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如蚕翼般的碧纱灯映的室内金璧堂皇。
黄缎子炕沿上,端坐一位端庄秀丽的贵身上服饰镶金缀华丽耀目,金灿灿在流火灯笼下宛如无数璀璨繁星闪动,秋香è盘金的锦绣短袄,腰束一条蝴蝶结子缀明珠长穗五è宫绦,仿佛象征着无上权力的七彩鎏金指套闪烁着妖异的光芒,丽人凌然之威隐隐若现,高高在上,高不可攀。
但对着叶昭,她的语气却是极为平和,威压与轻柔相融,煞是好听。
“这趟子你辛苦了。”
叶昭坐在炕前软墩上,平白比兰贵人矮了半头,脸上挂笑:“也没什么辛苦的,幸好,托皇嫂洪福,也算有惊无险,总算没有败事。”
这一趟实则委实凶险,就算回程中,那马丁的好友还鼓动水手暴但叶昭亲自坐了安娜公主号,上百名卫、水兵在畔,倒是极快的将暴动弹压了下去。
“郡王可都准备好了?听闻这几艘炮舰威力无比,可北上直沽,直捣黄龙?”显然兰贵人打听的明白,竟然已经准备催叶昭扯旗对抗北京,奔袭天津、京师,而在这个年代,占领了北京城,天下震动,立时可以动摇六王的根基,就算六王逃逸,各地勤王,但也可将双方这场角力拉到同一个起跑线上。
至于扯旗,当然首先要保小阿哥登上九五之位,如此才有大义名分。
叶昭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事情怕没这么简单,臣弟还是要等等看。”
烫金指套哗啦啦响,翘起极美丽的兰uā,轻轻端起茶杯,兰贵人品了口茶,又看了叶昭几眼,道:“是担心端华么?”
叶昭摇摇头:“不瞒皇嫂,此不是臣弟最忧心的,现今平远军加之警备、巡防不过区区几万之众,若急而讨贼,则西抗贼党、南拒湘军、发匪,东南更有闽北大半未平,水师北上,各地烽烟起,臣弟怕粤赣之地根基不稳,稍有差池,将士离心,怕臣弟等陷入万劫不复之深渊。”
“何况京师新军,据臣弟所知,一次就购入了五千枝洋枪,水师北上,未必能一鼓作气,若陷入苦战,补给艰难,怕反而壮了贼势。”
兰贵人默默点头。
叶昭又道:“臣弟自信,只需稍作忍耐,三五年间,平远军势定然翻天覆地,粤赣之境国富民丰,到时讨贼,天时地利人和,大事可成。”
“只怕老六不会等了!”
叶昭微微点头:“此也正是臣弟所担心者。”
想也是,若六王眼见他不可收服,早晚必反之局,又岂会坐视粤赣蓬勃发展,平远军四下蚕食?如此不出一两年,怕东南半壁都落入平远军之手,六王失去粮仓税仓,岂不是要坐以待毙?
室内沉寂了一会儿,兰贵人轻笑了笑,说道:“甭管怎生说,今儿该高兴不是?有你在,我放心的很。现在该跳脚的是老六。”
南北渐渐势成水火,这叔嫂俩说话也就不再避忌,真真是狼狈为jiān开始商量怎么对付大清国皇上了。
叶昭也笑了,说:“皇嫂,明日臣弟陪您上那炮舰一游如何?也算给水军壮壮声威,若皇嫂登船,众军士定感恩流涕,士气大振。”
兰贵人一笑:“算了,我一个fu道人家,上战船不吉利,平白碍眼。”
叶昭道:“皇嫂这话可说错了,皇嫂乃是翱翔龙凤,天命之主,又岂同凡间nv子?”
兰贵人只是笑着摇头,显然觉得不成体统。
叶昭就又笑道:“臣弟还有一事相求,望皇嫂首肯。”
“你说来听听。”兰贵人原本不是这种瞻前顾后的风格。凡事一言而决。但这景祥,有时候实在搅得她头疼,时不时就邀请她这个邀请她那个,她委实怕这次又是要去和蓉儿踏青什么的,若应了下来食言却是不美。
叶昭笑道:“请皇嫂为三艘炮舰金口定名,仰仗皇嫂福气,平远水师定可百战百胜。此三舰两舰为战列,一舰为巡洋,还请皇嫂命名。”
哦?兰贵人微微点头,显然,这事儿她倒喜欢,沉了一会儿,道:“既有定海,战列炮船就为靖海、镇海。另一艘是什么来着?”
叶昭笑道:“巡洋,实则就是吨位略小的护卫之舰,铁甲卫护船身,臣弟喜欢称之为巡洋。”
兰贵人微微点头:“吨位小,大舰之护卫,则轻灵而动,名为灵bo如何?”
