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伙计握紧朝天棍,面色警惕地盯着洞口,唯恐邱正会弄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动静。
富东家面色平和,两只手弄进袖筒里边,铁算盘不知被他收到了何处?他静静的盯着洞口,却是在等着邱正即将弄出的动静。
渔夫樵夫也都静静的等着。
巨木没有动。
天罗网没有动。
但是,有了动静!
汩汩的流水,从洞口巨木与砂石的缝隙里涌出,清澈无比,绵延不断。
此处靠近大河,地势低洼,都说水往低处流,怎么会有涌泉之像?
水从哪里来,难道是邱正引自地底黄泉?
四个人彼此对望,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迷惘。
流水不语,只是继续汩汩流淌。漫过黄沙黑土,漫过青草枯叶,浸湿了四个人鞋底以及他们脚下的土地。
穷伙计几个盯着富东家,用眼神询问是不是应该先撤出去再说。
富东家面沉如水,缓缓地摇了摇头。
此次他们几人甘冒风险身入神州腹地,所为之事关系重大,知晓他们存在的人当然不能不除,所以他们与邱正,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既然如此,便没有撤离的必要。
虽然他也不知道这股水是什么来头——这让他感到了危险。而且他也知道邱正身得邱家嫡传,道力在整个神州都负有盛名。
但是,
毕竟自己这方有五个人(如果把怪物也算在内的话);
毕竟邱正被困洞底,被困网下。
纵然他步入神圣之境,自己这边也有五分把握。
寻常事物,有三分把握便可赌上一赌。
何况是五分?
何况邱正未入神圣之境?
何况,
今天是必分生死之局!
所以他选择不退!
几人都懂了他的意思,沉默地握紧了各自的棍与斧头,还有信念。
一直吱吱叫的怪物也难得地安静了下来。
流水漫过它满是黑毛的脚趾,凉凉的,润润的,和寻常的水并没有什么区别。
它用因为断了骨头而软塌塌的手掌的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流水,似乎这样可以让断骨的疼痛减轻些儿。
天地空旷,旷野无语。穷伙计扭头望望江面上来回游弋的黑点,想着自己要不要先单独过去把那孩子先擒在手再说,流水声却突然间大了起来。
穷伙计悚然回头。
那个被巨木挡住的洞口,那个原本在向外汩汩冒水的洞口,突然间有了变化。
洞口缓慢外溢的流水被洞内什么力量激发,汇成一股激流直直地向上冲去。
力量之大,竟是将洞口重于千斤的巨木直接击飞上天。
千斤巨木斜斜向上飞行了一段,才很不甘心的轰然倒地,发出巨大的声响,溅起一大片水花与湿泥。
没有巨木的拦挡,水流越发汹涌,继续向上,穿过天罗网密密麻麻的网眼。
天罗网再如何强大,又怎可能网尽满江水?
