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大早,衙门口外就聚满了人。
高文还没挨到跟前,前边就传来一阵欢呼:“中了中了。”
“中了。”
“中了。”
满眼都是喜气洋洋的面孔。
受到他们的喜悦表情的感染,高文一用力,直接挤他最前头。定睛看去,自己的名字豁然位置正中的位置,其他考生则围在周围,形如众星捧月。
原来,明朝县试放榜的形式做圆圈状,第一名在正中,其他人则依照名次不同,组成大大小小环环相扣,从左到右的圆圈,形如箭靶子,因此又被称之为轮榜。
这次县城试,不出意料,高文得了头名。
他心中得意,又看了几眼,才发现不对,怎么人人有份,所有人都中了,难怪刚才的欢呼声这么热烈。
没办法,来考试的人实在太少,根本就不足额。只要能进考场,只要你不在卷子上写打油诗,也是能考中的,所谓拣到盘子里的都是菜。
又因为人实在太少,面子上须不好看。所以,上头的名字写得极大,如此才勉强将一张榜文占满。高文二字更是其大如牛卵,光彩夺目。
这次考试对于高文来说,那就是重量级拳王泰森和一群小学生同台较技,赢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反觉得有些胜之不武。
县试到这个时候算是告一段落了,接下来就是府试。按照朝廷制度,一般来说,府试都在当年五月,各地依照地方民情不同,可以提前也可以靠后,反正只要不影响大比年的秋闱乡试就好。
昨天高文已经从段廪生那里问得清楚,今年因为是大比之年,朝廷开恩科。为了方便考生在远院试获取秀才功名之后留有温习功课,去考乡试,本府的府试和院试都提前了半个月。也就是说,今年平凉府的府试提前到了四月十号,而院试则是六月一号。
府中出台的这个政策不可谓不是善政,不过,段廪生说到这里是却是嗤之以鼻。说,这府衙还真是想在这科举考试上有所作为,但结果只怕是要让一众大人们失望了。别说应届的秀才,只怕就是那些考了几十年的往届秀才们也是一个也中不举。没办法,我府文教底子实在太薄,人才稀缺啊!
官家这么干,那就是做了无用功,徒劳无功。
最后,他笑了笑,说:“尔止你说不定可以试试,说不好你要成为我府的那根独苗。”
高文只能谦虚几句了事。
考试时间突然提前,对高文来说却是一件大好事。自己身上背负这件莫须有的大罪,多一天就多一份被人抓捕的危险,急需一个秀才功名防身。如果能够考个举人,自然是最好不过,举子那可是老爷,妥妥的迈入统治阶级,到时候,黄威一个小小的主薄又岂奈我何?
现在是二月中旬,距离府试还是五十天。高文琢磨了一下,先在庄浪县等上一阵。等到石献珠回来之后,取了银子,再到其他地方转转,寻几个名师,加强一下八股文写作,学习一下经义。这次县试也是自己运气好,刁知县出的题目恰好自己记得一篇范文,直接抄上去就成。可接下来的考试,若出的题目自己不会,那可是要出丑的。县、府两个考场或许不正规,但一旦到了院试那一关,那就是正经的科举考场了,人不能将希望完全寄托在运气二字上面吧?
在此之前,高文还得去拜见刁知县谢恩,这也是士林的规矩,算是正式拜师。
于是,高文在段廪生的带领下拜见了刁知县。
去的时候,其他二十个考生也在保人的牵引下进了县衙。
庄浪县衙又破又小,后衙顿时挤满了人。
刁知县性格很不好,看到下面乌泱泱一群中式考生,歪歪斜斜没个正形,心中就来气,见人就厉声呵斥,你虽过了县试这一关,也算是读书人了。当以圣人之言为戒,戒焦戒躁,不可因为自己读过几年书,就自大。古人有云,少时了了,大未必就佳。方仲永前车可鉴,断不可如他一般云云。
见刁知县一脸铁青,众人都惊得满头是汗,唯唯诺诺而退。县试多是童子,拿方仲永做反面典型比拟倒还说得过去,但考生中却有两个发须皆白老者,被这么一通呵斥,更是面无人色,说不出话来。
发了一通脾气,将一众考生打发掉之后,刁知县这才叫高文进去。
这个时候,他老人家又换上另外一副模样,满面笑容,一脸春风,不但说了许多勉励的话,还破例叫衙役给高文和段廪生各自送了一杯茶来。
又道:“尔止,你的文章还算过得了眼,字里行间大有东南气韵,在这西北苦寒之地倒也难得,却不知道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说话间,一双绿豆小眼就炯炯有神地看过来。
高文知道刁化龙是在问府试的事情,回答道:“学生进学多年,原本就是想走科举这条路子,四月的府试自然是要去试一试的。”
旁边段廪生插嘴:“县尊也无须担心,尔止的八股时文已然大成,府试应该不成问题。”
高文忙装出一副汗颜模样:“段先生谬赞了,学生制艺也不过是三两年工夫,尚未摸到八股时文的门槛,又如何敢夸言府试一关必过?”
