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连思考的能力都没有,只能像个木头一样的点点头,走进了方主任的办公室。
或许只有在他的办公室里我才能躲开那数百人如同刀子一样的目光。
方主任关上门,将照片随手丢在桌子上,随后拉开自己的抽屉,拿出了一个信封。
“甜甜,真是对不住你了,我家那位一直都是这个脾气。”他说道,“我私人给你赔偿五百块钱,你当是医药费也好,当是那个什么……精神损失费也行,总之我给你道个歉,你别往心里去。”
这一次他没有把信封放在桌上,反而是拉起我的胳膊直接塞到了我的手里。
我颤颤巍巍地拿着钱,声音沙哑地说道:“方主任……你为啥拍我照片?”
“这个啊?”方主任满不在乎地拿起那张我在流水线上的照片说道,“之前想给你评质量先进,我就给你留了个形象照,结果年龄不达标没用上。”
我听后愣愣地张了张嘴,惊慌地发现自己好像没有任何问题可以问了。
是的,我所有的疑问都没了。
可我为什么感觉这么奇怪?
“好好休息,甜甜。”方主任说道,“有句俗话怎么说得来着?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和我什么都没有,怕什么?”
是的……身正不怕影子斜……这句话好像将我完全崩溃的情绪稍微拉回了一点点。
我到底在怕什么?我和方主任什么都没有。
我唯一一次单独说话就是进他办公室领了二百块钱,难道这也有错吗?
“我……我知道了……”我点点头,拿着信封退出了他的办公室。
可当我在门外抬起头来,发现几百双眼睛都在看我。
他们的眼神像是钩子,从四面八方深深地钩进了我的皮肉里。
十七岁的我只知道身正不怕影子斜,却不知道流言蜚语足够杀死一个人。
我擦了擦眼泪,坐到了自己的位置。
从那一天开始,我的人生彻底开始走向毁灭了。
但凡是我目光所及的范围之内,所有人都在喋喋不休地讨论我。
……
“我早就看出来不对了……你忘了上次?”
“要不我说她连满囤都看不上,原来有大款,啧啧……”
“听说家里有人得病需要钱,但也不能当二奶啊?”
“当二奶还一直勾搭着满囤,真是不要脸。”
……
曾经欢声笑语、处处都在讲笑话的流水线,从那一天、那一刻开始,交谈的内容全都成了我。
那一句句冷嘲热讽的话,带着本就开始发酵的敌意,在我的四周盘旋。
她们似乎早就变成了一个个炸药包,始终在等着一个被点燃的机会。
三天之后,我终于忍不住,把铜钟往流水线上一摔,站起身来大声喝止住了那些闲话:
“你们有完没完?!我和方主任啥都没有,方主任自己都说了,你们听不懂吗?!”
我的情绪终究是爆发了。
说出这些话的人……难道没有意识到他们在冤枉我吗?
“呀?!”一个女娃从流水线上站起来笑道,“咋了嘛?你还得让方主任亲口承认啊?谁会承认包二奶啊?”
“那也不是我!”我大吼道,“从头到尾就不是我!照片不是我,二奶也不是我!你们不要冤枉我了!”
流水线上好像在此刻安静了起来,大家都停下手头的工作看向我。
我发现我说的话好像比方主任更有可信度,甚至连和我对呛的女娃也没了话说。
但没几秒之后,一个平常我不爱搭理的男娃忽然在远处开口说道:“那你说,不是你,为啥打你嘛?”
和我对呛的女娃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就是啊!”
当更多的「就是啊」像飞镖一样从四面八方射来的时候,我才发现他们根本不会去思考这件事,他们只相信自己想相信的。
“他们打错人了!”我说道。
但声音淹没在四面八方的嘈杂声中,我百口莫辩。
此时我才知道,对我暗藏敌意的不仅仅是女娃,更有男娃。
因为平时我把重心都放在工作上,所以也在不经意间得罪了很多想找我说话的男娃吗?
我到底该怎么做?
对了……说不定满囤……满囤会相信我。
他肯定愿意帮我解释!
可当我去找到他时,才发现十七岁的我有多么天真。
满囤虽然没有露出对我的厌恶眼神,也没有帮我说任何话。
他就像我曾经敷衍他那样,声色淡然地敷衍了我。
他只会说「嗯」、「好」、「真的吗」。
这可能是我咎由自取。
就在我转身离开的时候,满囤开口了。
可他的话无疑把我推向了火坑。
他盯着我的眼睛,当着流水线上所有男娃的面问我:
“你是因为方主任,才不愿意跟我说话的吗?”
听完这句话,我苦笑一声。
为什么我认为满囤会帮我解释这件事情呢?
连他都没有相信我。
这件事很快从镇上的厂子传回了村里,又从村东头传到了村西头,传到了爹娘的耳朵里,传到了亮娃的耳朵里。
“甜娃……”那天我回家之后,娘一脸惊恐地站在院子里看我,“我听说一些不好的事,你咋了嘛……?”
“娘……”从宿舍回来之后,我的眼泪「唰」一下子洒了出来。
咋了……我也想知道我到底是咋了。
不是说这世上好人有好报吗……现在我得到了恶报,那我算是什么?坏人?
“不打紧的,甜娃。”娘摸着我的头说,“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你没做过你怕个啥?”
身正不怕影子斜,每个人都在跟我说身正不怕影子斜。
可这斜着的影子快要把我拉倒在地了。
我没有做任何事……我每天都在流水线上努力工作,最后却落到了人人喊打的下场。
“姐……”
这一次我没有抱住亮娃,反而是他抱住了我。
“没事的……亮娃……”我努力控制着哽咽的情绪说道,“姐被人冤枉了……她们很快就会知道自己错怪了我。”
接下来的日子对我来说和地狱没有什么区别,整个车间内的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个不存在的消息,他们将方主任如何保养二奶的事情传得绘声绘色,仿佛除了我之外,他们全都在现场观摩了。
我做了无数解释,我甚至在车间的墙面上张贴了公告说明,可是不管我怎么做都没有任何效果。
原以为流言蜚语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消散,可我又一次天真了。
这件事情好像是车间之内为数不多的、人人能够共鸣的话题,只要还有人活着,那这个话题就会一直持续,直到整个车间空无一人,直到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