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过奖,不过是些雕虫小技。”云西拱手谦虚说道。
秦千户仰身靠着椅背,哈哈笑道:“此种本领,若都只能称作是雕虫小技,那这天下,也就没有绝技了。”他又看向菱香姐,目色瞬间一凛,“此女便是菱藕香的主事?杀人都杀到县衙大堂,真真好生嚣张。”
云西望了一眼菱香姐,朝着秦千户恭敬回道:“回大人的话,其实菱香姐是被属下们引到滕县衙门的,非如此,不足以暴露其险恶真面目,毒辣真手段。白染身后的命令不过是诬陷符大人,叫符大人身败名裂,再难在官场立足。而菱香姐的目的却在到了县衙后,变为了将属下们连同符大人一起诛杀。”
被押跪地的菱香姐的头一直低低垂着,听到此处,握成拳头再度收紧。
秦千户与安司长的脸色同时变得凝重起来。
安司长捻着胡须,眯着眼打量着跪在地上的菱香姐,点头道:“方才老夫与秦大人隐在内厅时,便看出了这一点。不过一届青楼老鸨,便如此丧心病狂,想想真叫人齿寒。”他又看向秦千户,“说实话,若不是秦大人麾下一众锦衣卫及时赶到,控制了局面,老夫断断不会走出内厅半步。实在凶险,凶险!”
秦千户亦是咋舌,又看向符生良,“符大人,这青楼老鸨的甚是昭彰,又是案中关键,便先从她这里的诡计讲起如何?”
符生良抬手一拱,肃然回道:“大人客气,这青楼菱香本就是此案最重要一环,从她开始,也是理所应当。”说完他看向云西,微微颔首。
云西立时领会,拱手一揖道:“属下明白!”
再抬头,她脸上已然换上了一副自信非常的从容表情,环视着众人,声音清晰,有条不紊的开始讲述。
“此次到兖州府查案,缘由是因为一桩官道无名弃尸案,依照死者身上的伤痕,与死者生前寻妻的踪迹,属下与兄长刑房吏云南、捕头殷三雨一路追查,最终追查到了兖州府第一青楼菱藕香。三日前,就与第一次与菱香姐见面。”
“三日前?”秦千户插口疑道,“只三天里,这青楼女子便对你们布下这么多的追杀局?”
云西一笑答道:“虽然三日前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但是与她的交道,却是从属下入职滕县的第一个案子时,便开始了。
“那个案子表面上只是寻常百姓,因财色生歹意的双重谋杀案,但背后却隐藏着拐卖女子案,山贼劫掠官银案的重要线索。查案途中属下三人就曾误闯一个黑窝点,名叫金魂寨的黑店。在其中,属下们险些丧命其中,多亏殷捕头英勇老练,杀了很多贼人,才逃将出来。而这金魂寨便是菱藕香拐卖人口的一个中转站。那时,属下三人的身份便在金魂寨、菱藕香面前暴露无遗。
“之后紧接着便是盗九天尧光白一案,由于尧光白查到杨家与金魂寨联和灭了他的义兄山贼闯破天,便扬言要盗走杨家所有财宝,直取滕县前任典史杨洲首级。
“世人皆知,尧光白偷盗功夫神鬼莫测,所下战帖无一不实现。所以杨家便招来了与尧光白同有隔阂的金魂寨,当时杨洲之子杨拓正任职滕县典史,因此符大人也派出了衙门一众捕快,进杨家捕贼。属下三人正在其列,也是如此,与金魂寨一众高手二度相遇。
“尧光白一案刚刚结束,紧接着就发生了官道弃尸案,与殷捕头义嫂案。后来查明殷捕头一案,正是由于殷捕头查出杨家多年收贿受贿,与黑白两道均有勾连,更有杨家伙同金魂寨联手,抢盗被劫官银,确凿证据。所以殷捕头才被杨家蓄意报复诬陷。
“案情查明后,杨家父子一举被下狱,而杨家背后的盟友也是买官中间人的金魂寨与菱藕香,便在那时对属下三人起了杀心。在属下们前去兖州府的半路,就派出十数名杀手,几乎将我们全数诛杀。”
说到这里,云西视线转向殷三雨,目光灼灼的说道:“又是亏了殷捕头,凭借着过人的身手,灵机的智谋于最后一刻扳回了败局。”
在云西的注视下,殷三雨的脸颊忽然一阵燥热,“云书吏谬赞,若不是云书吏机智,以不会武功的柔弱之身,奇迹除掉赶去围攻的两个杀手,三雨断支撑不下来。况且后面逃生逆转,云刑房独自甩掉一众追兵,都是你们二人各自本领。三雨不敢冒功。”
