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的冬天严寒交加,风吹过来,如同刀子一般刮在脸上,生疼生疼,但却阻挡不住勤劳百姓的脚步,天还未大亮,长安城里便已是人影耸动。
今日还是个难得的休沐,魏征早早地起了床,与老妻相敬如宾地用了早饭,却没见魏叔玉的身影,脸色顿时微沉,放下碗筷,眉头深皱:“叔玉呢?”
老妻埋怨地抬头看他一眼:“你又不是不知道,李绩家的小子昨日派了工匠替府上盘暖炕,你又是个习惯躺平的,玉儿生恐暖炕砌得不平,在屋里呆了一天,很是疲累,这会儿还未醒呢。”
魏征的眼底闪过一丝暖意,眉头也逐渐平展,他的身子有些虚弱,每到冬日里便总觉手脚冰凉,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昨夜却在暖炕上睡得极好,连梦魇都少了许多。
“这饭菜……凉了容易坏肠胃,你将它放在灶台上温下罢!”
无视老妻的惊讶,魏征裹紧了衣裳,冒着寒风朝府外走去。
作为御史,深入民间亲测百姓疾苦是分内之事,尤其是当方言当众抨击衮衮诸公闭门造车后,时不时地出门转悠便成了文臣们最喜欢的事,道听途说也好,亲眼所见也罢,总之会从市井中得出不少消息,也不至于在朝堂之上空口而谈。
出了永兴坊,转悠着便到了南面的崇仁坊,一路之上行人稀少,权贵府邸墙内传来的喧闹声倒是平添了许多人气。一阵冷风吹来,魏征不由自主地裹紧了衣裳,再顺便跺两下脚,驱除寒气。
正在此时,一阵辘辘的车马声传来,魏征抬眼看去,却是笑了。
只见不远处的街道西侧,缓缓停下一辆巨型四轮马车,不,不只是四轮,应是八个木轮,车身很长,足有三四丈,车上居然很奢侈地用了琉璃,透过雾蒙蒙的琉璃,隐约可见人头攒动,车身前面,套着四匹骏马,一位马夫不断吆喝着“先下后上”之类的话语,引导着上下的乘车人。
“这便应是太子殿下的产业了,叫甚么公共马车,以极低廉的价格,可将人从始发站送至终点站,无论从哪里上车,靡费钱财均不变,最远者,可抵达风陵山。”
魏征对这项利民的举措极为满意,更是满意李承乾小小年纪便会为民分忧,正欣慰着,忽听马夫远远地叫道:“老丈,可是要坐车?此趟马车驶向明德门,路过东市、永宁坊、亲仁坊等十数站,再不来,可就要再等一刻钟喽!”
“来喽!”
魏征加快了脚步,终于赶在末尾上了车。
上了车,不免有一阵愣神,车厢内设了约莫二十个座位,却难以盛下赶路的百姓们,而站着的百姓们纷纷抓着马车之上的横梁,避免急走急停时突然摔倒。
不同于外面的严寒,车厢内居然温暖如春,魏征舒服地松了口气。
“老丈,快来这里坐!”
一道好心的吆喝声自身侧传来,魏征抬眼看去,只见一个憨厚的壮汉自座位上站了起来,笑道:“车身虽平稳,但若遇到顽皮的孩子到处跑,还是会急刹车的。”
魏征怔了片刻,大笑道:“多谢!”
便也不矫情,径直走到座位上坐了下来。
车内众人见怪不怪的神色,令魏征有些动容。
仿佛是看出了魏征的异色,壮汉憨憨地笑道:“老丈是第一次坐车罢?看这里。”
指着厢壁上铁钩银划的四个大字,一字一句地念道:“尊老爱幼!听说是朝里的大官亲笔题写呢!”
魏征看了一眼,随即辨认出了欧阳询的字体,欣赏了片刻,好奇地看向壮汉:“你,认得字?”
“嘿,俺哪里认得?无非是听人说了几遍而已。”
壮汉挠着头,嘿嘿直笑。
笑声引来了周围人善意的调笑,有人叫道:“郭老三,听说你儿子已经在风陵学塾入了学,想来啊,你们老郭家是要发达了!”
脸上的艳羡之色怎么也掩饰不住,风陵学塾虽然初创,在百姓心中却已然是神一般的存在,没有人会怀疑学塾的成材率,只因学塾的后面,站着那位少年。
周围的人亦是不免有些羡慕,郭老三憨厚的脸上浮现出得意之色,一时间,车内的气氛顿时热闹起来。
正在此时,一阵急促的刹车声传来,行驶的马车带着刺耳的尖叫声急停,车厢内顿时人仰马翻,不少人纷纷叫骂道:“老黄,你他娘的怎么驾车的?”
“主家得扣你的工钱!”
“你特娘的能不能像老赵那般开得平稳一点?”
“……”
咒骂声不绝于耳,老黄郁闷地从外面叫道:“又遇见卖报的小子拦车了,这特娘的能怪老子?”
话音刚落,车厢门随即打开,一个七八岁的孩童麻溜地跳上车,还不忘朝气急败坏的老黄拌了个鬼脸,这才挥舞着手中报纸大声道:“号外,号外,方山侯于巳时在东市堆砌金山一座!有兴趣的叔叔伯伯快来买一份报纸!”
车厢内这下便愈发地热闹了,七嘴八舌的轰乱不已,咂着口舌讨论这座从未见过的金山。报童很是满意这种效果,笑眯眯地举着报纸等人来买。
“老规矩,你照旧念一遍,报纸的钱今日该俺出了!”
郭老三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捏出了一文钱,递给报童,报童却是有些为难:“郭家叔叔,今个儿等买报纸的人可是不少哩,要不看看车内有谁识字的?”
“你这娃儿,俺们哪里有识字的?”
“就是,要是识字了可不得去做大官?”
魏征笑了笑,起身道:“无妨,让老夫来便是。”
郭老三大喜,忙将报纸递了过去,口中还不停地恭维道:“看老先生的穿着,便知是个有学问的,烦劳了!”
报童得偿所愿,在众人的佯怒中跳下了车,马车随即缓缓开动,朝下一站驶去。
魏征对报纸倒是不陌生,事实上,当报纸诞生的第一日,便被各府的家丁仆役守在了作坊门口,一人几份几十份地往府上送去了,报纸通篇白话,几乎不见之乎者也,读起来通俗易懂,就算是目不识丁的百姓,也能听懂,除了有些固执的老学究大骂几声有辱斯文,似魏征等经国之才倒也没有口出恶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