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扬尚未看清白光是什么,忽觉身上、脸上被白光里的什么东西舔舐一般摸了个遍。耳边一个声音狂喜叫道:“来了,来了,你终于来了!哎呀呀,再不来,老祖都要憋死了!好啊好啊,老天眼还没瞎完呐!”
心扬惊悚地退后一步,才看清那团白影原来是一个须发皆白、全身只穿一条亵裤,上身不着寸缕的精赤老者,白得近乎透明的须发眉毛长可及地,整个人似裹在一团蚕丝中。
老者脸上洋溢着比洞房花烛还要浓烈般的喜气,紧紧攥住心扬的双手,一遍又一遍地将心扬上上下下打量个遍,一边不住口地说道:“好!好!好!”
心扬撤了几撤,将双手挣脱开,对老者施了一礼:“老爷爷,这宅子是你建的吗?”
“不要叫老爷爷!不要叫老爷爷!”老者重又将心扬双手攥住:“叫我话痨老祖!话痨老祖!哈哈!哈哈!”很是以自己的名号得意。
心扬:“……”
“你有问题问我?好,好,好得很!来来来,地上坐,地上坐,老祖一一都讲给你!咦,对了,我还没问你是谁?”
“我是定陵……”
“好,没关系,没关系,你是怎么进来的?”
“是隐皇大……”
“好,你不用说,我来猜,我来猜!你也是被大元那个混蛋囚进来的是不是?然后你在外边冻得要死,所以虔心祷告,磕了九百九十九个响头,触开了老祖我的禁制,然后你就进来了对不对?小子,你真有福气!咦,小子,你怎么不说话,老是我一个人说多没意思……”
心扬:“……”
老者说话颠三倒四,似疯似狂,连珠炮般说个不停,心扬根本插不进话去,偏偏又走不开,索性席地而坐,看老人一个人表演。
话痨老祖上千年不曾和人交流,把心扬当成了宝,也不管他听不听懂,只顾围着他唾沫横飞,自问自答,自说自话地大讲特讲。讲到妙处,手舞足蹈地眉毛胡子笑成一团;讲到狠处,叉腰撅腚,指天骂地地狠骂一通。
心扬仔细倾听,倒也从老者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明白了几分。
话痨老祖原本姓司马,乃是前代的一名史官,因为如实记载了某些帝王忌讳,竟被前代帝王盛怒之下囚禁于此,受尽了黄沙白雪苦寒之厄。
洞中不知岁,老者在此困顿数千年。帝王知道他无话不欢,为示惩戒,故意断绝他与外界的联系,不让他有机会与人交流,也从不派人看望。
话痨老祖苦苦等候了数百年,连个鸟影都没见过。一怒之下,散尽全身道力,在这小世界中别开洞天,再创了一个青光界,也就是心扬所在的这个宅子。同时立下宏愿大禁,若有人想进此世界,需先磕上九百九十九个响头,哀求得他心慈面软,才会打开方便之门。
这做法纯熟赌气之举:你们不是没人来和我说话吗?我还不想呢!要陪我聊天,先磕够头再说吧。
不过他旋即就后悔了自己的这个决定,可是道力已散,宏愿禁止已经无法解除。
这之后数年,他眼巴巴地感知到外边来来往往有人来了又走,就是难以脱身出去。别人也无从知晓青光界的存在。
等到昨夜隐皇山庄的众人被困在此地,有那老者并女人见脱身无门,便将希望寄托在过往神灵身上,又是祷告,又是发誓,齐齐在地上磕满了九百九十九个响头,无意中解了话痨老祖的禁制。
心扬第一次进来之际,头未磕满,禁制尚未解除,故而没有见到话痨老祖的青光界。青光界在他离开不久便即出现,众村民没来得及进入,就被他用容纳之法摄出小世界,所以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也是因此,小毛头才有先前对心扬说的那番话。
话痨老祖絮絮叨叨直讲有一个时辰,兴致才稍稍退却,见心扬委顿在地,神态萎靡昏昏欲睡,心中不喜,问道:“小子,怎么总我一个人讲,你好歹搭个话!”
心扬:“我……”
“好了,我问你答好了。你是哪家的,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心扬等了一会儿,见老者眼睛直直盯着自己等回话,看样子这次没有再打断自己的意思,这才站起身施礼道:“老爷爷,我来自定陵邱家,从隐皇大人的小世界无意闯进您的青光界……”
“定陵邱家?哦,邱然那老东西还活着吗?哦,估计早死了,现在邱家谁当家?你刚才说的隐皇又是哪个?”
