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吟吟地看着楚云城,眼眶翻涌出的猩红浪潮,如一头乱世吃人的魔兽。
戾气之重,宛若炼狱爬出的魔鬼。
黑金龙袍披在身,亦作人间王。
海神大地的一场战役。
她付出太多。
她经历太多。
远观的楚云城,还真以为她是怀揣正道的人。
差点儿忘了。
她是焚世天罡的魔。
楚南音归还的眼睛,解不了她的心头苦。
消不掉无间地狱的恨。
既得利益的楚南音该还这份债。
始作俑者的楚云城、楚祥更该死。
楚云城浑身发寒,打了退堂鼓。
但来这海神大地一趟不容易。
想到诸天殿封侯所带的荣誉,更有了主心骨。
一鼓作气道:“月月……”
“你是天生的战士,没人比你更适合做女帝。”
“南音,南音不如你。”
“大楚为她绞尽脑汁,煞费苦心去铺路,可她不中用。”
“你看你,多出色。”
“你想想,要不是这一番历练,你焉能有今日的作为?为父又怎能没半点心思付出?”
楚月听着这厚颜无耻的话,笑了。
她从未想过作恶之人会痛改前非。
想着楚云城从根本上认识到自己的错误,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更何况,那不重要啊。
楚云城的喜怒嗔痴,不值一文。
“那我要你杀了楚南音呢?”她问。
楚云城愣住,心口痛了下。
“我是说,我要你杀了楚南音,我才认你呢,才愿意放下前仇旧恨呢?”
她嫣然一笑,眼底的嗜血如波涛涌聚。
楚云城如在人生的岔路口,陡峭凌霄的悬崖边,瑟瑟风里孤独屹立彷徨了很久。
但他并未立马回答精确,留了个心眼,“小月,只要你先认祖归宗,什么都好说。”
“所以,你会杀了她,对吗?”
“对与不对,全看你的抉择。”
楚月嘲讽地看着这位衣冠禽兽的楚家主。
那在大楚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中的小公主,又怎么不算是一种可怜呢。
“滚吧。”
楚月不再与之周旋。
“月月,我是你的父亲,你怎能……”
“若没有我,就没有你的存在。”
“我赋予了你的生命, 你这是什么态度?”
“你会被丢下无间地狱,难道你就没有半点错吗?”
楚云城恼羞成怒,憋红了半张脸,瞪圆了眼睛,怒然地看着楚月。
楚月立于寒风,默然无声,眼底的杀气和内心的寒意成正比,她自嘲生而为人的复杂,有些情绪自己遏制不住,自从脏腑出。
“她何错之有?!”
身后,传来了铿锵凛冽的喝声。
楚月回眸,眼底的阴霾和寒意烟消云散。
梧桐树后,徐徐走出了熟悉的身影。
是她的父亲。
伟岸、巍峨,不可动摇。
就算只有一臂。
也如高山之上的参天树。
叶天帝踏步而出,站在楚月的跟前,将女儿护在自己的身后。
“她从来没错,错的是你,是楚祥,是大楚。”
“可恨你们一步错,步步错,不知悔改,不配为人。”
“没心没肺终日做些损阴德之事的人,也妄想得到福禄一飞冲天,旁门左道终会将大楚反噬一日不如一日。”
“楚云城,你不仅错,你还大错特错,甚至为了掩盖自己的错,恶语相向,歹毒心肠,并且在这歧途一去不复返。”
叶天帝冷漠地看着楚云城。
他能和慕倾凰那样,接受一个愿意疼爱女儿的雪挽歌。
但绝不接受一个蛇蝎心肠毫无担当的楚云城。
楚云城忮忌叶天帝,当下便隐忍不住了内心的翻涌,双手滚烫,掌心溢汗。
他锋锐的眼神看向了后方的楚月,脱口而出如下令:“过来,月月。”
楚月默不作声,从叶天帝的身后,走至了父亲的身侧,冷眼瞥着楚云城。
根据《洪荒律》,楚云城虎毒食子,必遭惩处。
若是孩子弑父,一生尽毁。
可怜楚云城一把年纪还是不谙世事的蠢模样。
楚祥是个人精,焉能不知她对楚云城何等的恨意,哪能只言片语就信了楚云城的所谓真情。
知她性情不好,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就算是从前的父亲不过做个痛快刀下鬼哪会犹豫片刻。
楚祥算尽了人心为大楚——
多好的谋算啊。
楚云城来到海神界,因界面压制的存在,实力锐减很多,如顶着大山行路。
他来到楚月的面前,又正逢界主、蓝老等诸多势力簇拥自己的时候。
杀一个近在眼前的楚云城岂非易如反掌?
