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乾清宫。
“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气。”
此乃老子《道德经》中的名句,意思是:古往今来,凡是得到道这个一的,天得到一而清明;地得到一而宁静;神得到一而灵妙;河谷得到一而充盈;万物得到一而生长;侯王得一而做了天下的首领。
这也是紫禁城中乾清宫得名的由来。
没错,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气。乾清宫乃是大明皇帝的起居的寝宫,也是他的办地点。
……
去年土木堡之变,太上皇帝被擒,宣、大两府,兵火过处,皆为平地。两国交兵,几十万兵马自山西而北京,血流浮杵,明帝国的野战军团以及靖难以来那些掌军几十年的勋戚重臣尽覆亡于一旦。
获取一场空前胜利之后,瓦剌太师挟大胜之师直扑北京,大有拿下明帝国首都的架势。
大明朝似已到了生死存亡之秋,仿佛已经再支撑不下去了。
不过,有于谦等一众忠义之士辅郕王朱祁钰监国,坚守北京,军心、民心乃定。此刻,明朝积累了近百年的雄厚国力终于显示出力量来。在于谦的支持下,先是有高墙坚城消耗瓦剌的锐气,继尔又在野战中重创敌军。
也先见战事不利,各路勤王明军陆续开来,知道事已不可为,只得领大军带着被俘的正统帝朱祁镇北返。
明朝和瓦剌之间的战事总算告一段落,而郕王朱祁钰被众臣拥戴登基称帝,并于次年改元景泰,是为景泰帝。
明朝和瓦剌之间的战役主要发生在山西北部和京畿地区。所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北京地区经过这一场兵灾,当真是生灵百余一,万姓以死亡,出城走上半天,竟见不了几个人,也不知道要经过多少年才能恢复。
不过,同城外的荒凉不同,北京城中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战争已经过去快一年,拜成祖皇帝迁都时疏浚大运河航道所赐,江南富庶地区的物资和财富沿这条水运生命线不断输入,此时的北京城中商贾云集,人流如织,已恢复往日的繁荣。
现在已经入夜,不但紫禁城中光影灿烂,整个京城也是一片灯海,璀璨得如同那天上的银河。
据后世现代人通过史料研究而知道,明朝中期的北京城已有人口六十余万,再加上流动人口,甚至超过百万。百万人口这是什么概念,在农业社会中,要维持有着这么一个巨量人口的城市运转,却不知道需要何等天文数字般的物资和何等可怕的动员能力。尤其是运转良好,又着强大动员能力的政府机构,这大概就是也先最后将大军撤退后草原的缘故吧。
对于北方的草原游民民族和渔猎民族而言,明朝就是一头庞然大物。他们每次南勤,也仅仅是抱着抢一把就走的心思,内心中并不认为自己是同等量级的对手。
即便在明朝崇祯时期,已经占领整个辽东的清太宗皇太极即便在战场上打得关宁军丢盔弃甲,也会时不时派出使者希望和崇祯皇帝议和得些好处。丝毫没有彻底消灭明朝,囊括天下的心思。
明末尚且如此,而景泰年间的明朝国势正处于上升期,也先更是想都不敢想这个问题。瓦剌才多少人,而这个时候的明朝已有上亿人口,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在俘虏正统帝朱祁镇之后,也先也仅仅当他是一件可以勒索明朝的宝货,不但开始苛刻到极点的条件,甚至押着这个倒霉皇帝于军阵之前逼迫守城明军开城投降。
这一手确实很恶劣,刚开始的时候搞得明朝非常被动,很吃了些亏。
可是,随着景泰帝朱祁钰登基为帝,遥尊正统帝为太上皇之后,瓦剌人这一手就玩不转了。
这一年来,无论也先开除什么样的条件,说你们要如何如何我就把你们的太上皇放回来,明朝总是一口回绝:我大明朝不是北宋,对于敌人的要挟从不妥协。
景泰帝登基为帝进入紫禁城,移居乾清宫之初,所谓新朝新气象,有官员上奏说宫中屋宇自永乐年到现在走过几次水,一直没有修葺,可着户部拨些款子维护。不过,景泰帝看到折子之后,也就笑了笑,留中不发。
实际上,今上朱祁钰严格说来,得位不是太正,外面还有个太上皇,心中难免有些发虚。这种大兴土木的事情,还是不做为好,以免给人皇帝贪图享受的坏印象。
不过,他身子不好,亏虚得厉害,宫中还是将乾清宫的门窗都换成新的,以免得凉风从窗户缝里吹进殿去,叫万岁爷受了风寒。
宫里宫外一片灯火的海洋,自从也先北返,战事已然平息,可以预见,在未来很长一段日子瓦剌人也没有再南下入寇的可能——上次土木堡之战,他们已经抢劫了大量财物,足够瓦剌部未来几年用度。而且,北京保卫战,他们也有不小的损失。——和平算是已经到来了,这城中的灯光叫人看来,恍惚中倒有种太平盛世的感觉。
