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怪修宁失态,而是这句诗,上一世小时候有人对她说过。
那年三岁,她还没有名字,在行宫里只知道爬树掏鸟窝,进园子里摘花摘果子。
乳母嬷嬷都不太管她,以至于有一天修宁跑出行宫都没人发觉。
在行宫外排脏水的小河沟旁玩了半日,有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疯疯癫癫的尼姑过来她身边,还把她抱起来逗了好一会。
尼姑问她的名字,修宁说没有名字。
尼姑摸摸她的头,叹气道:“倒是个可怜孩子。”
“我送你个名字可好?”
修宁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大声道:“好!”
尼姑闭着眼睛嘟嘟囔囔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纵为阴魂修罗,亦求一世安宁。”
“就,就叫你修宁罢,好不好?”
修宁懵懵懂懂的点头同意。
虽然隐约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听起来甚至还有一丝丝不舒服,但好歹也算有个名字了。
那尼姑把她放下后哼唱着走了,修宁很清晰的记得,尼姑嘴里的那句诗,和现在胤空解出来一字不差。
小时候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慢慢大了,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才明白那尼姑是在说自己命不好。
取这么个名字,也不过是美好的期盼,苦涩中寻求甜蜜罢了。
上辈子回宫后的种种努力,拼命站稳脚跟,就是想改变自己的命运。
而这句判词,则成为她一生的桎梏,从生到死,她都牢牢记着,几成心魔。
本以为重活一世可以摆脱这样的命运,谁知兜兜转转,还是没能逃离。
求安宁吗?
可若是她这一生,注定不得安宁呢。
见修宁出神,魂魄似乎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胤空不紧不慢的扶好被修宁打翻的签筒,道:“其实一切都在殿下的一念之中,既然是庄周梦蝶,那为何不选择另一种人生?”
修宁回魂,只是仍然盯着那两句诗,声音冷如冰窟:“方丈此言何意。”
胤空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又道:“有段俗话想送与殿下,殿下可愿听得一二?”
修宁被困在命数中不能自拔,道:“方丈有话不妨直说。”
既然都是这样的结果,那她还怕什么?
胤空认真道:
“古来多被虚名误,宁负虚名身莫负。
劝君频入醉梦来,此是无愁无恨处。”
修宁第一次感觉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好像人生不由自己控制。
重生归来,所有发生的事情不都应该按着时间线发展吗。
为什么她的人生已经脱离掌控,仇人依旧潇洒,她在京城里活的依然战战兢兢。
如履薄冰。
现在就连胤空也在劝她放手。
无愁无恨?怎么可能。
修宁扔掉手里的签子,慢悠悠起身,坚定了自己的心志。
“那我也送方丈一句话。”
胤空抬起苍老的面颊,“愿闻其详。”
修宁逆着光,此刻俯视着胤空颇有几分阴森狰狞之感,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我的人生,我来做主。”
胤空平静厚重的目光没有丝毫波澜,只对修宁点点头。
修宁转身离去。
早知道他是来泼她冷水,她就不该来。
她偏不信,她的命就那么不好。
修宁走后,胤空收拾桌子上的东西,只是看到批文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拿起来又重新看上一遍。
当局者迷,她还是看不透。
叹气摇头:“死棋,无解。”
“方丈为何要叹气呢?”
穆非安从门外进来,一身逍遥自在,清澈纯然,仙姿绝色,带起一阵凉风打破室内低沉的氛围。
胤空双手一抖,缓缓转头,目光与穆非安相对的那一刻,整个人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穆非安毫不在意胤空的失态,直接往刚才修宁坐过的地方随意一坐。
蒲团上还有她的余温。
唇角挂起若有若无的弧度,伸出右手刷刷刷写下自己的生辰八字,
“方丈不妨也给我算算,我是个什么命数。”
胤空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调整过来,又恢复那幅无欲无求的死寂。
盯了穆非安一会,胤空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甚至隐隐约约带了几分敬重,
“公子是谁?”
“我叫穆非安。”
胤空摇摇头,“可穆非安,又是谁?”
空气陷入一瞬间的沉静,随后爆发出少年的轻笑声。
是啊,凡间有一句话叫做姜还是老的辣。
修宁颠三倒四的调查他那么多次,可也只是纠结他穆非安的身份。
却从来没有想过,穆非安,到底是不是穆非安。
“我是来找方丈批命的,方丈怎么问起我是谁来了?您只要告诉我命数不就行了嘛。”
胤空十分诚实,一点也不怕摔了高僧的面子,老老实实回答道:“以贫僧的修为,不配给公子批命。”
穆非安也学着胤空的姿势盘膝坐好,“方丈太过自谦了,我只是想入乡随个俗而已。”
“公子气质端然生华,虽处红尘之中却无半分浊气,洁净至纯,非凡辈中人。”
胤空虽然说的隐晦,但最后半句话,已经点明穆非安非同寻常的身份,只不过天机不好泄露,他也只能说到这了。
穆非安抱起双臂,满意的点点头,“都说方丈是高僧,果然不错。”
“但公子如果长久的留恋在尘寰中,怕是……”
“怕是什么?”
招致大祸。
只是这四个字胤空万万不敢说出来。
双手合十道:“天机不可泄露。”
穆非安勾起一侧唇角,自以为邪魅的笑,可酒窝却更加明显了,
“今日久闻方丈大名才冒昧打扰,穆某告辞。”穆非安起身行礼。
胤空也赶紧站起来微微颔首:“贫僧荣幸之至。”
穆非安也离去后,室内又陷入沉静,除了檀香袅袅生烟,仿佛他二人从未来过。
胤空坐下来收拾东西,看到修宁的八字和穆非安的八字散乱的丢在桌上时,心中竟升起奇异之感。
随后鬼使神差的,将两张纸并到一起,慢慢推演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胤空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直到气血翻腾,血丝溢出唇角,胤空才停下。
浓重的血腥气蔓延,就连檀香也掩盖不住。
他未曾想过,这两个人的命数竟如此奇特的牵绊在一起。
不该来的人都来了逐月,国运将改,天下生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