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如此灿烂,这种雄浑大气自然不是自己以前所在的江南魔都能够看到的。在经过混混厄厄的五日之后,今日自己的灵魂总算同明朝高文融合,继承了他的部分记忆,脑筋也清醒了许多。
这还是他第一次观赏古代的日落,不觉沉醉其中,待到日落西山,天渐渐暗下去,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紧了紧身上的衣裳,将褡裢挂在肩上,提着一根哨棍,大步朝西面走去。
民壮虽然不是三班徭役,可服装却相同,一样的箭袖青布长衫,方顶帽,上面还插着一根说不清什么什么鸟儿的翎毛。毕竟是代表着衙门,不弄套制服穿在身上,如何震摄刁滑流民。
只不过,这衫子也不知道被多少人穿过,破得厉害,上面打满了补丁。尤其是领口、袖口和屁股处更是被一圈圈针脚缝成箭靶子。虽然破,却洗得非常干净。这是家中老娘的手笔,记忆中,瞎眼的老娘在黑暗中摸索着替自己缝补衣裳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叫高文心中一暖。
前世他的父母去世得早,这次穿越,大约是为了弥补人生的遗憾,老天爷又给了他一个母亲。只不过,自己在感情上还不能接受这个突然出现的母亲,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好在自己现在在外面当差,还不用和她见面。
走了大约十里地,远远就看到一座农家小院,正是这次出公差的伍长韩隗的家。
此刻正是晚饭的饭点,有炊烟袅袅升起,间或饭菜的香味。
嗅到这味道,高文肚子里禁不住咕咚一声。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一日水米未进,饿得生受不住,不觉摸了摸肩膀上褡裢。
这一摸,心中却叫了一声:“糟糕,我这几日穿越后遗症发作,整日昏昏沉沉,到今日下午才清醒过来,却是一文钱也没带回来,等下见了韩伍长须不好交代。”
鞑靼人年年入寇,在土木堡甚至将明英宗都给捉了。那一战,朝廷大军被打得全军覆灭不说,整个山西宣、大两府一片糜烂,大量的流民滚滚南下,四处流窜,有不少人甚至渡过黄河跑陕西来了。
为防止流民入陕作乱,陕西布政使司一连下了好几道命令,令黄河沿岸州县派出衙役、乡勇、民壮把住各处关卡,严查行人。
高文就是在这种情形下被派到黄河边上来的,同他一起来的还有四人。当然,韩城离大同段黄河实在太远,在这里几日根本就没见到几个流民。他们一行人到这里来不过是做个姿态,应付上级。往日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并顺便敲诈一点百姓的银钱,换两斤酒肉受用。
这也算是个不错的差使,这一带也算是山陕的富裕地区,百姓手中有些闲钱。在黄河边上当了几日差,各自弄了几钱银子。有了钱,其他几个民壮都有些偷懒,今日就聚在伍长韩隗家中耍钱。往日的高文是个老实孩子,自然不肯参与,再说他也没钱,就被其他人打发在河边值守。
按说,像这种查路引生发的事儿一般都有两人。但另外一人这几日手气正顺,却不肯出门。于是,韩隗索性就给高文定下了一个两钱银子的额度,又说只需交纳两钱银子,多的部分就算是你自己的生发。
其实,光是查查路引什么的,每次也只能弄几文钱,一整天下来也没几个,韩隗定下这个数字已经算是为难高文了。
再说,在后世高文是个富二代,继承了父母大笔遗产,从来没有为钱操过心,穿越到明朝之后,也不将区区几文铜钱放在心上。见过河的百姓也穷得厉害,自然也下不去那个手。
忙了一整天,褡裢中依旧空空如也。
等下若是见了韩隗,还真不好应付。罢,就说今天没见到几个人。
想到这里,高文摇了摇头朝小院中走去。
一阵嘈杂声传来,间夹着高声的咒骂:“直他娘,又输了,老子的手气怎么这么背。”
又有人道:“老三,你他娘昨天得了钱差也不当,一道烟似地跑得看不到人影,是不是进城给窑姐送钱去了。咯咯,他娘的,所谓欢场得意赌场失意,碰了不该碰的东西,不输才怪。”
“放你娘的屁,老子去哪里用得着你管,再来再来。”
“你还有钱吗,没钱一边玩去。”
“先欠着,等到高大傻子回来,得了钱自少不你的。”
高文听到别人这么称呼自己,心中大为不快,禁不住沉下了脸,走进院门,喊道:“我回来了。”
院子是一间普通的农家小院,里面很是破烂,到处扔着腐败的白菜叶子,垃圾堆积如山,一只母鸡在上面扑腾,臭不可闻。
这是伍长韩隗的家,此人本是个破落户,最近傍上了县衙的黄主薄,得了提拔,在县城中欺男霸女,家境渐渐有了起色。这次到黄河边上稽查流民乃是黄主薄的提携,一来他家距离黄河近,做事方便,二来也好让他得点钱滋润。
韩伍长的妻子钟氏正蹲在井台上择菜,一边忙碌,一边在口中骂着什么,想来家中突然住进来这么多人让她心中很不痛快。
听到高文回来,几颗脑袋从房间里伸出来,都笑着道:“高大傻子回来了,这么晚,怎么,没有被鞑靼人给捉去放羊?”