叶昭笑道:“皇嫂赐名果然而威,靖海、镇海、灵bo必为扞卫皇嫂之砥柱!”
兰贵人轻轻一笑,端起了茶杯。
……
郡王府uā厅。
叶昭正在横看竖看一张草图。
侧座沙发上,坐的是广府造船厂总设计师哈威罗。
今日他有一件极为重要之事,百忙中ou空接见的哈威罗。现今造船厂已经开始建造船舶,第一艘船舰是运煤船,吨位极轻,而第二艘船舰,则准备建造一艘五六百吨位的小型护卫舰,至于2000吨以上定海级别的一二等战列舰,千吨以上级别的三四等战列舰,则是准备在年底开工的第三艘船舰。
这排在日程表上要半年后才开始建造的第三艘船舰,叶昭最后选定了三名设计师中的哈威罗先生为总设计师,要他设计一艘3000吨位的大型战列舰,自从蒸汽机运用在舰船上,这吨位级数真是呈几何倍增长。
可现在有了镇海、靖海和灵bo三舰,叶昭的想法却是变了。
哈威罗只是设计的原始概念草图,却是叶昭这等稍微了解海军知识的人都看得懂,当看到哈威罗用蒸汽动力来纵舵系统和锚泊系统,叶昭眼前一亮,笑道:“你认为能实现?”
哈威罗连连点头,说道:“承您的指点,我已经想到了解决的办法。”
实则叶昭只不过是提出概念,雇主一定说能实现,哈威罗等技术人员自然绞尽脑汁的去想办法解决。
叶昭微微点头,道:“不但是船舵和锚,还有装填弹水,升降小船的吊索,都可以采用蒸汽动力,还有,这装甲炮塔,可以设计成旋转型,同样靠蒸汽动力来解决。”
哈威罗茫然的道:“先生的要求,理论上可以实现,但是3000吨位的蒸汽动力,可以同时做这许多事吗?”
叶昭笑道:“这正是我想说的,咱们改造六千吨位的巨舰,蒸汽动力方面,你同戴维斯探讨下,有没有问题。”
小老头戴维斯虽然还没把柴油发动机鼓捣起来,但在这蒸汽动力上委实帮助不小,他本就是搞蒸汽动力出身,简直轻车熟路,现在正在帮造船厂筹备蒸汽机分厂,轮机国产化倒是比历史上马尾等船政局效率高了数倍,而且筹备的是真正的蒸汽机厂,不是什么土轮机,一旦成功,理论上将来生产火车蒸汽机头都有了可能。
哈威罗微微点头,说:“好。”眼见中国亲王不是在说笑,他心里可就ji动莫名,要知道,超过五千吨位的铁甲舰,现今听闻只有法国正在打造的一艘六千级别的战列舰以及英国还在讨论要不要建造的九千吨位级别的战列舰,如果由他设计一艘六千吨位的战列舰,那就跻身世界最顶尖船舶总工行列,这份荣耀是要载入史册的。
但他人沉稳,知道这是一桩极困难的工作,压抑着兴奋之情,反而,更多的是担心。
叶昭却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有压力,慢慢来,无论需要什么支持,你直接找我。”
哈威罗默默点头。
叶昭自不是好高骛远,不然也不会船厂日程表上第一艘船是最小型的运煤艇,第二艘船都是百吨的小炮艇。
而且要说以现今中国水师实力,就算配备一艘排水量世界第一的巨舰又如何?那跟英国海军总吨位相比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而且战争,拼得是工业能力,是钢铁生产速度,军工生产速度,就算现今大清国拥有英国海军同等实力的舰队,真的开战,你的钢铁又如何消耗的过人家?