楚祥再事实以此为要挟。
换曙光侯诸天殿的万般荣耀。
整个大楚都会焕然一新。
“楚云城。”
“你想过吗?”
楚月淡淡地问。
“什么?”楚云城一时未反应过来。
“你来此地,我会不会杀了你?”
楚云城眉头皱起,满额大汗,无比警惕地看着明月。
“但我不会杀你。”
楚月话锋一转,“本侯担心,杀了你后,楚祥以此来要挟,逼本侯将曙光侯的殊荣同分大楚,共享甘霖,那本侯为了求生,说不定真会点头答应,真就跟吃了苍蝇一样的恶心了。”
楚云城蓦地瞪大了眼睛,呼吸都跟着急促。
他从未这般想过……
楚月又说:“《洪荒律》楚家主应该比我更明白,难道说,楚家主决计来送命,就为了上演这一出好戏。既能消我之恨,又能和大楚做交易。牺牲你一人,换来本侯与大楚的安宁和平,还真是一桩好买卖。楚家主,你真是为了大楚什么都做得出来。”
楚云城惊出了满背的汗。
寒意涌过四肢。
这其中的关系纠葛,以及背后隐藏的深意,越想,越觉得后怕。
作为楚祥唯一的儿子,他从不会这样去想自己的父亲。
哪怕楚祥是第一个发号施令,要宰杀明月自己亲孙女的人。
楚云城也不觉得害怕,认为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他作为大楚的掌舵者之子,更是感同身受呢。
便从未想过,父亲为了大楚的利益,会把自己作为秤砣上贩卖的鱼肉,推上那任人宰割的砧板。
孙也好,儿也作罢,都比不过大楚的千秋基业,后世传承啊。
一阵阵寒意浸透脏腑。
如在深夜跌进冰冷的湖随时溺毙。
那种被冰冷和死亡将至气息包裹的感觉,衍生出了无尽的恐惧。
楚云城的脸色覆上了一阵白,还在强装镇定,不敢露惶惶。
“月月,不可胡诌。”
他咽了咽口水。
“我诚心而来,哪能拿血肉做买卖?”
男人踩着流光般的月色往前,逐步地靠近了楚月,忽视掉叶天帝的存在,还有种暗暗较劲的意味。
“你已是为人母亲的女子了,你也身兼重责,该知为父的难处。”
“你这道貌岸然的父亲并不知我的言不由衷,如若他和我易地而处,他又何尝不是我?”
“昨日之事皆成云烟,往事该如灰烬散,你我父女,和好如初,才是重中之重。”
楚月笑了。
“你笑什么?”
“笑你天真愚昧,蠢笨如猪,满口的仁义道德,满脑的浆糊,惯会说些没心没肺的话。”
楚月嗤笑了一声,言语冷冽,毫不客气,直把楚云城说得灰头土脸,垮了脊椎骨。
“往事云烟,该作灰烬散,你说得轻松自在,无非因为在过去被烧作灰烬九死一生受苦受难的不是你。”
“楚云城,我当真高估你了。”
她往前踏出,目光凛凛。
“若论为人父,你比不上这天下人。”
“若论为人君,你上不如楚祥,下不如楚世远。”
“夫妻已和离便是两路人,再叨扰雪娘让他无宁日,我定要你碎骨万段,不得好事。”
“楚家主若是不信,大可一试。”
她高高地挑起了眉梢,藏在灵魂的乖戾邪戾,从骨头缝里溢出镌在眉角眼梢。
与之对视的楚云城浑身发寒。
他不愿做死在女儿手中的可怜男人。
他耷拉着头,满身疲惫就要离去。
月影深深。
雪如寒酥。
白茫茫的交织着银色月华,朦了人眼。
数步过后,他顿足,回头看来——
这一次,豺狼虎豹般的眼睛,直直地锁定了叶天帝如临大敌,满腔恨意不得泄。
偏是不信,当叶天帝知道事情的真相,在面对叶楚月时会没有半分的恐惧。
“你以为她是什么?”
