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士元听到高文问,笑道:“怎么,舍不得钱,你得了这么过稿费,请我一顿又如何?”
大家都是年轻人,俞士元此人生性豁达、随和,不像他大伯那般古怪,平日里和高文也谈得来。况且,这小子说不好这两年就要接管琳琅书阁,自己将来还得在他手头出书,高文想了想,就点头笑道:“好说,好说,正要和士元兄说话。”
说罢,就跟手下说了一声,带着俞士元进了一家还算雅致的茶舍,叫了两杯信阳毛尖和一碟炒南瓜子。
俞士元:“尔止兄小气了。”
高文:“我倒是想请士元去吃酒,无奈这大过年的,见天酒肉,醉得厉害,难过得紧。现在又不是饭点,咱们喝喝茶清清肠胃。”
俞士元点头:“也是,应酬得多了,也烦,我现在只想吃些青菜豆腐。”当下就朝窗外看去,院子里植有一丛梅花,雪白血红,煞是可人,心中就有些欢喜。接着道:“至于叫你请客,那是我刚将这一期的润笔稿酬送去你母亲出。这里是你的零花,这一集《西游记》卖得极好,你说你该不该请客呀?”
说着就将一个钱袋子递过去,这是高文的零花钱。
高文:“我和你们书坊二八分成,你们叔侄得的可比我多多了,还来打我清风?”就接过钱带子别在腰带上。
这个时候,茶社里照例坐满了茶客,有说书先生正在讲故事儿,说的正是孙悟空流沙河收沙僧一节。那说书先生声音清朗,声情并茂,下面的茶客也是阵阵叫好。
高文便觉得意,突又想起一事:“士元,你大伯好生古怪,那日竟将我赶出门去,还哭成那样,可是我写的那篇文章不成,入不了俞老先生的眼,又或者引动了他的伤心事?”
“什么不成,那是太成了。”俞士元道:“尔止,我虽然不读书,可也上过几年学堂,又做的是书坊的生意。一段文字只要交到我手头,无论是诗词歌赋还是词话演义,八股时文,瞟上一眼,就识得好坏。至于好在什么地方,我却是说不出来。不过,我大伯好歹也是正经的廪膳生出身,又有秀才功名,在八股时艺上浸淫几十年,自然知道你那篇《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的好处。”
高文打断他:“别尔止不尔止的,谁给我取的表字,连我都不知道。”一想到这事,他心中就恼火。
俞士元:“尔止兄,我觉得这个表字挺不错的。《左传》中宣公二十年有云:‘非尔所知也。夫文,止戈为武。’”
高文一拍额头:“我倒是忘记了这个典故,这么说来,还真是不错啊,也不知道是谁取的,估计是陈拐子那老头。”陈拐子在茶社说书的时候,无中生有将自己和小尼姑的风流艳事翻出来到处传播,搞得高文恼火透顶。此刻,听到俞士元这么说,他也觉得这个表字取得好,心中的怒气平息了许多:“士元,你接着说。”
俞士元道:“大伯自然知道尔止兄那篇八股时文的好处,下来的时候也跟我说起过这事。他说,这篇文章实在是太妙了,若真上了考场,休说是一场乡试解元,就算是进京参考,一个会元是也是手到擒来。”
高文吃了一惊,这篇文章确实是会元文,俞老头的目光还真是毒辣:“那俞老先生又哭什么呀,若真喜欢我那篇文章,大可买了去刻了,合在时文集子里面。实在不想出稿酬,老先生请我吃台酒,大家把酒言欢,说说圣人经义,多好。”
“你啊,你啊,能够写出这种锦绣文章的人,却想着要用如此解元、会元文换稿酬,甚至换一顿酒吃,尔止,我真不知道该如何说你?”俞士元一脸痛心疾首:“别说是我叔,就连我也想大哭一场啊!想大伯他读了一辈子书,可以说将圣人之言朱子批注都从头到尾嚼烂了,咽进肚子里。可一上考场,年年都是名落孙山。想功名,想做官,他老人家都想出魔障了。而你,小小一个衙门典史,也不过读了几年私塾,又没有名师指点,一上手,却写出如此笔下生风惊雷的雄文。试想,若是你去参加科举,又是何等的光景,别的不敢说,庶吉士也是有的。苍天啊苍天,你怎么如此不公平,热中于功名之人你让他屡试不第。一个没有资格参加科举的胥吏,你却给了他生花之笔?”