叶昭造巨舰,一来打造舰队的意图自不必说,二来振奋军威,也令欧罗巴诸国渐渐不再轻视你,而且还有个好处,就是可以形成技术本土化,在哈威罗等技术人员攻关之时,中国技术人员相应的自会学到东西受到启发,打造小舰船进行启造大舰则是启发,哈威罗等人的想法,所走的弯路,攻关时各种笔记资料都会是宝贵的财富。
这才是真正的引进技术,而不是将生产流水线买过来,具体原理理论一窍不通,只管按部就班生产,所谓钻研也是小打小闹敲敲边鼓,核心的东西根本就不了解,那别人的技术终究是别人的技术。
现今船厂中国技术人员虽然普遍文化水平很低,甚至还在恶补数理化知识,但相信这次经历会对他们有一个质的推进。
而且这种技术引进模式还会一直持续下去,现今没有技术封锁,各种近现代技术更在发展中,将西方技术人员引入攻关,辅以中国技工帮忙。如此下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慢慢这些技术就会真正被中国人所消化,真正形成自己的技术体系和工业体系,而不是如同后世一般,看起来红红火火,实则很多最具分量的技术机械几乎没有一样能完全自主成产。
说实话,在这个时代,拥有后世数理化知识才有用武之地,没有人拿你当疯子,你所说的某个可能高中物理学的公式,又恰恰会令今之西方技术科研人员茅塞顿开,更有技术条件可以去证明,当然,前提是你有令他们耐心听你讲话的身份地位,如果能拥有资助他们的财力就再好不过。
而叶昭,偏偏这几样都有。
是以西关发明家俱乐部渐渐红火也就不足为奇。
……
广州城东“平远军烈士陵园”。
四周苍松翠柏,随风而动,陵园正中平远军烈士纪念碑高耸入云,碑上“平远军烈士永垂不朽”九个苍劲雄伟的鎏金大字正是大将军王亲笔所书,叶昭练习好久,有感而写,自有凌然之威。
纪念碑台座分三层,四周环绕汉白yu栏杆,四面均有台阶,须弥座四周镌刻有以牡丹、荷uā、菊uā、垂幔等组成的浮雕uā环,肃穆庄严、雄伟壮观。
纪念碑前的小广场上,黑压压文官武将肃穆而立,头排第一位,正是大将军王景祥,以下文官依次排列苏纳、李蹇臣、李小村、伊哈奇、唐树义、周京山、柏贵、李鸿章、袁士诚、邹凯之、郭良俊、刚安、孙博正、瑞吉等粤赣府台以上官员悉数到齐。
武将则巴克什、神保、哈里奇、韩进un、赵三宝、马大勇、王有仁、马青山、裴天庆、丁七妹等等四镇总兵、水师总兵,讲武堂、船政学武堂教官学员黑压压站得笔直。
在四周,是一排排刺刀锃亮的平远军人,每个人,脸上都有狂热和ji动。
中国土地上,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普通军人纪念碑。
而从叶昭在广州练兵始,每一位牺牲的士兵都登记造册,供奉在陵园祠堂中,许多早期牺牲士兵实则姓名已不可考,是以第一表名册皆为空白,纪念这些默默无名的壮士。
而从今之后,凡是平远军将士阵亡者,皆入祠堂名册,家属称为“烈属”,更有专律法对烈属进行各种照顾。
最后一名登记在册的名字乃是在上海牺牲之壮士。
一年前烈士陵园破土,只是名字从最早的卫国烈士陵园到大将军王钦定为平远军烈士陵园,叶昭从上海归来陵园纪念碑已经竣工,选了今日黄道吉日为陵园落成典礼。
哀乐终,大将军王缓缓步上台阶,一脸沉重,宣读雕刻在石碑后他亲笔书写的悼文:“自庚子巨变,夷狄东进,匪党横行。嗟乎中州大地,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苍苍庶民,暴骨沙砾,受千年未有之翦屠。甲申年,时有平远军人,寄身砺戈,出关外,胡漠袭沙,千里奔走,历艰难险巇,以无畏之勇,逐胡人于北疆,入关内,披肝沥血,抗夷狄与南。南征北讨,搏民匪于湘赣,碧血横飞,然寰宇为之一清,群民为之振奋,苟且之辈,亦知jing忠奋勇。天地浩浩,岂可没于荒烟蔓草?兹忠肝义胆,长存不朽!”
“吾等偷生之人,必以诸先烈之牺牲jing神为国奋斗,马革裹尸,万死无悔!”
“平远军烈士永垂不朽!”
