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介黄口孺子当众驳斥的魏征居然一副受教的模样,且不断点头似是十分欣慰,眼神中的赞赏几乎都要将李泰融化掉。
朝四周望去,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亦是如此,抚须微笑的模样像极了见到自家子孙有出息的欣慰嘴脸,李承乾虽然依旧身躯挺拔面无表情,但衣袖里不住颤抖的双手是怎么回事?
“越王不管不顾地当众顶撞素有威望的魏玄成,自绝与衮衮诸公相融的情分,应是在众人面前表明态度,他并无谋储之意……尔等出了一趟远门,给朝堂带来的惊喜,绝不亚于此次赈灾!”
秦琼低声在耳边为方言解释,眸里精光爆闪,欣慰不已。
方言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脑袋,朝依旧状若斗鸡的李泰看去,不知是不是被日头晒得出现了幻觉,李泰好像对自己眨了眨眼……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双龙夺嫡互相争宠贬损,给大唐带来的震动绝非寻常,眼下一人退出,着实是一件普天同庆的好事。众臣琢磨出了李泰自绝后路的用意,一时间,平日里吝啬不已的溢美之词如同涌泉,喷薄而出。
“越王殿下孝心当前,如乌鸦反哺,真情流露,玄成倒是小题大做了。”
“是极,你这老倔,管这些作甚?天家父子其乐融融,享天伦之乐,岂不是以身作则,为天下人做了表率?”
“幸好你这老倌儿态度尚可,不然俺可非要与你辩上一辩的。”
“……”
乱哄哄的嘲讽与责骂声不绝于耳,身为当事人的魏征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李泰,待四周渐渐趋于平静,朝李泰拱手笑道:“越王殿下聪慧,才思敏捷,某如今奉了陛下之名重修五朝史,殿下若有闲暇,不妨参与其中。”
长孙无忌脸色变了变,低声笑道:“这老货……”
杜如晦却是点头道:“玄成此举颇有章法,太子主政,越王好文,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方言耳朵好使,瞬间便对魏征佩服的五体投地,三言两语之间便做出如此决策,既除了李承乾的后顾之忧,又断了李泰的谋储之路,并且隐隐向李二宣示了众臣维护李承乾储君之位的意图,实在是老奸巨猾。
李二也不知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只是笑眯眯地看着这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也不开口。
众臣皆是期待地望着李泰,恨不得上前使尽按着他的脑袋点头同意。
李泰却是摇头。
魏征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脸色转冷,朝李泰拱手道:“随某一道修史的同僚,皆为大贤,才干品行俱是一时无两,越王殿下为何不愿?难道以我等之学问,不足以教授乎?”
这话着实是咄咄逼人了些,众人听得纷纷皱眉。饶是长孙无忌向来不喜这个外甥,但好歹有舅甥这份亲情在,眼看着不远处的长孙已然气得浑身发抖,此时也容不得他再做缩头乌龟。
“玄成此言……”
长孙无忌话刚起了个头,便被李泰冷笑着打断:“魏公大才,世所共知。不过经史子集,春秋左传,世上研习之人如过江之卿,魏公平日里公务繁忙,本王不好再多打扰。再者说了,本王所要学的,怕是魏公教不来。”
魏征的咄咄相逼,着实把李泰惹恼了。少年人自尊心极强,李泰自忖今日在众人面前表露心迹以示绝不争储的决心已给足了魏征脸面,却不曾想这老倌儿竟强逼至此,登时便恼怒异常,肥手紧紧握着,双目似欲喷火一般。
李二脸上的笑意早已消失,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目光不经意间地朝李承乾望去,却瞬间又转移开来,在魏征等人脸上不断逡巡着,意味难明。
方言幽幽轻叹,魏老黑这算是弄巧成拙了,本来李泰已经给了台阶下,若他就此收手,李二也不会有如此态度。偏偏他咄咄逼人,欲令亲王无立锥之地,李二不怀疑李承乾笼络朝臣、朝臣勾结储君以抗皇权才是怪事。也幸好李承乾年纪还小,如果此事发生在数年后,单凭今日一事,足以让李承乾吃不了兜着走。
很显然,众人都看出了李二的不满,不免有些惴惴,最惨的还是李承乾,此时噤若寒蝉,话都不敢说半句。
魏征身处漩涡之中,纵然方才有些忘形,此时却也反应过来,在原地深呼吸片刻,脸上挂起僵硬的笑:“某倒是忘了,若论博学,世上不会有人能与方山侯相提并论。”
好端端的庆功宴被搞成这般模样,魏征实在是功不可没。李二面无表情,长孙眼眶通红,李承乾惴惴难安,李泰咬牙切齿,众臣尴尬难言……岑文本脸上的笑意转瞬即逝,接着便摆出了与诸同僚一般无二的表情。
转移话题向来是改变气氛的不二法门,方言叹了口气,从人群中出列,朝李二施了一礼,道:“启禀陛下,臣有要事启奏。”
李二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道:“说来。”
众人纷纷舒了一口气,朝方言递去感激的眼神,不去管面无表情的魏征,他就是那样不讨喜。
方言正待开口,却见李二摆了摆手,道:“此处烈日炎炎,诸公随朕进殿罢。”
两仪殿内熙熙攘攘,无数宫人奔走往复,为今夜的宴饮张忙劳碌。偏殿里,美酒馨香,芬芳四溢。乐师和歌姬或轻声吟唱,或翩翩起舞,或闭目养神,与隔壁的万春殿相比,一片祥和。
万春殿内,哐当声不断响起,砚台等物被重重扫落在地,摔得粉碎。
“朕誓要铲灭卢氏!”
李二压抑的吼声如天雷滚滚,充斥在万春殿上方,眼珠赤红,面目狰狞,似一头欲择人而噬的猛兽。
卢生花浑身抖如筛糠,满脸惊恐地跪伏在地,磕头如捣蒜。
“陛下,欲令卢氏束手就擒认罪伏诛,单凭此事,火候还稍显不够。”
岑文本瞄了一眼双手拢于袖内摆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模样的方言,又道:“这匪首不过是卢氏偏房子弟,虽有与卢氏嫡孙的亲笔书信往来,却难以对卢氏形成致命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