直直向上百米高,水流似碰到了半空中无形的屏障,四散成薄薄的水层沿着一个弧度向四周蔓延开去。
蔓延的范围越来越大,方圆数百米之遥。
然后水层低低的向下垂落,与地面上的水面连接到了一处,远处看似乎此地突然多了一幢水做的楼阁。
富东家几个,就在这突然出现的楼阁的最中心。
富东家在水流直冲上天之际,改变了自己最初的主意,身体极速下蹲,欲脱身离去。
只是水幕铸就的楼阁或者说囚牢生成的极快,仿佛只是刹那,一切已成定数,无法改变。
富东家曲下去的身体又慢慢地直起,表情变得无比凝重。
四十八颗铁算珠无由而动,围着他的身体上下左右旋转飞鸣,一个无形的罩子般将他保护在其中。
樵夫擎出了腰间的板斧,神色戒备。
樵夫也将天罗网收回,与樵夫斜靠着背站立。
长毛怪物偎依在渔夫的脚下,低低地呜咽,黄眼珠不安地转动打量,对这薄薄的水幕充满了畏惧。
穷伙计却一反常态,凶狠乖戾的面色罕见地平和下来。
他仰着脸,一动不动地盯着楼阁顶部的一处很仔细地看着,朝天棍随意地被他单手驻在地上,毫无戒备。
整个楼阁都是水做的,楼阁的顶部自然也不例外。
穷伙计盯着看的地方,正是洞底的水流与半空中无形的屏障相接触的地方。
水流在那里被屏障阻了一阻,水花自然飞溅。
有的水花直直地垂落,也有一些粘在无形的屏障上面,缓缓的滑动。
天近黄昏,暮光似远山山顶半化的积雪,微微有些亮光却并不耀眼。
那些微微的亮光被悬在半空上的水珠映射,很有几分诗意与圣洁的意味。
穷伙计抬着头,对着水珠中所蕴含的诗意和圣洁,凶狠的脸上露出孩童般无邪而略带羞涩的微笑。
穷伙计或者说横伙计,都是他靠着凶狠与杀戮拼搏出来的恶名。
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很早很早的时候,他曾经是一个书生。
那时候的他,脸上并不总是一股凶狠劲,而是有着书生特有的书生气。
那时候的他喜欢读书,从书中他学到了仁义和礼信。
那时候的他更喜欢读诗,喜欢诗中那种本就是诗的味道和语句。
如果日子一直那样的过的话,现在的他也许会是一个秀才,在一家私塾里面教着其他的学生,带着他们一起摇头晃脑地咏读着那些传诵千年的诗句。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穷伙计抬头凝视着半空中好似朝露一般晶莹的水珠,喃喃地自语出声。
“乱我心者,如琢如磨。”
“纵然星河,也有离落……”
似乎是被他真挚的咏读感染,半空中一颗星辰般明亮的水珠和水幕离落,笔直地滴下。
水珠被落日的余光照射出五彩的颜色,映射到穷伙计的眼瞳中,仿佛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漂亮到极点的彩虹从天空坠落。
被水珠中包含的诗一样的美丽感染,穷伙计脸上纯真的笑意愈发浓烈。
只是,杀戮者的本能让他心底涌现出一股淡淡的不安。
这股不安原本极淡,几乎不可察觉。
但是这淡淡的不安与朝天棍棍灵中的不安呼应,让穷伙计的内心深处生出一丝警觉,朝天棍更是在他手中莫名地颤动起来。
虽然有点不明所以,本能还是驱使着穷伙计把手中颤动着的朝天棍横了起来,挡在了自己的头顶。
水珠继续向下滴落,落到朝天棍的棍身上。
没有水珠与木棍碰撞的砰然声响,也没有想象中的水珠四溅。
那滴水珠穿过了朝天棍,继续……
向下滴落!
水珠穿过朝天棍,没有拐弯或是偏移,就那么直直的穿过,在经历过孔雀怒火焚烧而不曾损伤的的朝天棍棍身上开了一个小小的洞口。
而后继续滴落。
水珠落到穷伙计因为笑意而舒展开的额头,依旧没有声响,直直地继续向下,从穷伙计后脑滴落出来,带着一团血红落到地上蔓延开的水面,终于激起一点涟漪。
那团血色随着涟漪向周围散开,渐淡渐无,终至消失踪迹。
穷伙计岿然仰面倒地,目光依旧望着半空中的水幕。
更多的水珠落下,滴在他丑陋的脸上,溅起的水花迷离了他的眼,打湿了他的面颊。
他勉力地张大嘴巴,用舌头舔舔嘴角的水珠,发出惬意的**。
似乎那些水珠并不是水珠,而是多年的佳酿。
他丑陋的脸上依旧带着纯真的笑意,含糊地说出他一生中最后的话语:“萧索萧索,且吟且歌……”
读完这首此生最爱的诗句,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然后,他带着笑意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