“她可是焚……”
叶天帝打断了他的话:“焚世天罡魔吗?”
楚云城眼眸赫然扩大,惊愕如海啸,张着嘴却说不出话。
寒意陡然席卷了全身。
一点波澜,永不止住。
他定定地看着岿然不动,神情始终的叶天帝,手掌抖动了一下。
原来——
原来叶天帝竟早知焚世天罡的真相啊。
竟无半点恐惧忌惮。
甚至还如此呵护?
他不信!
不信一个男人,一个父亲,能做到这等地步。
“我不想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但有一点我需说明。”
“我只知道,她是我的孩子,叶府的掌上明珠,这人世间的金枝玉叶。”
“和你大楚,毫无瓜葛。我想,比起在此地多说废话,不如回去好好想想,大楚怎么就烂透了,是源自于你,还是你的父亲。”
叶天帝字字珠玑,说得楚云城面色如土。
“小月,走吧——”
叶天帝收回了眼神,为楚月拢了拢大氅,拂去女儿发梢的落叶,如寻常人家,道寻常话,“祖母温了酒酿,就等你了。”
“好。”楚月勾唇一笑,在父亲面前,清冷眉目褪去寒意,暖流涌动在心眼角都是柔和的,似那年盛夏的晚风。
父女俩踏步同行,不再多看楚云城一眼,如同对待空气般忽视。
楚月没想过点明楚祥目的能让楚云城万分相信,但只要留下了这个疑影,就会挥之不去,阴魂不散地跟着楚云城。
总有一天,会成为楚祥自掘坟墓的祸端。
楚云城看着逐渐消失的背影,忮忌遍身,从发红的眼睛透出。
他竟有所期待。
期许明月会这样,陪在他的身边。
时而莞尔,喊一声父亲。
春夏博弈赏花。
秋冬温酒喝茶。
……
“我会杀了你的,楚云城。”
所有的期许在脑海里幻化出的楚月声音和满是恨意的一张脸一双眼给冲击为泡影。
他瑟缩颤抖,脚步趔趄地往后退去,不觉间泪水就涌上了眼,想要追上去和楚月诉说这么多年的思念,转瞬想到每一次的思念都是暗藏杀机,便又僵硬着迈不动腿了。
“月月,我真的不配为你父亲吗?”
他丧气垂首,喃声恹恹,自言自问。
“是的——”
斜侧,幽幽传来了一声。
楚云城蓦地警觉,循声看去。
洒了雪的枯树枝上,懒洋洋地坐着一人,身穿血色的袍子,两手环胸,背靠于树,居高临下地看了眼楚云城,眼梢氤氲着暴戾气息,唇边若有似无的弧度含有讥诮。
楚云城知道这人。
叶无邪。
叶楚月唯独认定的兄长。
“你们竟真的不怕焚世天罡?那可是魔,会带给你们带来灭顶之灾的,会下地狱的。”
楚云城一闪而过的想法得到了证实,如吞金般窒息。
他难以接受自己因为惧怕而丢下无间地狱的孩子,竟有那么一批人,情愿下地狱都想着托举。
“她从未带来过灭顶之灾,她带来了无法估量的美好。”
叶无邪问:“雪夫人怀我小月时,大楚渡过了难关,并得到月族青睐,那时风光无俩。楚家主,你可想过,这是小月带来的好?”