“尔止,你说,我叔看了你的文章,能不哭吗?他既是在哭你,也是在哭自己呀!”
高文心中不满:“什么胥吏,你这不是指着和尚骂贼秃吗?我生就是这个命,能有什么办法。我现在说好听点别人叫我一声高师爷,说难听了,还不过是一个贱役,我大明朝户籍制度如此,洒家能有什么办法……哎,此事也不要再提了……”说着说着,他情绪突然低落下去。
是啊,我好歹也是学中文出身,国学达人。穿越到明朝之后,如果不做衙门里的小吏,哪怕就算一个叫花子,凭我一个现代人的归纳学习能力,再加上记了一肚子的状元八股文,考个功名还不是三个指头捏田螺。
到时候,进士及第,点翰林,授予高官,又是何等的快活?哪像现在,蜗在小小一个韩城,要靠讨好杜知县过日子。一个不好,就算自己为他立了再多功劳,人家一声命令下来,自己就要吃板子。平日里,还得防备黄威和韩鬼子在背地里使坏。
看到高文郁郁不乐,俞士元反安慰起他来。
又剥了几颗瓜子,俞士元突然问:“尔止兄,听说你家不是韩城人。祖父一辈以上也没有入贱籍,可有此事?”
高文:“是,我祖籍平凉府庄浪县,祖父时家中受了灾,土地荒了。先祖就丢了老家的地,逃到韩城来过活。对了,家中还有庄浪的三十亩地的地契呢!”
“你家还有三十亩地,怎么没回去打理?”俞士元心中大奇。
高文苦笑:“说是地,也就停留在纸面上而已。陕北的地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日里好好的,一场暴雨下来就冲得稀烂。这都几十年过去,那地说不好已经被冲成了沟壑、河谷,也没甚使处。”
俞士元点头:“也是,所以说,陕北的百姓穷啊!对了,你可有族谱?”
高文心中更奇:“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回答我,究竟有没有?”俞士元很严肃。
“庄家汉,土地主,小门小户,怎么可能有哪玩意儿?”
俞士元:“你祖上是不是土生土长的平凉府人,会不会是从外省逃难来的。我看尔止兄你眉清目秀,倒有些像江南人氏。”
“我这模样还眉清目秀?”高文看看自己结实的胳膊,感觉好笑:“我自是陕西人氏,听娘说,祖上几辈都是在土里刨食的。”
俞士元长叹一声,郁郁不乐:“看来是我想错了。”就低头不语。
过了半天,高文的处女座强迫症犯了:“士元,有什么话你快说,别吊人胃口。”
催了半天,俞士元才解释说,就在去年年底,瓦剌退兵之后,朝廷发了一道圣旨,说是为方孝孺一案的相关人等翻案。这几日,公文刚发到西安,他成天在西安城里走动,恰好从几个书生手头看到从府衙里抄出来的邸报。
所谓方孝孺一案,涉及到靖难之役的一桩旧事,迄今已经将近四十来年,历经永乐、洪熙、宣德、正统四代帝王。当年,太祖朱元璋统一天下之后,定都南京,又立皇长子朱标为太子。
可惜朱标英年早逝,后来,朱元璋又立太子朱标的儿子朱允炆为皇太孙。长子继承制是古代的封建伦理传统,但问题是,当时朱元璋的其他儿子并不服气,尤其是燕王朱棣这个为明朝立下赫赫战功的统帅。
等到太祖朱元璋驾崩塌,皇长孙继承皇位,定年号为建文,史称建文帝王。
建文以弱冠之年登基为帝,此人是个才具有限,又没有任何政治经验,在位事为政难免激进。继位之处,在根基未稳之时就开始限制各地藩王的权力,这引起了那群皇叔的惊惧。于是,燕王朱棣起兵反击,喊出“清君侧”和“奉天靖难”的口号,这一历史事件又被后人称之为“靖难之役。”
建文帝不过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而明朝开国将领们在朱元璋一次又一次的清洗中死的死,老的老。等到要打仗的时候,朝廷才骇然发现国家已是无人可用。而燕王竟是唯一有实战经验的统帅。