听了其中凶险,座上符生良先是一惊,眉毛堪堪一颤,刚要细问云西其中凶险,就看到了殷三雨面带赧色的跟云西互赞了起来。
符生良心头登时一颤。
他入滕县时间不长却也不算短,之前对于殷三雨的品行虽然见得不太明透,但是对殷三雨的脾性却是非常熟悉。
无论何人夸赞,嚣张到几乎能日天日地的混不吝殷三雨,也绝对不会有半点羞涩谦虚之态。
他那两颊可疑的红晕,只能说明,对于云西,他是真的在意。
云南也看了云西一眼,与符生良不同的是,他没有想到殷三雨的反应,他只是在头脑中演算着云西此处谎话被识破的概率。
云西隐瞒了赵千泽故意放水、与她立下契约,以及在她脖后烙下白莲印的诸多细节。
只是眨眼的功夫,云南便演算出二十多种可能,虽然其中有一部风险甚大,但是总的来看,隐瞒不不隐瞒,对于案件的进展更为有利。
“真的有利吗?隐下赵千泽的诡计,后面咱们会不会反被赵千泽算计?”云西用腹语小心问道。
云南舒了一下眉头,隔空传音道:“你不清楚白莲邪教在本朝的可怕,隐下是目前来看最理智的决定,你做的很好。”
云西这才放了些心。
一直认真听着案情的秦千户,不觉睁了睁眼睛,将云西、云南、殷三雨三人又看了一个来回,惊奇道:“之前依照符大人的指引,本官特将全数锦衣卫都派去金水村,一举拿下了金魂寨,即使如此,也折了本官麾下不少一等功夫的缇骑校尉。而你们仅仅三人,又有两人半点功夫都不会,就能反杀脱险,真真是件奇事一件!”
他这一说不要紧,说完屋中立时震惊一片。
菱香姐最先做出反应,她一个惊恐抬起头,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盯着秦千户,脸色顿时血色全失。
云西与殷三雨的震惊更是不亚于菱香姐,云西赶紧回看云南,却见他微微扬起下颌,脸上虽然淡淡如水,但是目色中全是掌控全局的傲然自信。
云西额上顿时滑下三条黑线,云南这张脸,分明写着,你猜得没错,这全是我的安排。我就是那个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能在谈笑间令樯橹灰飞烟灭的神人本尊!
云西又看了眼符生良,他的面色虽然有些异常,但是明显不是因为金魂寨被一举剿灭。
看来符生良早早就向京师求援,云南在背后助力颇大,而在这三天里,云南更是与符生良一同定下了声东击西的策略,叫符生良在暗中引来救兵,于不知不觉间,就端了金魂寨的老巢!
“不可能!”菱香姐终于失控出了声,她强挣着身子,瞪着身侧云西云南竭力嘶吼道:“你们不是才发现我的身份吗?不是一直都在查证逃命吗?怎么有时间去反击布局?!”
云西抬手抹了抹自己眉毛,轻笑着回答道:“方才我与殷捕头是故意装作才刚发现你的身份,但是早在你最初假冒云家姻亲,皇甫家女儿时,云南就已经识破了你的诡计!”
菱香姐双眼一片赤红,“不可能!如果早就识破,又何必依据我的线索一一查证!”可是话说一半,她又收了声,眉头紧紧蹙成一团,“难道?”
云西嘿嘿一笑,“菱香姐你猜得不错,从一开始,云南便打定了主意,要用我们三个的性命做诱饵,只当没有识破你的诡计,更要按照你们故意铺洒的线索一步一步走向死地,好叫你们以为胜利在望,一心弄死我们的同时放松所有防备,如此才能叫符大人暗中借来了神兵锦衣卫,将金魂寨一锅端了去!
“三天前,你借着机会将我们待到菱藕香内楼,跟我上演了一出失散亲人相认的戏码。并且抛出云南并不是云家血脉,而是云西生母堂妹的私生子这一爆炸消息,为的不就是诛灭云南身为云家人的骨头,叫他失去理智断案的傲骨根基吗?
“你这手法不仅阴狠毒辣,更是直击对手最软肋,与之前设计殷捕头,用殷捕头最为尊敬的义嫂,邓沈氏裸身死在殷捕头床上的事实,彻底击溃殷捕头所有斗志,所有生念的手法何其相似?菱香姐你的手段的确高明,连我和殷捕头都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失了理智。”
云西抬手一指云南,朝着菱香姐,迸着额上青筋,情绪越发激动,“但是神机妙算,诛人诛心如你,却是独独漏算了一人,你漏算了云南他根本不是一个正常人!