“她所过之地,并未留下过祸患祸端的灾,相反,她在的地方,河清海晏。”
“就算有灾祸,也会被她抚平,这是她的好。”
“楚云城,她很好,她不会让我下地狱。”
“如果有朝一日,你看我在地狱里,那只能是因为我该死,我的命数就该在地狱里沉沦,和小月无关。”
戾色很深的男子,和往日里的邪佞阴绝截然不同,竟在心平气和,与楚云城对话。
楚云城瞳眸紧缩,无法相信,这世上竟有这般纯粹真挚的兄妹感情。
更让他难以释怀的是,叶无邪所说的话,让他回想起了往昔。
不管是他,还是楚祥。
都将那几年大楚的崛起,归功于楚南音。
“不可能!那可是焚世天罡魔啊。”
楚云城连连后退,挥动的衣袖斩去了顺着月光飘落下来的雪茫茫。
“她也是衔神珠而生的人。”叶无邪不紧不慢地纠正,眼底深处狂涌杀机,末了又缓缓掩下如个无事人。
经叶无邪的提醒,楚云城想起了明月的神瞳,他从未见过如此纯正的金和神性。
放眼洪荒界,那是绝无仅有。
乃至于是诸天万道,亦是罕见。
而当他把神瞳放入楚南音的眼中,神气消散了太多。
要不是这么多年来的细心养护,耗尽了半数家财,早就烟消云散了。
“楚家主,真可惜。”
“可惜?”
楚云城紧盯着枯树上的男人看,一轮皓月遵循黑夜轨迹在男子的背后升起。
男子百无聊赖地玩着枯树枝,指腹碾碎了雪花,像是无害的人儿,有几分幼童的稚气。
在楚云城的注视之下,过了半晌,叶无邪才好整以暇地懒声说:“你本该是神的父亲,不可惜吗?一念之差,竟天地之别。你没接住泼天的富贵,也对不住神的考验,所以,神将你丢弃了。”
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直中要害,在黑压压的树上,欣赏着楚云城的神情龟裂出从未有过的绝望,才是叶无邪想要的杀人诛心。
“你说,可惜吗?”叶无邪敛起眉目的阴鸷,缓声问道。
楚云城的脸色相当难看,咬着牙不语。
是啊。
他原可以成神的父亲。
为何非得是灾厄。
如若说,那是降生大楚的神呢?
正如叶无邪所言。
从九万年前,时至今日。
叶楚月所在的地方,和其有感情羁绊的人,都只有好处啊。
是他被父亲带着,一直朝焚世天罡的方向去想,反而从未思忖过神的存在。
“我很好奇。”
叶无邪饶有兴味地看着楚云城的神情变化,见时机到了,便又问:
“我很想知道,是你一手造成这局面,还是听从了旁人的怂恿?”
楚云城想到了阴恻恻的父亲,习惯了号令群雄的老爷子。
那时,挽歌生下明月,他怀揣着何等激动的心。
抱着异瞳的孩子,虽心生惧怕,但也没想过要杀死这个孩子。
正是父亲!
是父亲他让自己去做这些狠毒的事。
把明月丢进无间地狱不说,还要挖掉明月的神瞳。
时间证明了一切。
神瞳在楚南音的身上毫无神性可言。
父亲的决策错了。
可父亲从未认过错。
楚云城脸色愈发难看,却并未顺着叶无邪的话说,而是冷着一张脸道:“这就不是你该管的事了。”
“也是,不管如何,我得感谢你们,让我成为了神的兄长,成为了曙光侯的长兄,这泼天的殊荣,我接着。”
叶无邪平静地笑,俊脸上的五官如画精致,摆在台面上的话实乃阳谋,但对付楚云城就够了。
即便楚云城听出了他挑拨离间的弦外之音又如何,前有小月所说的“弑父交易”,后有他的“错失神”论。
叶无邪从枯树上一跃而下,伸了个懒腰,眉角阴鸷又消散些许。
他勾着唇,眉梢轻挑,笑不及眼底如看跳梁小丑欣赏着自我挣扎的楚云城。
“没有真心的人,才是要下地狱的。”
言罢,他踏雪而去。
“可她不是神——!!”
楚云城往前走出一步,欲追上叶无邪,盯着叶无邪的背影,压着嗓忍着情绪之苦低吼。
“她不是神,谁又会是神呢?”
