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笑了一气。
李祯提起笔来,在纸上写一个“子”字。
舒日长:“果然是。”
李祯倒是奇了:“什么果然是?”
舒日长笑吟吟道:“李公这道题的题目可是《子在川上曰》?”
李祯吓了一大跳,他转头看了舒日长一眼:“你怎么知道的?”
舒日长抚摩着胡须道:“猜的,李公,我猜得可对?”
李祯强道:“谁说是子在川上曰,难道老夫就不可以出‘子在齐闻韶’或者‘子入太庙’、‘子路问政子曰先之劳之请益曰无倦’,又或者‘子问公叔文子?’”
《四书》中有“子”的句子实在太多了,孔子是子,子路、子由是子,子贡也是子,单凭一个“子”你舒日长凭什么就说我要出《子在川上曰》?
恩,说不好是凑巧了。
李祯心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这句话实在太出名了,被舒日长恰好猜中也不奇怪。罢,老夫先卖个关子,出下一道题。”
当下,他就笑道:“日长,你却是说错了。”
说罢,他就提起笔在“子”字后面继续写道“谓仲弓曰”算是一个题目。
“原来是这句,却是我想错了。”舒日长点头:“这个题目用在乡试考场上倒也贴切。”
“子谓仲弓曰”出自《论语?雍也》,中“子谓仲弓,曰:犁牛为之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
意思是,孔子在评论仲弓的时候说:“耕牛产下的牛犊长着红色的毛,角也长得整齐端正,人们虽想不用它做祭品,但山川之神难道会舍弃它吗?”
孔子认为,人的出身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在于自己应有高尚的道德和突出的才干。只要具备了这样的条件,就会受到重用。这从另一方面也说明,作为统治者来讲,选拔重用人才,不能只看出身而抛弃贤才,当惟才是举,野无遗贤。
听到舒日长这句话,李祯心中一乐,暗笑:叫你乱猜老夫题目,呵呵,就是要捉弄你一下。
当下,又在题目上写下一个“子”字,问:“日长,你说我这个题目是甚?”
舒日长投降了:“李公,《四书》文中有字的句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方才是我乱猜,你也不要调侃本官了。”
“呵呵,罢,既然先前说《子在川上曰》,就依你用这个句做题目好了,这是老夫的第二题。”李祯看他窘迫,哈哈大笑着,将在川上曰补齐了。
看到李祯眼睛里的调侃之意,舒日长心中突然有些来气。但心中却还是一震:果然还是这个题目,看来,我却是没有猜错。这李祭酒明明想好了用这句做考题,偏偏要来调戏,直叫人无奈啊!
文人嘛,都是爱面子的。即便是晚辈,舒主考还是有些血气的。就淡淡道:“李公最后不也用这题,看来,我却是没有想错。且不忙出第三题,叫我猜猜?”
李祯哈哈大笑:“日长,先前老夫写了个子字,你胡乱猜中也就罢了。如今,我一字未写,你又如何推测。如此,你岂不成老夫肚子里的蛔虫了。”
“李公,在下说不好要做做你的肚子里的蛔虫了。”舒日长:“这第三题嘛……”
他故意拖长声调:“李公前两题都是从《论语》出题,我听人说,你专治《论语》果然如此。这第三题再从论语里出,却不太象话。咱们儒家门徒,学的是孔孟之道。这第三题不是《中庸》也不是《大学》。对,应该是《孟子》,李公,我猜得如何?”
李祯倒有些惊讶:“还真猜对了。”
“我再来猜猜题目。”舒日长:“前两题中,《子谓仲弓曰》说的是朝廷开科取士的目的,《子在川上曰》说是进学,那么第三题也应该围绕这个主旨,叫人珍惜光阴。《孟子》中关于进学的句子想来只有那句‘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李公第三题我却是猜出来了,应该是《鸡鸣而起》。”
“啊!”李祯如同被一道大雷劈中,张大嘴叫了一声,再说不出话来。
“怎么,我可猜对了?”舒日长见震住李祭酒,大觉得意,竟不住含笑问道。
“对了,猜对了……”良久,李祯才叹息一声:“日长心思神秘,有鬼神莫测之机,老夫服了。难怪当初你去参加科举,中秀才之后,一口气连过三关,直接考进翰林院,这打题和揣摩人心的工夫,当真是天下第一,佩服,佩服!”
见成功地震住李祯,看老爷子这副神情,舒日长心中的气也消了,笑道:“李公你还真是高看我了,在下虽然乡试、会试、殿试一路走得通畅,可当初也是花了将近十年才得了秀才功名。还有,若我真有打题和揣摩考官心意的本事,还不中个一甲。可到最后,却只是个同进士出身,勉强选了庶吉士,宦途也多坎坷。真说起考试的本事,如今西安城里倒是有个人物。”
李大宗师:“日长你说的可是徐珵?”