于是,燕军一路南下,摧枯拉朽地占领首都南京。建文帝也莫名其妙地失踪,燕王朱棣在南京登基为帝,该元永乐。这就是史上有名的永乐皇帝,明成祖。
明成祖起兵的时候,打的旗号虽然是“奉天靖难”可说穿了就是谋反,内心中未免有点发虚。于是,皇帝就授意让当时的士林领袖翰林院侍讲学士、文学博士方孝儒起草即位诏书。以向天下人表明,我朱棣奉天承运,是得到整个士人阶层拥戴的,得位极正。
方孝孺被召到朝廷,悲切哀恸的声息响遍大殿的台上台下。把笔掷到地上,边哭边骂道:“死就死了罢,诏书我绝不能起草。”
朱棣大怒,威胁说若他不肯起草诏书,就诛他九族。
方孝孺回答说,就算诛我十族,这诏书他也是不会写的。
明成祖是什么人,他可是统帅千军万马,尸山血海杀出来的。杀一个老儒,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就道:“你既然要朕诛你十族,好,朕成全你。”
于是,下令将方孝孺车裂于市,将方家屠戮一空,方孝儒的门生一个没跑。为了凑齐十族之数,连方家的邻居也一并杀了。
这事成祖干得实在有些过火,天下读书人感同身受,对方家极是同情。毕竟,方孝孺为建文死节,符合封建社会“忠义”道德观。成祖你要杀方孝儒,杀他一人足以,也能成全方学士的美名。可你杀人全家就未免说不过去了,这不是挑战社会道德的底线吗?
永乐朝之后,朝野是不是有为方孝孺平反的声音。
到成祖去世,他的儿子仁宗朱高炽即位后,曾经还和礼部讨论过:“建文朝众臣,已遭处决示众。他们的家属沦为官籍奴仆者,都释放为民,发还他们田地。其外亲戍边者,只留下一人于戍守之处,其余释放还乡。”
只不过,方案毕竟是先帝一手所为,若是彻底翻案,未免有损成祖皇帝的名声。讨论了半天,也就罢了。
俞士元说,听高文的口音中带着一丝江南口音,就猜他祖先说不好是从那边迁到陕西来的。如果是高文是方案罪犯的后人,那就好了。
圣旨上说,永乐年间,方孝孺一案牵连巨大。涉及到的相干人等数目巨大,除了有八百多人被砍了脑袋,更有数千人被流放、充军、充做贱役,有的女子甚至进了教坊司堕入风尘。
这一千多人繁衍了近四十年,如今应该有上万人了。
此番朝廷拨乱反正,今上听到方案后人的处境,心生怜悯,下诏让地方核实相关人犯后人身份,改回良籍。
高文前世在魔都供职多年,平日间都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不过,因为地处宁沪杭核心区域,口音上难免受到影响,这次穿越,随便就带了过来。
听到这话,高文哈哈一笑:“你他娘祖先才被诛十族呢,想什么呢?”
其实,景泰帝朱祁钰得位不正,加上英宗朱祁镇还在瓦剌人手头,他未必不觉得心虚。自然要做出一副有为之君的样子给天下人看看——朕是个合格的皇帝,朕比太上皇更适合统御天下。
实际上,景泰皇帝做得也非常不错。先是重用于谦在北京攻防战中重创瓦剌大军,致使也先遁回漠北。其次,就是整顿军务,使得宣、大两府军备为之一肃。
再下来,就是更换中央和地方官员,将政权确实掌握在自己手中。
如今,他又想着要收买士人。方孝孺在历史上名声极好,死得也冤,如果能够为他平反,必然能得到读书人的拥戴。
换一个位置,如果高文坐在明代宗的位置上,未必能够比他做得更好。
笑完,高文道:“多谢士元兄关怀,我确实不是方案相关人等的后人。”
这个时候,前头那一出大战流沙河恰好将完,自然是一阵喝彩。
就有伙计端着木盆下来请赏,高文和俞士元各自扔了一把铜钱进去。
众茶客正听得过瘾,赏起钱来自然大方。不过,还是有人喊:“再说一出,再说一出。”
“就是,别吊人胃口了。”
“不就是要钱吗,再说一出,俺们腰中有铜,须少不了你的。”
眼前的情形看起来有些眼熟,高文潜意识得觉得好象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