叶无邪回眸看来,眼梢蔓延开了血腥的绯红,笑意愈发浓郁,眸底倒映着楚云城惨白的脸,漫不经心说出让楚云城错愕的话。
麒麟靴踩着满地的积雪,以漫天霜华作披风,叶无邪走出了楚云城的视线。
楚云城在原地站了很久,失魂落魄的,如行尸走肉。
周遭都是刺骨的寒气,从衣襟、袖口往皮肉里钻去。
回首九万载,自己一直在失去。
他也曾酩酊醉酒,涨红了脸,摇摇晃晃想去雪挽歌的房间,道出当年之事,说清有关于明月的实情。
那也是他的孩子。
虽被他亲手杀害。
他也曾有过父亲的感情。
就算只有一丝,也足以叫他今朝断肠啊!
他也曾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挽回,偏偏都被冷血冷心的父亲亲手阻挡,斩掉了他的回首之路。
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不破南墙不肯回!
他就要进了雪挽歌的院子。
是父亲派人擒下了他。
一盆盆冷水浇灌。
父亲的手掌,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脸上,逼他清醒。
“逆子,你真是唯恐天下不乱,作为一家之主,你难道不知自己要做什么,该说什么吗?”楚祥怒喝。
楚云城清醒过来,对上父亲失望的眼神,却流出了痛苦交织的泪水。
“爹,我亲手杀了我的女儿,我很痛。”
“挽歌有一天知道真相,绝不会原谅我的。”
“不会的。”
“我不想失去她。”
“爹,你不知道,我看着南音的金瞳,我总会想到那个孩子。”
“你说,如果她还活着,会不会对我笑,喊我父亲,会不会也是一个很乖的……”
“啪!”这一巴掌,楚祥打得很狠,直接在楚云城的脸庞留下了渗血悚然的红色掌印。
楚祥一盆冷水浇了过来,浇得楚云城衣裳湿透风一吹就是彻骨的冷。
“你好好冷静冷静,就算你现在说出来,以挽歌的性子,绝不会原谅你的。”
“她的性子,你作为丈夫,应该比我更清楚。”
“她只会恨你,恨你杀了她的孩子,哪怕她那不中用的肚子只生下了一个不中用的魔,害我大楚险些覆没。”
“这就是你找的好妻子,你非她不娶的好姻缘!”
“你想干什么,我拦不住,但只要是有碍大楚的事,我决不允许。”
“如若雪挽歌她得知真相,妄图伤害大楚,即便她是我的儿媳,我也不会原谅,绝不留情。”
“……”
“啪嗒。”
雪地里,楚云城跪在了地上。
身上又是厚厚一层积雪。
白得纯粹,让他感到恶心。
他闭上眼睛扯着唇苦笑,嘲声道:“就算是你的亲生儿子,你也不会留情的,对吗,父亲大人。”
无人回答他的话。
迎来过往,三两清风三两雪,还有轻愁的月诉不尽多少载的殇。
楚云城跪了好久,想要支棱起身,奈何跪的太久,腿部的血液不流畅,发麻得险些跌倒。
他一手撑在地上,磨破了掌心,跪坐在地上揉了揉僵硬的腿,缓了半晌才站起身。
原想打道回府,但鬼使神差的,想要去看一看雪挽歌,和他的……明月。
“谢将军,许将军,有人要往侯爷那里去,该如何去拦?”
“好像……好像有上界的气息。”
守卫来到谢承道、许流星身边问。
“上界来人?”
谢承道疑惑,“会不会错了,上界来人,怎会悄无声息?上界的人,又怎么会来界天宫?当界面压制不存在吗。”
许流星略略思忖,眼底寒光流转,“莫不是,大楚。”
“大楚?”谢承道骤然警惕,端出剑拔弩张随时指哪打哪的架势,眼睛里迸发出雷霆之威,“大楚来人,定要伤害侯爷,由不得他们欺人太甚。”
许流星微微一笑,看着一惊一乍的谢承道将军,有几分无奈。
生怕谢承道一时奋勇热血,当真提刀去见了血。
“谢兄,若真是大楚来人,侯爷定不会有损伤。”
谢承道停下了脚步,“何以见得?”