舒日长:“对,是他。长洲人读书一向厉害,徐编修当年可是榜眼,文章作得那叫一个好字。”
李祯摇头:“这就是一个小人。”
舒日长也是一脸的鄙夷:“确实啊,此人品行实在太坏,可惜了一身才学。对了,李公你可是误会了,我却没有打题的本事。实在是,这两道题目是你自己漏出来的。”
李祯大奇:“老夫想好的题目,可从来没有跟人说过,又如何漏出风声叫你看出来的?”
舒日长这才提起那日在西安城墙上饮酒,李大宗师烂醉如泥一般,道:“昌祺那日醉得厉害,口中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人生苦短啊,我鸡鸣而起十年寒窗,如何中不了,如何中不了……’在下故尔一猜,却不想竟然猜中了。”
听到他说起这事,想起六十年前的往事,想起已经天人永隔的母亲和妻子,李祯心中大痛,眼睛里泛起泪花,良久,才叹息一声:“日长,你还真猜对了。那日,我竟梦见了她们。这么多年了,她们还是当初的模样……她还没有老……这是天意啊!”
舒日长见李祯难过,安慰了几句,就道:“李公也不用伤感,正事要紧,还是快将题目写好,叫匠人刻了为好。”
“也是。”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李祯提起笔正要写,突然在纸上一抹,将先前两个题目都抹掉了。
舒日长:“李公这是怎么了?”
“不,题目得换一换,换成别的。”李祯森然道。
舒日长:“李公这是何必,不就是因为我猜出题目来而已,我又不是考生。再说了,这可是天意?”
“不,天意一说虚无飘渺,天意从来高难问,又如何当得了准。虽说日长你不是考生,可那日酒宴除了你却有旁人。如果老夫没有糊涂,高布政使也在,另外还有几个侍者。”李祯面容有些发青:“既然日长你能够根据老夫的醉话推敲出考题,别人也是可以的。说不好,《子在川上曰》和《鸡鸣而起》这两个题目已是人尽皆知了,我若再出这个题目,那个笑话可就闹大了。一旦朝廷追究下来,你我可脱不了干系。”
“丝!”舒日长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连声道:“对对对,这两题可不能用。”他的声音都变了。
既如此,索性重新出题好了。
反正两个大宗师都是学富五车之人,《四书》《五经》早已烂熟于胸,要出三道题目还不简单。
于是,李祯冷笑道:“考生们只怕早就知道老夫专治《论语》,说不好已经将其中的字句都掰碎了,作了无数范文。好好好,老夫这次偏偏从《论语》出题。”
于是,他提起笔在纸上飞快地写了三个题目。
舒日长将脑袋凑过去一看,又抽起冷气来:“李公,这题对考生来说也太简单?不……却是难作。”
李祯现想现出的三道题目分别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朝闻道,夕死可矣》、《毋我》。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朝闻道,夕死可矣”可是《论语》中的名句,一般来说,读书人在开始学写八股文的时候,多半会用这几句作为题目。从小到大,任何一个读书人没写过一百,也写过八十遍,也经过授业恩师无数次修改,可以说提笔就有。
这题目表面上看起来很简单,其实却难。简单在,任何人都可以直接把自己的旧作誊录在卷子上;说难,那是因为大家都作得好,要想写出新意来,那才是要命呢!
李祯冷冷道:“水涨船高。如此,才能将人尖子从中折出来,如此才不辜负朝廷对你我的期盼。”
“倒也是。”舒日长苦笑,“看来,这两题要分出胜负,却难,关键在第三题《毋我》了。”
毋我谓无私见,不自以为是。出自《论语?子罕》。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这是孔门弟子对孔子的评价:孔子有四个绝学,不以主观意识妄断客观现实,不犯绝对主义错误凡事辩证看待,不固守成规而深知变通,不存我见以事实说话。
这题有点生僻,只两个字。熟悉儒家经典的读书人也就罢了,怕就怕有的人拿到这两个字,一时蒙了,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该如何写。
此题考的是考生对基础知识的掌握程度。
李大宗师点头:“这个题目就放在第三题好了。其实也不难,和前面两题一眼,要想写出新东西,确实比较费神。”
舒日长:“不但考生作起来费神,同考官阅卷的时候也费神。”是啊,这三个题目太不容易写出彩了,李公这是在跟大家作对为难啊!
是的,正因为太简单。大家若是中规中矩作文,要想在四千考生中脱颖而出太难了。
考生要想上榜,说不好要抖个机灵。
虽然不知道,但真说起来,李老祭酒在陕西乡试搞的这一处,却是有点后世新概念作文的意思。
既如此,舒日长就传文吏上来命他拿了题目去找刻题匠连夜刻题。
为了保证乡试的公平公正公开,汲取被人猜到题目的教训,两位大宗师不敢怠慢又熬夜监督印刷试卷,反正一句话,题目纸在没有发到考生手头之前一刻也不能离开他们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