“在他的脑子里,云家世代推官的荣耀大于一切,无论他是不是云家血脉,他的整个人,他所有的抱负,他所有的信仰,都不会改变分毫!他天生就是为推断判案而生,洗尽人间怨,清宁公道开,是他几经生死而不亡,哪怕只留下一丝一缕的魂魄在人间,也要奉行到底的志向与准则!
“他是你们这种只以财利相交,只以利益相处的张狂恶人们永远理解不了的圣洁存在!所以你这条故技重施的诛心伎俩,在云南面前全然无效,最终只能被他将计就计,反制反杀!”
云西说着,诉着,怒吼着!
为云南,为她自己,更为枉死在杨家、金魂寨、菱藕香手下那一条条无辜而又卑弱的生命!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然劈哑,她的双眼更是怒红一片。
大堂之上,忽然一片寂静。
云西如火如炬的真切,在每一个人的心中都燃起了一片亮眼的炙热。
承受着云西暴风骤雨般的质问,菱香姐的表情反而慢慢沉静了下来。
她放松了身子,不再抵抗,头却缓缓直起,昂着头,挑起眼皮,向云西投去凉凉一瞥,“说得真好听啊,如果不是我的双手被反钳住,我都想要给你这番慷慨激昂的讲说,鼓掌叫好了呢!”
她话锋忽的一转,“可是说了那么多套话大话,你们却忽略了一个最根本的事实,那就是我就是如假包换的皇甫禾歙;我口中皇甫家的陈年旧事半分虚假也没有;我给你们兄妹二人的证物更是如假包换!所以我就是你们的小姨!”
菱香姐瞪着云西的眼睛怒火腾腾,既有愤恨更有鄙夷,“云西,你如此前言不搭后语,当诸位大人是三岁小孩么?其实一早就对我产生了防备,不是因为我说的有假被你们看穿!而是你们云家人以我这样一个沦落风尘的女子为耻,又怕我把你们家里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抖落出去,拿了我所有积蓄走后,还想那我办案交差,将我骗入这滕县县衙,你们兄妹真是无耻至极!”
菱香姐用力的挣着,浑身都迸发出仇恨的火焰,似乎下一秒就会挣脱别人的钳制,冲到云西面前,狠狠抽她几个巴掌。
只是看管她的不是别人,正是殷三雨,他手上一个使力,便扥住了她的臂膀,将她死死按在了地上。
云西不觉抬手拍了两下掌,朗声笑道:“真真是好演技,再加上菱香姐你这倾国倾城的容貌,绝对称得上是绝代名伶了!”
秦千户终于忍不住的插口打断道:“这认亲的细节,云书吏可否大略讲一遍?”
云西拱手躬身道:“属下领命。”
于是云西便将那日菱香姐如何讲述,又将云南如何分析案情简略而扼要的讲了一遍。
秦千户听了脸上立时露出惊愕之色,他看了看一旁安司长与符生良,这两人脸上疑惑一点也不比他少。
秦千户又向云西问道:“那么,这个故事就是个骗局,假的了?”
云西恭敬回禀道:“属下们起初也是如此想的,但是皇甫家秘闻,云西虽鲜少听闻,但是兄长云南却是听闻一二的。确是皇甫家真实发生过的事,只不过没有皇甫禾歙说得这般明细。综合皇甫禾歙所说,与这些年云南所记忆的,没有一项违背。就连她拿出来的那条旧帛书,都确实出自先父之手。联系前后所有证据,可知云西与云南并未亲生兄妹的事,确凿无疑。”
听到非亲兄妹,符生良眉梢忽的一颤,脸色也在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秦千户对此却没有半分察觉,他脸上疑惑更甚,“竟有如此巧合之事?本官看这菱香姐与你们兄妹二人倒也真几分神似。”
云西直起身,“事情是真事,人却不是真人。”
安老司长捻着胡须的手指一顿,“哦?此话怎讲?”
云西抬起头,神秘一笑,“还请诸位大人,容许云西再次表演一番惊奇却又不惊奇的神秘法术。”
“法术?”秦千户双眼瞬时一亮。
安司长捻着胡须的手也是一顿,就连符生良与殷三雨一时间也被云西这样突然急转直下的脑回路弄得一愣。
只有云南,以一种洞若观火的眼神,静静的望着云西,静静的等待着她开始又一轮精彩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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