许流星睿眸深邃,眉宇青涩。
“大楚派人前来,定是有所图,楚凌公子削发为僧也不见大楚这般焦急,一则图雪夫人,二则图侯爷。”
“图侯爷?他们对侯爷毫无仁慈,只怕想杀之而后快吧,有什么可图的?除了来刺杀侯爷,难不成还能……”
谢承道灵光一闪,想到了什么,悬河的话语声戛然而止,与许流星深深对视了眼。
许流星点点头,认可了谢承道的灵光。
“原是有利可图。”
谢承道狞笑:“看来那大楚,想要攀附诸天殿的荣宠了。”
许流星不语,看先了西北角。
一道身影,从如沙细雪中走出。
衣袍是刺目的红。
“邪公子。”许流星敬重作揖。
谢承道侧首一看,赶忙拱手,“邪公子深夜来此,可是有要事相商?”
“是关于上界来人的事。”叶无邪说。
谢承道满脸的严肃,凑上前,手刀往脖子上一抹,比划了个干净利落的手势,眯起凶狠的眼睛咬着牙问:“邪公子可是想趁此机会,将那不速之客给宰了?公子安心,为侯爷效命义不容辞,一句话的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承道这就去将那来者斩成三节。”
“不用了,放他进去。”叶无邪则道。
“公子这是?”
“不会有危险的。”
叶无邪的话语声很轻,有着一如既往的冷,眼梢的阴邪之气让人不禁想到血鬼的痕迹,方而胆寒。
谢承道只得按照叶无邪说的去做。
却在叶无邪走后,拧着眉深思:“邪公子这是何意呢?他应该比我更担心侯爷才对。”
百思不解叶无邪的做法。
许流星望着叶无邪消失的方向,空空的只余下松软轻盈的白雪。
“兴许……”
少年低语,“只会走出阴霾,去触摸光,才会被光给焚得羞愧难当吧。”
“什么意思?”咬文嚼字的谢将军听不懂,暗搓搓的只想许将军说人话。
少年咧嘴一笑,言简意赅:“大概,是想让大楚来人,看到什么才是人间的真情可贵,方才能自惭形秽吧。”
谢承道懂了,高深莫测地摸着下巴,“原来如此,巧了,许将军和本将想到一块儿去了。许将军,本将是想考考你,没想到你脑子和本将一样的灵光。”
许流星笑而不语,稚嫩青涩,还有着少年老成。
从前。
许流星和他部下的军队,都是最末流的。
守备军不如前锋军那般威猛,但有着自己的价值,正如盾比之矛。
……
楚云城身如鬼魅,行于暗夜,畅通无阻进了界天宫内。
笑语声远远传来。
他像行尸走肉,痴痴地看。
那里,是黑夜里的芳菲天。
“祖母温的酒,便是好喝。”
楚月汩汩地饮酒如喝水,咬了口桃花酥,甜而不腻的醇香蔓在唇齿间,直冲咽喉去,是让人留恋不舍的味道。
她说:“桃花酥也好吃。”
“小楚喜欢便好,祖母要为你酿一辈子的酒,我们小楚,可是无酒不欢的。”
太夫人握着金灿灿的拐杖笑容满面,自豪道:“祖母祖传的精酿手艺,就算放在上界,那也是数一数二的。”
临行前,掐着时间想多陪伴孙女一些。
“好。”楚月咧着嘴笑,“那我便喝上一辈子。”
那是在家人之前难得流露出来的神态。
没有紧绷的神情,皱起的眉。
也没有运筹帷幄的疲惫,在锋芒杀机中求生的难得喘息。
酒暖暖的。
胃里,心里,都暖暖的。
今年的冬天,不算冷。
“小楚月,别提了。”
慕临风嗷呜惨叫,“我帮你祖母酿酒,稍有个打盹儿,都得被骂好几句。”
小舅舅越说越气。
“去找母亲告状,又被骂了一顿。”
“找父亲说道,父亲熟视无睹。”
“你说,有这么个理吗?不就打了个盹儿。”
慕临风闷哼了好几声,还特意去看卫袖袖获得同情,企图拉帮结派。
“袍袍兄,你说对吧?”
卫袖袖一怔,问:“袍袍之意,从何而来?”
