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千万银石,五十颗道珠,乌衣先生一次性清付吧。”
“一次性清付?”洪员外有些意外:“六千万银石一次性清付?即便我有,夫子又怎么带走?”
“即便你有?”二夫子竖起耳朵,面色警惕:“难道你没有?你想赖账吗?”
“自然不是!自然不是!”洪员外连连摆手:“我怎么敢赖二夫子的帐?只是六千万数目颇大,夫子事先不曾知会,我一时难以凑足。要不,夫子给我十天时间。十天之后,夫子再来取如何?”
“不曾知会?虽然乌衣先生换了名字,避世多年,让我老瞎子苦苦寻了几个月,可是毕竟找到了不是?七天前我就已经通过妙林和尚告知我将于今日来讨回我应得的银石,怎么,妙林和尚没有转达吗?”
洪员外脸上肌肉再蹦,讪笑道:“妙林和尚?可是阐宗的妙林大师?夫子弄错了吧,我与他向无交集,他怎么会转告我这些?”
“这样啊……”二夫子转过头,空洞的眼眸盯着洪员外,似乎他又能够看见。
“我虽然眼瞎了,道力却不曾拉下。杀了赵千岁之后,道心清明犹胜往昔,似乎又进了一步……”
“我找了乌衣先生数月,虽然难了些,却毕竟功成。”
“一个月前我便来过你这所宅院,只是乌衣先生其时髙卧云床,没有发觉罢了。”
“我在这里守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你去过哪里、见过谁、谁来过、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瞎子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故意透风给妙林和尚,他又转告给你,你怎么会说不知道?”
“若真是不知道,你们又怎么会提前筹措了四千五百万银石,等着我这个瞎子呢?”
二夫子眉头皱起,几滴雨珠随风黏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晶莹剔透,映着他苍老的脸庞上蚯蚓般的皱纹和寿斑,对比极为鲜明。
洪员外仔细听着,面色忽明忽暗,忽地哈哈一笑:“夫子果然是夫子,万事皆通。不过身为天下传奇的刺客,打探买主的底细,可是犯了大忌。夫子怎么如此不在意自己的名声?”
有意无意地,他将右手贴在身边红木圆柱上面,搓动了一下拇指。
二夫子丝毫不觉,冷然道:“名声算得什么?和六千万银石相比,值得了一分一毫?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替你消灾,给我钱财。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乌衣先生差我一千五百万银石和五十颗道珠,要怎么偿还?”
“夫子既然知道底细,我也不便相瞒。妙林和尚那边三天后即可将一千五百万银石凑足,夫子再耐心等待几天怎样?”
“还要等啊!”二夫子抬眼望天:“我老了,没几天活头了,一天都等不得。今日就要拿钱走人,趁着时光好好潇洒。乌衣先生既然拿不出……”侧过头来:“你身上倒是有一样宝贝值一千五百万,拿来抵账如何?”
“宝贝?我身上有什么宝贝?夫子说笑吧?”
二夫子摇摇花白头颅,一本正经地说道:“不是说笑。我听说天机榜上乌衣先生的脑袋值一千五百万,你可以送给我抵账。”
洪员外猛然一怔,然后又笑了。
“夫子又说笑……”
“笑”字出口,洪员外的身体忽然向后激射而退。
漫天风雨被他激射身形的速度带动,竟是随着他后退的方向弯转、折射,形成一个风雨做成的空洞一样的通道。
洪员外,在风雨通道内畅行。
那座红木翼展的柱廊,在他启动的瞬间轰然倒塌。
粗细不等的廊柱、椽子、雕花的木条,在吱呀呀的响声中向下坠落,然后又在坠落的半空中自行组合,构成十八般兵器的模样,若刀若剑、若枪若戟,仿佛被人无形拿在手中,以各式各样的凌冽招式斩向二夫子。
烟尘、雨雾、倒塌的柱廊,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慢了下来,将二夫子微凛的苍老面容缓缓掩埋。
老樟树内避雨的鸟群被倒塌的巨响惊动,鸣叫着飞进风雨,盘旋着远去寻找下一个避风港湾。
洪员外依旧向后激射,直退到正房屋的门前才挺身站住。
虽然他的屋内有更多保命的手段与机关,但他没有退回屋内。
因为早上的卦象告诉他:忌在屋内。
他一向自负于自己的占卜术,略高于他自负于他本身的道法境界。
便是没有屋内的机关与保命手段,他相信自己也可以单纯以半圣境界之力斗一斗传说中的二夫子。
何况,那座柱廊,是当日傀王求他卜卦时作为交换为他亲自设计建造的傀儡秘法。
柱廊里的每一根木条,都是精心制作小型傀儡,发动起来有着不弱于诞星境高手的刺杀手段。
传奇中的刺客,会丧命在傀儡的刺杀吗?
