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活下去
即使这里的一切都是白茫茫一片,这个人的出现,依旧是最夺目的那一抹潋滟。
“我终于等到你一百六十岁了。”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这个声音,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你不是龙王。”她警惕地看着他。
他揭下了斗篷,露出那一头如银丝般晶莹的长发,以及那夺人心魄的银色眼眸,他灼灼地看着她:“又是那么多年没见,你已经长大了。”
“即使你情愿就这么让自己深埋进雪地里,我还是想要告诉你,我来是可以带你走出轲逽多的。”他缓缓走近她,微微俯身,直视着她的双眼。
他走过的地方,飞雪不沾,尘埃不染。
她垂下眼帘,看向被大雪覆盖的婆雅,摇头:“我要在这里陪他。”
他显得有些意外,但看着她眼里那深不见底的悲痛,他却扬起了嘴角:“既然他已经死了,你就更要活着,带着希望,也带着仇恨。”
“希望?仇恨?这些早已没有了意义。”她的笑是苍白的。
“没有意义?”他似是在反问着自己,又似是在小声呢喃,转瞬看了看她,银色的眸子变得深了些:“仇恨是活着的意义。”
仇恨是活着的意义。她反复默念着。
“可是我恨的是我自己!”她颤抖着,心像是早已被撕成了无数块,血肉模糊再也不能恢复:“我恨我这副皮囊骨相!我恨我自己愚蠢透顶任人摆布!我恨,我恨所爱之人因我而死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所爱之人……”他有些玩味地看着深埋雪地里的那副躯体。
达达缓缓将脸贴在雪地上,空洞地看着前方:“若仇恨是活着的意义,那我更应该长眠于此。”
“你知道什么是锥刑吗?”他的目光移向山壁上那些尖利的冰锥:“这些冰是有灵性的。它们极喜欢阿修罗炙热的身体,只要一有阿修罗靠近,它们就会慢慢凸出山体,先是生长成细细的冰刺,穿透阿修罗的身体,然后,再在阿修罗的身体里慢慢地壮大,直至最后将这个可怜的身躯撑得四分五裂。”
他又看了看她:“这是一个极度痛苦的过程,那些冰上的寒毒在阿修罗的血肉中长驱直入,肆意破坏着五脏六腑,就像是无数把利刃在你的身体里反复绞割,直到你痛到丧失了意识,寒毒才会进入你的脑子,终结你的性命。”
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在雪地里。
“舍摩黎对他这样做,一定是恨他恨到了骨子里。”他缓缓走到冰锥边上,伸出指尖在它最锋利的尖头上轻轻一点,整个冰锥立刻四散成沙粒般,飘入寒风里。
她狠狠地抓住一把雪,捏在手心里:“舍摩黎有什么资格恨他!”
他笑:“他是执掌着生死大权的暴君,他有什么不可以做的?”
无名恶火油然而生,她觉得身体里恢复了一点力气,缓缓支起身体,擦掉脸上的雪,看着那云雾缭绕的上空:“这上面有罗睺王的封印,你是怎么进来的?”
“六道之中,任我往来。”他淡淡地看着她。
她觉得有些怔忡,第一次听到这样桀骜至极的话却被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缓缓带出来,轻飘飘似一缕烟霭,仿佛他口中的自由来往于六道的能力,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可你凭什么要救我?”她回过神来,淡淡地问,似是对这件事情漠不关心,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他轻轻坐在雪地上,与达达面对面,道:“我到这里,不止是要救你,我还需要你帮我救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达达不禁觉得可笑,这里除了她,就再也没有任何有生命的事物了,更别说是人。
他却不恼,而是指了指这皑皑雪地。
达达依旧不明白。于是他说道:“这深厚的积雪下有一个巨大的封印,我需要用你的血来打开它。”
她警惕起来,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紧盯着他:“什么封印?你怎么知道我的血能打开它?”
他像是看着一个天真的孩子,用那种悲悯的目光,让她竟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是如此卑微可怜。
“舍摩黎动用了夜叉族的血咒术,以夜叉王后的血为咒引,将我的故人封印在此,若非有夜叉之血,谁也破不了这封印。”他停了停,看看她,似是对一切都了如指掌:“你对抗炎缇的那一招,便是夜叉血咒。”
达达看着他了然于胸的神情,顿时觉得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那双冰洁皓亮的眼眸,仿佛能透晰这大千世界。
“被封印的人是谁?”她看着他。
“蟒神莫呼洛迦。”他轻描淡写地说出来。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达达有些怀疑。
他却轻飘飘地一笑,似是嘲讽:“舍摩黎哪能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他将莫呼洛迦锁进这片炼狱之中,用最恶毒的封印压着他,让他苦苦忍受了几千年的煎熬。”
“我凭什么能打开这个封印。”达达自知被用了封灵之刑,即便有天大的力量也是爱莫能助。她话音刚落,就觉得后背像是被人戳了一下,这一下仿佛是在她身上破了一个洞,有无数令人感到混浊的气息全被抽了出去,即使很痛苦,可是却让她的头脑逐渐清明起来。
她伸手擦了擦汗,发现自己的额头竟然恢复了光洁,那个烙印不见了!
“我不强迫你帮我,我已经帮你打开了封灵之刑的禁锢,你若要离开这里,我随时可以带你出去。”他的声音依旧很柔和,没有丝毫的逼迫。
她看了看那片云雾,苦笑:“即便你有通天的本事,恐怕也是有来无回。”
只听他的声音轻如丝缕:“我便是天。”
他定定地看着她,似是在问她,愿意让我带你离开这地狱一样的世界吗。
那明亮的眼睛,仿佛是在传达着约定和承诺,仿佛有他在的地方,定不会有这漫天风雪。
她却迟迟没有开口。
“看来世易时移。”他的笑容是一株苦涩的黄连:“你曾满心欢喜地寻着阿檀来到我身边,现在,却是满腹对另一个人的牵挂和不舍,迟迟犹疑。”
“你曾是我不可追寻的全部梦想。”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却握紧了深藏在手心里的那个锦囊:“我可以跟你离开,因为我答应过他,要活着离开这里。”
语毕,她轻轻抚着地上的积雪,当她的手心与这积雪相触之时,白色的雪花即刻化作熊熊烈火,覆盖住婆雅的躯体,金色的火焰是最美的葬礼,让他彻底离去。
她忍住泪意,一直看着这团火。
在梦里,婆雅说,她的生命里早已承载了他全部的思念。
那就让她贮藏着他的念想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