“说什么胡话,鞑靼人还远在大同,怎么可能跑咱们陕西来?”
“没准人家知道咱们县有个高大傻子体壮如牛,要捆回草原当丁口呢!”
“捉他做什么,这么大身坯,又能吃,就算能干活,也得被吃亏本。”
说着话,大家一阵哄笑,目光中却是调笑,似乎捉弄高文乃是他们的日常娱乐。这几日身上同样穿着衙门里差役的青色短袖箭衫,头戴方形帽。和高文的衣衫破烂不同,倒也整齐,看起来威风凛凛。若是不明就里的人见了,还真要将他们都当成衙门里的衙役,被呵斥上几句,吓得变了脸色。
不过,这几日都生得面黄肌瘦,个头小,形容也极其猥琐,立在高文面前,足足矮了一个头。
这也可以理解,明人生活困苦,一个月能吃上一顿肉就算不错了。缺乏大量蛋白质补充,个子自然长不高。现在的高文也就一米七三左右,在现代也就是普通人,可站在一群古人当中,顿时有鹤立鸡群之感。
这几日对自己如此不尊重,一口一个傻子地叫着,高文心中恼火,也懒得理睬,正要回屋将身上那套短袖箭衫脱下,透一口气。走了这么远的路,身上早已经走出汗来。
“喂,高大傻子,跟你说话呢,怎么不吱声,快快快,快将银钱拿出来大家分了。老子正输得狠了,马上就要转手气。”先前输钱那人就要走上前来抓高文肩膀上的褡裢。
就在这个时候,韩隗的老婆钟氏突然站起来,鼻子里哼了一声。
听到这一声冷哼,那人忙将手缩了回去,唱了个大诺,面上全是讨好:“是俺不懂规矩。这钱还得韩大哥先过一道手,我今日也是赌红了眼忘记了,嫂子里原谅则个。”
钟氏一脸“算你识相”的神情,将头转向高文:“傻子,今日得了多少?”说话间,眼睛里闪过一丝贪婪。
大约是想到又有一笔现金进帐,钟氏面上露出了笑容。
按照规矩,每次得了钱,都要分成六份。丈夫韩隗拿两份,自己拿一份,其他三个民壮各拿一份。至于高文,一个傻子拿钱来做什么,反正不分钱他也不敢说什么。
在黄河上值了几日勤,家里倒是积下几两银子,再过得几日,等完了差,就可以在买上两亩好地。
听到她问,高文心中略微叫苦,正想着该如何回话,侧面的耳房房门传来吱啊一声开了,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走了出来:“傻子回来了,今日收成如何?”
此人正是伍长韩隗,和其他几人面黄肌瘦不同,他生得矮壮,面短,相貌甚是凶狠,一看就不是个良善之辈。
还没等高文说话,其他三个民壮就涌上前去,一通讨好。
倒是钟氏又哼了一声:“姓韩的的,一听到钱你跑得比谁都快,你的钱还不是我的。怎么,想抢在我的前头藏点私房好送到城中窑姐哪里去?嘿嘿,别忘了,你这个差使还是我家舅舅许给你的,没有老娘,你现在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讨口呢!”
原来,钟氏乃是县衙门黄主薄的外甥女。
听到娘子骂,韩隗面皮微红,咳嗽一声:“娘子这话说到哪里去了,我什么时候藏过私房钱了……高傻子,将钱把来给我内当家的……咦,钱呢?”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高文的褡裢干瘪得跟饿了三五天的灾民的肚子一样。
高文淡淡道:“抱歉,守了一日,却没遇到几人,至于银钱,却是一个也无。”
还没等韩隗说话,他娘子钟氏便尖锐地叫起来:“什么,一文钱也没弄到,我要你做什么?平白供应你这几日吃喝,原来都喂猪了!”
这话说得极其难听,旁观众人都一脸的幸灾乐祸,知道高文今日怕是要倒霉了。
大家平日里以欺辱高文为乐,自然没有任何同情心,反寻思着等下如何换新花样折腾这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