“嘭嘭嘭!”整齐的排枪响起。
大将军王与众将士肃穆而立,遥望无数飞鸽腾空。
文官武将,尽皆被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充溢iong怀,心神久久难以平复。
天地悠悠,陵园内弥漫着肃穆森严、悲壮苍凉。
……
郡王府银安殿,叶昭审阅着下发各衙的公文,公文中,要求大将军府各房、粤境各衙每年都要前往烈士陵园凭吊,而讲武堂、船政学堂等军事院校更要宣传平远军之先烈jing神,学员进入学堂前,在烈士陵园悼念先烈是其所学第一课。
“主子!英国驻广州领事杰克逊求见。”殿外卫进来单膝跪倒禀告。
叶昭微微点头,“请。”
“传广州领事杰克逊觐见!”殿外立时一声声传了出去。
叶昭就笑道:“什么时候能用个请字?”自是跟如意说的。
现在如意几乎成了专职的值日文吏,每天都在银安殿执勤,没办法,一来她知识有限,难以处理文函;二来秘书房谁敢使唤她?就在王爷身边端茶倒水跑ui传送文函倒也不错。
如意自不敢吭声,说实话那些文函她倒不是看不明白,但身为nv子,王府的丫鬟,哪敢在军国大事上提出主张?是以装聋作哑,现在每天陪在主子身边倒是得其所哉。
工夫不大,身材ing拔满头金è卷发的广州公使杰克逊走了进来,按照老规矩,如同觐见伊丽莎白nv王一样,单膝跪下向叶昭行礼问候。
叶昭笑着走下殿阶,说道:“公使先生,请起。”
杰克逊来这银安殿不是第一次,倒是轻车熟路,见如意撩起珠帘,就跟在叶昭之后进了那黄幔后的“会客堂”。
如意又给杰克逊上了热咖啡,见主子手势,给主子上了热茶,这才退下。
“看公使先生气可是有什么为难?”叶昭品着茶,笑着发问。
杰克逊对叶昭印象不错,他今年开un来广州上任,乃是总领事,上海、北京、天津三领事皆受其节制。
同叶昭接触几次之后,杰克逊对这位大将军王很有些好感,只觉这位大将军王的谈吐见识颇为不凡,实在是他生平仅见的人物。
在同包令等官员领事,香港、上海、天津等英商磋商时,他是全力支持叶昭的,言道若南北开战,我大英帝国应该严守中立立场,而南方获胜更符合大英帝国利益。
但奈何上海商人群情ji奋,那些大班各个骄横的很,加之包令也对其施加压力,杰克逊孤掌难鸣,只好答应来与中国郡王jiā涉。
此时面对叶昭,他面无表情,从公文包里mo出一份公函,照本宣科:“亲王阁下,我代表大英王国对阁下杀我国公民一事表示强烈抗议,并保留采取进一步行动的权力。”
叶昭正è道:“这件事我深表遗憾,过两日正式发照会给你,你也清楚我国的法律,这是我能尽的最大努力了。何况马丁先生在我国海域干预我朝内政,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希望杰克逊先生理解。”
杰克逊微微点头,又照着文函读道:“贵国内部事务,鄙国绝不干涉,但贵国军事各方务必保障我国商人贸易自由,广州、福州、上海、天津、营口等商埠海域列为军事禁区,严禁任何国家军舰在该海域作出军事攻击行为,若有违反者,鄙国远东舰队将不得不采取必要的措施。”
叶昭心里一沉,六王,已经箭在弦上了。
杰克逊放下文函,脸上这才有了表情,有些无奈的道:“亲王阁下,很抱歉,我也没有办法。”
琢磨着六王可能的举动,叶昭不动声笑着点点头:“我能理解,杰克逊先生,我知道您尽力了。”
杰克逊叹口气道:“亲王阁下,远东舰队将会在三日内抵达香港,监视贵国海军的行动,这份照会,并不是在恐吓您。”
虽然远东舰队将广州海域也列为保护范围,但任谁都知道,北京方面的水师是没有能力威胁到广州的,甚至可以说,北京根本就没有水师,除非几艘只能在近海行驶的帆船也称之为军舰。
所以这份语含威胁的照会,实则就是对叶昭的通牒,对广东水师的警告。
叶昭笑道:“杰克逊先生,我明白。”
杰克逊叹气道:“亲王阁下能明白就好,鄙国也是出于保护贸易之意,并不是存心和亲王为难。”
叶昭点点头,没吱声。
杰克逊想了下又道:“亲王阁下,关于前日落成之平远军纪念碑,我注意到,悼文中用了‘夷狄东进’的字眼。这一点恐怕……”
叶昭摆摆手道:“杰克逊先生应该知道我国文化传统,实则ji励人心之举,并无他意。”
现今英文中就算民族主义这个词汇刚刚诞生几十年,更远远没有形成对民族主义的系统解释,更无鼓动民族主义的说法。
是以对中国传统颇为了解的杰克逊虽觉此举不妥,但也没有充足的理由来驳斥,坐了一会儿,心里自也觉得无趣,就起身告辞。
看着他的背影,叶昭慢慢端起了茶杯。
六王,看来真下决心要削自己的“藩”了,请求列强干涉,免得自己水师北上就是第一步,也是一个最明显的信号。
削藩,如果六王真是个jing明人,委实是越早越好,当他意识到自己不可能臣服于他之时,削藩已不可避免,而雷厉风行,就更要有壮士断腕的决心了。
六王,恰恰有这样的决心。
而广东呢,六王削藩自己拒不听令,甚至拥戴小阿哥为帝,官员、士绅、军兵又都何去何从?如果再给自己两年时间,必然使得人心归附,可六王,就偏偏不会给自己时间。
看似强大的广州政权,可一旦六王免自己职位的诏书下来,只怕局势之复杂会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
自己,该如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