带雨风,寒且湍急。瞬间吹散了烟尘,露出倒塌柱廊歪歪扭扭的凌乱面目。
满地狼藉。
啪!
忽地一声脆响。
什么东西从废墟中探出来,瘦瘦长长,像什么人的脑袋。
是二夫子吗?
傀王的柱廊傀儡到底没有杀死他?
洪员外一阵紧张,一阵心悸。
紧跟着,他一阵心痛。
低下头,他看见一把刀从自己的前心露出黝黑凌冽的刀尖,半露的刀身上散发着诡异的光芒,似吸血的魔鬼妖异的笑。
魔刀!
洪员外一声不吭,闭目死去。
他身后,二夫子紧握刀柄,侧耳细听魔刀上传来的吮吸声与洪员外体内血液渐渐凝滞的流动声响。
他苍老的面容上,有着些许的迷惑。
如此简单,就将天机榜悬赏一千五百万银石的乌衣先生杀死了?
毕竟是半圣境界;毕竟是占星仙师;毕竟是道界神秘性不次于自己的传奇存在……
就这么死了?
平生第一次,二夫子对手中的魔刀和自己的耳朵有了一丝不信任。
他紧握刀柄,稳稳挑着洪员外的身体,呆呆地站在风雨中,等了许久。
洪员外垂着脑袋,身体渐渐冷却。
魔刀吸饱了鲜血,刀身散发出惬意的光芒。
果然死了。还有许多话没有问明白……二夫子颓然抽回魔刀,有点儿意兴阑珊。
伸手一招,二胡从倒塌的柱廊废墟中飞出,落在他的手中。
舔舔嘴唇,二夫子嗫嚅几下,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弯腰收起自己的东西,蹒跚着走进风雨,渐渐在雨雾中消失了踪影。
……
大雨如注,不曾减弱分毫。
夜色渐渐降临,因了风雨的缘故,显得更加浓郁。
洪员外的尸体躺倒在屋门前,已经被雨水浇打了一个时辰。
他凝做一团的五官已经发白,发泡一样有些肿胀。
此地是前厅,那些又聋又哑又懒的老家人都躲在后屋的柴房里围着新生起火的炉子烫酒吃,间或说几句笑话,感慨着许久不曾遇到的大雨终于下了。
甚至没有人想起来前厅看一眼。
洪员外的尸体躺了许久。
然后,他睁开眼。
雨水浇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似被蒙上一层厚厚的水做的纱布。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发现自己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勉力地低头,看着因被魔刀吸去精血而塌瘪下去的胸膛,洪员外惨然地笑了一下,重新倒在雨水中,大口大口地喘气。
在他胸膛伤口的内部,一股细若柔丝的红线像蛇一样地围着他的伤口游弋,一圈、一圈、又一圈。
我还活着……洪员外躺在地上,困难地想道。
被魔刀刺穿胸膛而不死的人,好像还没有。便是隐皇赵万长也不曾幸免。
他是第一个。所以他感到庆幸。
但毕竟是魔刀留下的创伤,所以纵然他有保命的手段,也仍然不能立时恢复。
他静静地躺着,等着身体内的那条红线完成它应该完成的使命。
红线游走数百圈,渐渐变得粗且长,渐渐游向洪员外已经凝滞了的周身经络,像一条缓缓流动的血脉。
洪员外脸上现出痛苦与欣喜并存的复杂表情,身上渐渐多了些气力。
依然站不起身,却已经可以爬动。他挣扎着推开正屋的房门,翻过对于此刻的他略显高了些的门槛,摔进屋内。
喘了半天气,他才又积攒了一些气力。将屋门掩闭,将漫天的风雨关在了屋外。
他爬到侧厅的一个蒲团上,努力盘腿坐起。
这间屋里面,经他穷尽数年之功的装饰,富丽堂皇,极尽奢华。
那些只是表象。
这间屋子本身就是一座阵法,与他的心意相连。他曾经借助这座屋子的阵法,杀了天机榜上几位排名极为靠前的高手。
但是简单的杀戮,依然只是屋子的表象。
这间屋子存在的终极意义,是依靠阵法的力量助他起死回生,改变他许多年前就已经通过占卜知悉的今天的劫数。
数年准备,终有用武之地!
他静气凝神,体内的红色血线加速运行,将生机带给他濒死的躯体。
扑棱。
什么响动?
洪员外睁开眼睛,富丽堂皇但是略显空旷的房屋内,一只黑不溜丢的野鸟正在他眼前的地面上来回踱步。鸟头一探一探,似乎有些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