段廪生笑道:“尔止你也太谦虚了,这人谦虚是好的,却不能因此丧了志气。”
刁知县沉吟了片刻,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区区一场府试又算得了什么,本官已经命人将尔止你的卷子誊录一份送去知府那里。知府若眼睛不瞎,自然识得其中妙处。”
段廪生恍然大悟:“县尊这是欲效唐时诸贤行卷旧事。”
“然也。”刁知县微微颔首。
段廪生道:“县尊此举自然极好的。”
刁知县:“人才难得。尔止,好好考,再在府试拿个头名。未来,这童子试的小三元,还是可以争取一下的,休要叫本官失望。”
然后,二人就微笑起来,笑得高文莫名其妙,老半天才明白这是刁知县在提前给平凉知府打招呼通关节。
所谓行卷,乃是唐朝科举的潜规则。考生在科举之前,会将自己最得意的诗文写在卷上,奔走于长安公卿大夫门下,获取名声。
一旦名声起来了,进考场之后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简单。
唐朝的科举考试不糊名,考官在判卷的时候就知道这卷子是谁的,因此,谁的名声大,谁就占便宜。试想,在考场上,李白和一个普通读书人的卷子同时摆在案上,考官最后录取谁基本没有悬念,即便李青莲今天的卷子作得水准大失,也轻易不好将其刷下去,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明朝科举的童子试中,县试和府试非常不正规,不糊名,出题人、主考官是当地的正印官,且可以当场阅卷,直接决定录取与否。
他若是看你顺眼了,就算你的文章写得臭不可闻,一样放你过关。否则,即便你是唐伯虎、徐文长,对不起,明年再来吧!
看样子,刁知县是提前给平凉府知府打了招呼,让那边放自己一马。如此看来,府试这一关算是过了。
刁知县之所以这么干,除了高文的八股文写得实在好之外,未必没有他自己的小算盘:高文普一出道,那就是奔着中秀才,中举,甚至中进士而去的。平凉府、庄浪县许多年没有出过看得过眼的人才,如果高文能够在今年连过三关考个秀才,甚至中个举人,那可是刁知县实打实的政绩。
这事也让高文心中一凛:在这封建社会,无论你做什么事,关键位置上得有人呀!因人成事,可不是一句虚言。
试想,如果这个刁知县不是急于在文教上有所表现,或许看自己不顺眼,惦记上了我高文。我在考场上就算将状元卷抄上去,人家说一声不取,我一个小小的童子又能如何?
而且,正常情况下,一个知县在一个地方怎么着也能干上两届六年。他若有心整治一个书生,只要他愿意,六年之内你别想过县试这一关。
我高文之所以能过县试,甚至将来的府试,完全是因为刁知县的提携。就因为自己文章算写得可以,能够为他面上增光。就因为认识一个七品芝麻官,就有这么多的便利。如果日后能够认识更加要紧的人物,却不知道是何光景?
想到这节,高文一是感到幸运,二又觉得心中一寒。
在这个等级森严的古代,有权有人脉真的很重要啊!
其实,不说古代,现代社会不也是如此。
在现代社会的任何一个圈子,任何一个单位,不都是因人成事。当然,打铁还需自身硬,你首先得有真本事,让别人觉得有使用价值。到最后,你自己也成为一种力量,可以为别人所倚靠。
只不过,相比起现代社会,这一法则在古代显得更加赤裸裸,也更加残酷。
所谓******、小三元,乃是科场上的一个名词。******,就是乡试、会试、殿试第一;小三元,则是童子试中县试、府试、院子试第一。
看到刁知县热切的目光,高文知道此刻不是谦虚的时候。谦虚固然使人进步,可如今他身处困境,急需一个有力的靠山。这个时候,必须展现出自己的力量,当下就昂然道:“县尊且放心,别的不敢说,三场得头名,学生还是有八九成把握的。”
……
“高先生,你可算回来了,石先生正在屋里等你呢!”回到客栈之后,小二笑嘻嘻地迎来。
“啊,石廪生回来了?”高文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自那日从刁知县那里回来之后,高文得段廪生之约,出门十余日,在周围几个县转了一圈,结交了平凉府几个还算过得眼的秀才,切磋八股制艺,准备迎接未来的童子试。
高文虽然满肚子都是状元八股文,可对这种文体依旧是半通不通,这却也是个难得的学习机会,感觉自己的经义和文言文写作又有些须进步。
学习这种东西,你就得跟最优秀的人多接触带能有所提高。再说了,文人雅集,身份地位名气大者做东,还轮不到高文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童生,乐得有免费吃住。
兴尽回来,却听到这么个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