邱然是邱家开派祖师,千年前便已经魂归星海,算起来,邱自得还是邱然的重孙一辈。邱家每年开年大祭,膜拜先代祖师,心扬自然知道邱然这个老祖宗的名姓。
听话痨老祖语气竟是与老祖相识,心中惊愕不定,老老实实答道:“老祖归天多年,现在定陵乃是我爷爷邱自得当家。”
“邱然果然死了。邱自得当家?邱自得?邱自得……”话痨老祖眼光迷茫,思索许久,忽然啪地一拍脑袋:“小德子啊!我上次见他的时候还光屁股呢,现在已经是当家人了?真快,真快!”
邱自得成道千年,现在是神州大陆六合八荒中执牛耳的人物,在他眼里竟只是个光屁股娃娃。
话痨老祖接着问道:“你小子怎么进来的?你刚才说这小世界是谁在掌控?什么……什么隐皇?”
“隐皇大人,不过他已经被妖人害了,临终前把小世界交了给我掌管……”
“你在掌管?”话痨老祖猛然回身,仔细盯着心扬看了半响,摇摇头道:“怎么可能?这方小世界乃是大元亲手所创,没有千年道力万难御使,你一个毛孩子……”
抓住心扬双手:“我瞧瞧你的道力如何?”
心扬任由他握紧双手,话痨老祖双目紧闭,灵识探寻许久,缓缓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体内的元力是别人神功魔传而来,怪不得……咦……”
松开心扬手臂,盯着他道:“你嘴里的那个什么隐皇是不是姓赵?”
“赵?是吧,当今圣上姓赵,隐皇大人是他的亲叔叔,自然也是姓赵的吧?昨晚听那个傀王好像叫隐皇大人赵万长似的……”
“果然如此!”话痨老祖冷哼两声:“我就说,除了他赵家人,还有谁会这么阴毒的道术!”
“小子,你被算计了!那什么隐皇传道于你之际,在你气府内留了执念你可知道吗?”
“执念兽吧?”心扬挠挠头:“我知道,二伯说隐皇大人有未了之事需要我代办,所以留了一道执念。只要我送小丫头去皇宫,执念自然就会消失。怎么,爷爷,你有消除执念的办法吗?”
“别叫我爷爷,我跟你祖宗一辈的!”话痨老者气得胡须撅起老高,想了半天摇摇头道:“执念兽与元力同生并存,实难消除!若是老祖当年,自然可以替你消灾解厄,不过现在……”
看了看自己渐渐透明消失的身体,苦笑一声道:“老祖我自己都行将身陨道消,自顾不暇,哪里还救得了你……”
心扬也自瞧出话痨老祖身体越来越不对劲,问道:“身陨道消?老祖你快死了吗?”
“呸!”话痨老祖啐了一口:“你这娃子,就不会盼我点儿好!”
看看自己的身体越发透明,长长叹了口气,又道:“光屁股小德子都成家主了,我怎么还能在这方世界存活?小娃娃,老祖我不是快死了,我已经死了好久了!”
“小娃娃,数百年前我便已经肉身消亡,只是我这个人说话成癖,临死前没能痛痛快快地和人唠上一场,死也不甘心!
现在的我,只是一道未灭的神识,在这青光界里封了数百年。
刚刚我大说一通,心愿得偿,到离开的时候了!
小娃娃,你是邱家后人。当年我老人家身陷囹圄之际,满朝文武,只有邱然替我说过几句好话。
今天你又陪老祖大唠一场,全了我的心愿。算是咱两个缘分不浅。
身后的房间里有我一点残留道力和随身所用之物,你若有缘得到,都归你所用吧!
天石乃是通天至宝,见证了这片大陆的万年兴衰,不应该埋没在此,你千万不要亏待于它!
老祖名叫司马乾,时时代代官居律令史官,我的后人若是还有,想必仍在担任此职。
你若有心,日后见到我的后人,替我嘱咐他们一声:身正心正行正,乃是史官立身之本。但是万不可迂腐不化,不要像我落得这般下场!
唉,
万年大道一场空,
昨时今日别样同。
奈何桥畔三生石,
桃花依旧笑春风……”
心扬趴在地上,对着话痨老祖恭恭敬敬地磕头送别。
话痨老祖的双腿、腰部、肩膀、脑袋逐次消失在半空,最后的最后,两片张合如飞的嘴唇也最终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