“哦——”慕临风应了一声,“是那秦怀鼎老先生所说,说这是你的乳名。”
秦怀鼎一生都想把卫九洲的儿子占为己有,连名带姓都取好了,以袍对袖极致工整。
小老头儿还觉得十分大气。
反观袖袖,小家子气。
卫袖袖两眼一黑,又回到了被秦怀鼎捉弄支配的恐惧。
“慕兄,我觉得……”在慕临风两眼放光的注视之下,卫袖袖轻咳了数声说:“我觉得,二位老夫人骂得好。”
慕临风:“???”这厮到底是谁的拜把子兄弟啊?
“挽歌,你多喝些汤。”
慕老夫人留意到了沉默寡言的雪挽歌,“汤里有小月特地嘱咐的神农丹,还有一些稀有药草,适合你的底子。”
“老夫人有心了。”雪挽歌一双白皙纤细的手,端起瓷碗喝了一大口汤,身体确实舒适许多。
“你这孩子,就是心事太重了,应当放宽些心,没什么过不去的。人生在世,为己则顺。”太夫人宽慰道。
雪挽歌看着楚月,欲言又止。
放在桌下的手,攥紧了玉璧。
是一个平安扣,用红绳系列,还吊着一颗月光石,被她镌刻成了圆月的形状,拇指大小。
“老夫人说得是。”雪挽歌温声回。
她看了眼慕倾凰,握着平安扣的手,更是加重了些力道,乃至于骨节渗出了白。
她听闻。
小月弄丢了慕倾凰所赠送的长命锁。
悲恸到吐血。
长命锁。
平安扣。
都是母亲对儿行千里的担忧。
她一怕自己送的无关紧要。
二也担心慕倾凰心中不快。
“小月,你阿娘有话对你说,别再喝了。”
慕倾凰看了眼饮酒而乐的女儿,畅快道。
楚月懒懒地靠在椅上,吊儿郎当的松垮,没个正经模样。
黑金纹的大氅披在身,特别的暖和,半壶酒下肚,她惺忪地看向了慕倾凰。
雪挽歌当即紧张到正襟危坐,露了些怯,袖衫下的双手紧紧地绞着平安扣。
这份迟了多年的心意,她怕玷污了纯洁的女儿。
慕倾凰。
罗玲玲。
这两个母亲对明月的好,都不在她之下。
相反,她的爱平均给了每一个孩子。
落在明月身上的,不算多。
甚至还有点儿少。
她觉得,自己微薄的感情拿不出手。
就像这份迟来的平安扣,送不出去。
“阿娘,有话?”楚月眨巴了两下眼睛问,浓密漆黑的睫翼上都沾染着微醺的酒气。
“月月你……吃了吗?”雪挽歌脑子嗡鸣空白,憋出了一句让满座人都侧目的话来。
慕倾凰扶额,哭笑不得。
慕临风用手支着脑袋,看了看雪挽歌,又看了看正在吃的楚月,暗暗道这叫个什么事呢。
“吃了,还吃不少。”楚月扬唇一笑。
雪挽歌微笑:“那就好——”
总算是摆平了过去。
她心一颤,便将平安扣藏起。
有慕倾凰的长命锁就好。
无需再多她的平安扣。
雪挽歌为了掩盖住自己的思绪,端起了酒杯,轻呷了一口。
楚月却朝她伸出了手。
雪挽歌茫然地看着女儿空荡荡的掌心。
“阿娘不是有好东西相送吗?怎么还不给我,我可盼了很久,便来讨要了,阿娘可别怪我无礼。”
楚月咧着嘴笑,莹白的脸噙着少年意气。
雪挽歌发怔。
慕倾凰说:“挽歌可别让小月久等。”
“一点薄礼,怕月月不喜。”
雪挽歌轻吸了口气,将红绳缠绕的平安扣月光石拿出。
“月月已有了长命锁,多这平安扣,若是累赘了就不好。”雪挽歌说。
“阿娘此话差异,古往今来,珍稀宝贵的好东西,不怕多。”
楚月精神微动,那平安扣就到了自己的手中,遮蔽日月的檐下也能看到粼粼月光。
雪挽歌有七窍玲珑心,特地镌了圆月,而非是弯月。
月有阴晴圆缺,她盼望明月的人生,如那月满之时。
“你——”
“喜欢吗?”
