多半朗日,少半阴云,阴云好似一条巨龙,张开大口,渐有吞并之势。“太阳神助我。”交漪的眼神异常坚定。
“继续讲。”
“请父亲委身于此,我在路旁佯装乞人。”
“然后呢?”
“父亲射杀御人后撤离,由我亲自了结族长。”
“不行,族长不会独自出行,必有高手护卫。”
“父亲,相信我。”
父子二人相视,交涌首先避开了漪的目光。“好吧。”“倘若射杀了族长,金氏不会善罢甘休。”
“届时天色已暗,他们难道会将全城的乞人都查个遍?”
“不,他们会统统杀掉。”
“父亲。时间紧迫,不容多想。”
“好吧。”交涌长叹一声。
下市申时已过,父子二人沿窄道易服膝行。待到出口,交涌猛击漪儿后脑,藏在路旁的仆人立刻将交漪送回。
当晚,借着微弱月光,交涌只身潜入金府。意外的是,泾阳金府窄小简陋,较商人宅邸还要寒酸。交涌在暗处观察了一阵,四下无人,于是几步到了正室。此时他发现,室内点了油灯。交涌来不及犹豫,抚门轻推,可见一人安睡,半耳隐约可见。他定了定神,握紧手中短剑,将所有的顾虑、退路抛诸脑后,心中的愤懑令他杀意正盛。然而,刚一迈步,忽听脚下、头上、门里、门外统统想起铃铛声。交涌下意识地环顾一周,再一转头,那人竟不见了踪影。迟疑之际,听得一声大喝,接着脚步声、喊杀声四起。交涌气得咒骂了几句,几步到了墙边,翻身出府。
交漪醒来之时,身边只有金迩。
“谁伤了你?他们几个为何不讲?”
“是我自己,无人伤我。”
“不要骗我。”“不说罢了。”
“母亲如何?”
“睡了。”
“哦。”
两人沉默了一阵,金迩起身离去。出门前,交漪唤了一声,“我相信你。”
金迩立在那里,身体一起一伏,转回头,笑道,“足矣。”
“你回得去吗?”
“金氏?”
“嗯。”
“可以吧。”
“我把枣红马送给你。”
“为何?”
“它跟了我多年,我不想让它平庸下去了。你知道的,它天生就是匹战马。”
“我用不到的。”
“相信我,你迟早会上战场。在那里,你会扬名天下的。”
“我吗?不,我恐怕没那个胆量。”
交漪直起身子,眼神坚定。“克,栎阳人,少善射御,膂力过人。”“鸣,雍人,手格猛兽,不避险阻。”“奉,平阳人,爬山涉水,不知疲倦。”“泊,雍人,矛戈剑戟,无一不精。”“忽,泾阳人,勇力过人,我——我能吃能喝。”迩跟着笑了起来。“每当我拿起兵器,我血脉喷张,毫不畏惧。”“我智勇双全,不逊于任何人。”“我爬山涉水,驱虎伏鹿,没有我做不到的。”
“锐卒成立之时?”
“嗯。”交漪的笑容始终挂在脸上,“因为他们我才能活下来,我会永远记得每一张微笑。”
“我明白了。”
这一晚,熟睡中的金迩突然被绑,嘴里塞满了布。等到第二天被人救出,他才发现,府中已空无一人。
出城不久,嬴弦打破了沉默:“金氏并非真要杀害父亲,他们只想威胁公族。”
“我知道。”
“金氏这样做,你也提前知晓?”
“不——当然不。倘若知晓,我宁愿替岳父大人去死。”
“是嘛。”回应的语气让人猜不透。
交涌想要解释,可终究没有说出口。
“父亲让我保护好你,称你也许会是秦国的未来,是能够让五个手指拢成拳头的关键。这是他三天前告诉我的。”嬴弦的话语中带着埋怨与不解。
“哦。”
“停车!”
“你要做什么?”马车稍缓,嬴弦便跳了下去。
“抱歉父亲,我无法从命。”嬴弦向城内望了一望,转而看向儿子,“漪儿,照顾好你父亲。”
“金氏不会放过你的。你不要做傻事!相信我,我会回来的,我会替岳父大人报仇。”嬴弦看也没看,抱了下儿子,转头向泾阳城走去。
交漪茫然地看向父亲,又望向母亲,再转回头时,马车已然前行。
月余,驷车庶长出手了,他在西县迎立公子连为君。太后得知后,命令军队前去剿灭,不想这支军队的将领已被收买,剿杀成了迎接。出公与太后被杀,公子连夺回君位,是为秦献公。
出了泾阳,交涌父子经栎阳、下邽、阴晋,进入魏境。他们没去少梁,而是假扮商人,过风陵渡,前往安邑城。交涌匆匆料理父母后事,遣散家仆,藏好铁符,携儿前往阳翟。
“母亲会有危险吗?”
“不会了,公子连已经入秦,大局已定。”
“那我们呢?”
“也不会,我们已经没有用处了。”
“我们能回秦国吗?”
“暂时不能,公族不会放过我们。”
“新君会灭了金氏,为大父报仇吗?”
“不好讲,金氏不仅仅是金氏,他的背后是几大世族。”
“金迩会怎样?”
“应该没什么事,他尚未达到目的。”
“什么目的?”
“也许是想得到什么物件吧,我也没搞清楚。我见过两次,他偷偷潜入几间屋子。不过,什么也没拿。”
“他并非恶人。”
“嗯。”
“他挺可怜。”
“嗯。”
“您还会刺杀金贼吗?”
“不会。”
“为何?”
“也许,今后他会救我们的命。”
“怎么可能?”
“暂时还不清楚,你大父也不是很清楚。”
“看来,金氏要继续把持秦国了。”
“不一定,驷车庶长才是最后的赢家。他利用了金氏,也压制了金氏。”
诸子百家,交相辉映,中国人的哲学高度在这个时代达到了顶峰,至今未被超越。那些争雄竞长的大国,个个强悍勇武、雄姿勃发,说着吴侬软语的吴越地区,亦是一片气质刚劲的土地。
再看当下,连鸦片战争后到来的外国人,都惊讶于中国人的胆小。古伯察言:“傲慢、尊大的、看上去颇具刚毅的中国人,一旦遇到态度坚决,意志不挠的人,马上就会变得软弱,像患了癔病。”罗斯则讲:“中国儿童不像欧洲儿童那样蹦蹦跳跳……对武力的赞赏已经完全没有了。大男子当众啼哭而不以为耻。”八旗军也曾是横行天下的无敌之师,斗明朝,平朝鲜,战沙俄,一统中华。然而两百多年后,弊端显露无疑,一切都被规定得死死的。只允许你闲着,不提笼架鸟、喝茶唱戏,又能做什么呢?
一个民族的文化倘若不能进步,就只能走向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