和城中的热闹不同,宫里却显得异常安静。皇帝陛下身子弱,又听不得吵闹。所以,太监们走起路来,也都是蹑手蹑脚,一个个紧闭着嘴巴,惟恐出气的声音太大,惊扰了主子爷。只大殿外露台上那一尊铜仙鹤和铜乌龟还张着大嘴,龟鹤延年,景泰帝身体不好,住这里,倒也吉祥。
这个时候,一个身着大红宫装的中年太监急冲冲地走过来,脚步声在殿前巨大的空间清脆回荡。
两个太监急忙迎上去,使劲地摆着手,低声急道:“我的祖宗,你老人家可悠着点。”
宫中但凡能被人称之为祖宗的,一般都是十三监的管事牌子。
来的这个中年太监生得极为瘦长,一米七十的身坯看模样超不过一百斤,脸颊的颧骨也高高坟起。不过,此人和那些瘦子不同,却是唇红齿白,眉目疏朗,仪表堂堂。只一双眼睛显得有些阴鸷,时不时放射出两道雪亮的精光。
没错,此人就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兼东缉事厂掌印太监吴鄞。
按照明朝中期的政治制度,大臣们但有奏折,先要交给内阁过目。内阁阁老们审核之后,如果觉得没什么问题,就将折子里大概说了什么,以及内阁的建议写在一张黄色的纸条子上交司礼监,这张黄小纸条谓之:拟票。
票拟和奏折送到司礼监之后,司礼监的太监们在请示皇帝之后,就会用朱砂在票拟上批示最后的处理意见,谓之:批红。
在这个流程中,司礼监扮演的不过是一个收收发发的秘书机构式的角色。
偌大一个明朝,每日不知道有多少政务,内阁送上来的拟票也不知道有多少。遇到不要紧的,皇帝也懒得亲自过目,让司礼监自行批红。
所以,在明中期以后,司礼监威权日重,渐渐就变成决策机关。
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顾名思义,就是负责批红那人,在监中排名第二,仅仅次于掌印太监。又执掌东厂这种特务机关,当真是位高权重。
不过,土木堡之变以后,掌军勋戚尽没于战场。没有了制衡,文官集团一枝独大,已经彻底将司礼监给压制住了。于是,司礼监端正态度,又变成了皇帝的传达室。至于东厂这个特务机关,就连锦衣卫指挥使马顺都被文官们打死了,你几个太监又算得了什么,自然也就流于摆设了。
所以,吴鄞的头衔听起来好象很吓人,其实在这个历史时期却没有多少权力。实际,宫中太监的权力都是来自皇帝,天子用你时,你就是见官高一级。不用你的时候,在正人君子口中那就是阉贼。
在新皇登基的这一年中,万岁爷好象也不怎么信任太监。
吴鄞乃是浙江鄞州人,鄞州是古地名,在后世被并入宁波市,是其中的一个区。他八岁时因为家中实在穷得活不下去,净身入宫做了太监。又因为生得俊俏,人也聪明,入内书堂读书。在宫中混了三十多年,也没有什么起色。
好在去年太上皇被瓦剌人捉了,景泰天子登基。宫中老人尽被打发去昌平和南京看守陵墓,实在缺人,他和一批不得志的内侍们才被破格提拔使用。
一下子做了司礼监首席秉笔,又兼管东厂,这个可是他做梦也没想到过的风光。但可惜时代不同了,这两个机构和以前的为高权重不同,已经沦落成为清水衙门,叫他很是失落。
不过,好在他还能自由出入宫禁,时不时可能在万岁爷面前露个脸,只要能够在陛下面前混个脸熟,总归有发达的时候。至于什么职啊位啊,其实都不要紧。内侍侯们的权力都是皇帝赐予的,天子信任你,你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否则,就是个侍侯人的。
如今,宫中的太监们过得很不如意,但司礼监掌印申桂却权势颇大,即便是外廷的阁老、尚书们见了他也回客气地叫一声“申公公。”没有他的引见,你就别想见着万岁爷的面。原因很简单,申公公是皇帝龙潜时的旧人。就算他没有在宫中担任任何职务,不也是宫中第一人?
见那两个太监不住摇手,吴鄞看了一眼黑沉沉的乾清宫,问:“万岁爷可在里面,谁在驾前侍侯?”
一个太监应道:“回吴公公的话,陛下正在里间,申公公正侍侯着呢!”
“在就好。”吴鄞点了点头,就要拾步上阶。
另外一个太监伸抽拦住他,赔笑着小声道:“吴公公,于尚书正在殿中诏对,你现在可不能进去。”
“于尚书,那个于尚书?”
“回吴公公的话,天底下哪里还有第二个于尚书,自然是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御使于谦于尚书。”
吴鄞吃了一惊,眼前立即浮现出那个性格刚强之人,心中微微发怵:“这都夜了,于部堂还进宫来做什么?”
那太监声音更低:“听说是陕西布政使司衙门好象出了什么要紧事情,万岁爷龙颜大怒,连夜召见于尚书议论此事。吴公公,据小的看来,此事想来不小,要不你先在侧殿候着。等万岁爷说完事,若还有空,我们再去禀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