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一家人照例围坐在篝火旁,打发一天之中最后的时光。不远处,蛙声四起,毫无节律,仿佛天上有多少星,塘里就对应有多少蛙。
交煦自顾自地唱起了歌谣:“尔羊来思,矜矜兢兢,不骞不崩。麾之以肱,毕来既升。”她的手中摆弄着一件奇怪的玉璧,手掌大小,略显陈旧,中孔边缘薄且柔和。奇特的是,其外围有着四个样式相同,间隔相等的齿牙,两个无色,两个赤色,齿牙磨损严重,仔细看去,能看出是羊首的形象。鸣鹿耜附近无人养羊,要走很远才有放羊的人家,幼年的煦儿时常缠着交时,领着自己去看小羊。刚出生几天的羊羔就会走路,可让煦儿惊讶了好一阵。
玉璧表面的纹饰很怪,既非兽纹亦非云纹,而是凹下去两个对称的圆孔。没人知道这个物件的名字,有何功用,暂且称之为玉牙壁。交时自小便知此物,它是母亲的传家之宝。交时此前始终不理解,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东西,为何会被当作宝贝?直至十二年前那场大火。涉告诉他,“当我找到夷母时,她的头淌着血,身上也满是血迹,可她的手脚都还能动,看上去也十分镇定。她紧紧拉住我,将玉牙壁摁到我的手里,嘱托我一定要交到你。我哪里会听,一手握着玉璧,一手拼命拉扯,可是夷母非常坚决,硬是将我的手扒开,跳进了火海。我想,应是与你的父亲死在了一起。”
平日里交时很少拿出此物,只是到了祭日方才供在祖庙,交煦同样没什么兴趣,可是涉认为此物不一般。“说不准,这是你们交氏的宝贝嘞。”
“这怎么可能呢?母亲讲,这是他们家族世代相传的宝贝。我还想着日后有机会去找母亲的族人,还给他们呢。”
“你仔细看,是不是眼熟?”涉指着玉牙壁,煦儿很配合地举到交时的面前,“是不是像三天太阳图?玉璧外环圆润光滑,代表阳光无处不在,齿牙类似卷云,阳光滋润万物,羊的眼睛呢,类似内环中的四点,大阳部族生生不息。最后,中孔代表太阳......”
煦儿“啊”的一声,似乎开了窍。“光明永恒,大阳永存?”
“对,大阳永存。”
“或许是凑巧。”交时摆弄着脑袋,说道。
“也许吧。不过我想,太阳神不会抛弃我们的,即便不是为我,也是为你,为煦儿。”
“为何?”交时尚未发话,交煦先急了。
“因为,因为我没能救出——夷母。”
“不,我相信无上的神,相信他能看到一切。”
“哟,之前可不是这样的讲的。”交时冷不丁地揭了她的老底。
煦儿哪里在乎,皱着眉,噘起嘴,“哼!”
过了几日,这个话题被再次提起。“来齐国前,我曾在莒国呆了两个月,在那里偶然见过一幅岩画。那幅画很特别。下面为一人,蹲在貌似祭坛的地方,上面是正在散发光芒的太阳。我想,莒人也应该崇拜太阳神吧。”涉看向交时,“我记得交辰大人讲过,你的父亲母亲能在一起,是得到了太阳神的启示。”
“是,没错。”
“所以我猜测,你的母亲或多或少与我们大阳人有关联。交期大人恐怕也知道一些,只是尚未到告诉你的时候。”
交煦一下来了精神,“兄长,会是什么?”
“不知道啊。”
“会不会与谶璞有关?”
“不会,父亲对此并不关心,他只想医治更多的人。”
“谶璞,是真的吗?”
“应该是吧,否则交清大人和朝大父为何如此用心,朝大父还打算与耀父一道去宋国来着。”
“嗯。”交煦的语气沉了下来。
“几代人的心血都没了,还有那件白虎范。”交时望了望墓地的方向。
“那会不会与我们的仇人有关,而期父又不愿过早告诉你?”
交时慢慢摇着头。
交煦望向兄长,“我们还要寻找仇人吗?”
“当然,可是——现在不行,他们太强大了。”
“哦——”
“听说,交清大人和朝大父是希望先找到谶璞,让家族能够开枝散叶,有了足够的力量再去复仇,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这就是神的安排吧。用磨难来考验我们。”涉叹了口气。
“我相信,神不会抛弃我们的。”交时道,“涉来到我们身边,必定是受到了太阳神的指引。”
不多时,涉接过交煦手中的玉璧,随口问道:“这玉牙壁会不会是寻找谶璞的线索?”
“谶璞都烧没了,要线索还有何用。”交时垂头丧气地答道。
“倘若太阳神真的眷顾我们,或许还会布下新的谶璞呢?如同那袋救命粮。”
交时头都没抬,“怎么可能?”
“说不准——”涉一面讲,一面敲着四个羊首。
“对啊,对啊。”交煦抢先一步,咧开大嘴,笑着说道:“有道理,四个齿牙会不会代表四件谶璞呢?两个赤色齿牙,会不会表示已经有两件现世了呢?”
“都烧毁了呀。为何还有两个?”
“哎呀,新布下的嘛。”
“据说,之前四件谶璞皆已现世,只有一件未在朝大父的手中,我也未曾见过四个赤色呀。”
“你说的呀,太阳神不会抛弃我们的。我也相信。”
“就凭你的那些抱怨?”
“我已经向神请罪了,神都原谅我了,要不怎么会有那袋救命粮?”
“哦,原来是你的功劳呀。”
“那当然。”
“不可能,不可能的。”交时勉强笑了笑,站起身,从涉的手中接过玉牙壁,回了屋。从交朔的北斗七灵珠,到交清坚信的苍龙、朱鸟、麒麟、伏龟四灵,再到苍龙、朱雀、白虎、玄武四象,也许还得算上早已丢失的皓鹄珠。太多的猜测,太多的烦恼,让交时不愿去触碰。他们能找到静泊坡,能找到田豹府,说不定哪天就会找到鸣鹿耜。什么生生不息,什么长盛不衰,这几个大阳人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待交时走远,交煦挺起腰板,大手一挥,“涉,说实话,你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嗯?什么阴谋?”涉瞪大眼睛看向交煦。
“是不是想利用玉牙壁,以寻找谶璞为借口,出去玩?或是夷母的家乡,或是临淄,或是其他地方?”
“如果有,你愿意去吗?”
“愿意!”交煦露出了大大的笑脸。
再瞧涉,苦笑了一下,叹着气,眯起眼,嘴角一抖,“阴谋嘛——”他站起身,望向南边,“那是大阳一三八年,楚国与巴国的使者要来邓国访问,可是刚刚到达南部的鄾地,他们就被杀了,礼物也被抢走了。楚国借机联合巴国进攻鄾地,邓君迅速派军救援,最终惨败。如今人们都说,当年楚王让邓国道歉,邓君态度强硬,坚决不从,所以楚巴两国是不得不战,邓国是自食其果。”
“实际上呢?”交煦问道。
“当年的邓君乃是伯啊,而且被尊为中兴之君,事实如此分明,为何拒绝道歉?”
“楚国的阴谋?”
“也许吧。”涉轻叹一声,“自此之后,邓国由盛转衰,最终为楚所灭。”
说罢,涉头也没抬,转身而去。他似乎在躲着什么,没错,他在躲琪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