雪挽歌问得忐忑小心。
楚月将平安扣别在腰上,玉璧垂落之时,恰好在衣袍所绣的龙首上。
犹如游龙顶着一轮圆月破海而出,从夜色中来,走向太阳的光明。
“喜欢。”
楚月收起了笑,认真地望着母亲。
“阿娘,我很喜欢阿娘给我的平安扣。”
“有平安扣,前路定会平平安安。”
长命锁。
平安扣。
她都要。
正如每一个母亲,她都爱。
雪挽歌红了一双,笑时有泪流出,不觉没入了嘴唇,尝一口苦涩,和内心弥漫的温暖甜味交缠。
她笑着看向楚月,泪如雨下,哽声温婉:“我们月月,定会平平安安,长命无忧的。”
平安喜乐。
长命无绝衰。
是雪挽歌和慕倾凰对女儿的寄望。
楚月的元神之力,犹如温柔的手,春风一般汇聚,为母亲拭去了眼尾的泪痕。
雪挽歌心中的暖流融化了冰川。
一直压抑的本源之力,竟隐隐有所松动,似有要突破的迹象。
楚云城遥遥看着雪挽歌的泪和笑,又看着一家的温情没有算计,不似大楚的冰冷。
他从前,也有这么个家。
从何时开始冷了起来呢?
是秋风瑟瑟时吗?
还是冬天来临时。
楚云城想不起来了。
“雪夫人。”
叶无邪走入了殿内,“晚辈有一事不明,可否请教雪夫人?”
“请说——”
“晚辈听说,当年雪夫人怀小月时,正是大楚的辉煌之时,都传言,雪夫人孕育的正是祥瑞之胎。”
“嗯,有这么一回事。”
雪挽歌细细搜刮陈年的回忆。
叶无邪又问:“怀胎的那些月份里,可有发生过,令雪夫人至今不忘的事吗?”
雪挽歌颦了颦眉,眸光一闪,眉峰舒展开来——
还真想到了那么一件事。
“那时,洪荒道有个说法,说神会降临洪荒,是洪荒文明飞升的好时刻。”
“之后的二十年,洪荒都要把握机遇,有望成为下一个诸天万道,乃至于超过诸天万道。”
“这个说法,甚至连诸天万道的人都惊动了,还派人来洪荒观察了许久。”
“但后面,并未见过神的诞生,二十年的洪荒好气运,变得平平无奇,结合天干地支五行论道,竟是走向衰败空亡的气运。”
“从此,再无人提及神的诞生了。”
雪挽歌清晰地记得这么一件事,闹得沸沸扬扬。
她的知己好友还看着她肚子说:“不会是神诞生在你的腹中吧?”
雪挽歌不以为意。
她虽自命不凡,但还没狂妄到觉得自己能够生下神胎。
而今回想,雪挽歌不得不往这方面去想。
毕竟明月诞生的时候,是有神瞳的……
那……
算不算是神呢?
那又算不算扼杀了神呢?
雪挽歌看着楚月,满怀亏欠。
楚云城走了。
始终想着雪挽歌的话。
那年有关于“神诞”的事,他也听了一些。
难道……
他真的能够成为神的父亲吗?
这条光辉之路,真的被他扼杀了吗?
他千辛万苦,跌跌撞撞回到了大楚。
除了侍卫、婢女,儿女没来迎他。
他想。
大抵是夜色深了吧。
好在父亲还是和往常那样盼他归家。
楚云城心里的灯火还未暖洋洋地亮起,想到明月所说的话,又被一片寒意所覆。
他并未去见楚祥,而是在父亲察觉自己归家前,去细查了一番大楚的兵力调遣。
这一查,便是心一凉。
大楚兵力,皆听楚祥的差遣,有破釜沉舟之意,随时去往海神地。
率兵的楚祥,也会去。
楚云城满目的苍凉,渗进咽喉,吞入脏腑,化作一声凄凄苦笑。
去海神做什么?
是认为明月会杀了我,从而和明月谈判吗?
用我的命,换诸天殿封侯的满门荣耀吗?
就算我死了,我还有儿子留在世上,能够继承大楚的霸业。
楚云城脸上湿漉漉的,黏糊凉意爬着皮肤。
他抬手一抹,才发觉是自己的眼泪,源源不断从眼里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