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财主说完,两腿一弯,屁股撅得高高,趴跪在了方正面前。
土财主其貌不扬,衣着打扮也是土里土气,毫不起眼。刚才貌似大义凛然地骂了方大律令几句“迂腐”,已经让人刮目相看。
现在这一番话讲出,众人更是一片啧啧之声,也更坐定了土财主一定曾在太学院就学的想法。
方正听他说到“世风日下、卖骚耍贱”之类的话语,心头感触颇深,捻须沉吟不语。
乔彬跟随方正多年,是他身边的老人了,于方正在官场的种种沉浮最为知根知底。他见土财主如此做派,暗想道:这个土包子面粗心细,鬼主意倒是不少。他知道我家大人最忌讳别人叫他“迂腐”,还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故意先以此赢得一个不畏权贵的好印象,然后再求我家大人办事。我家大人若是不答应,倒显得鼠肚鸡肠,不能容人了!嘿嘿,好算计!
不过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若是别的还好说,你偏偏以我家大人当年不惜下狱也要阻挡的太宗旨意为依仗,可不是适得其反吗?我家大人若是答应了你,我就把头割下……
“我答应你!”
什么?乔彬两只眼珠差点瞪出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答应你的要求。为你四海派作保!”方正一字一顿,又说一遍。
“谢老大人!”土财主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起身一边退下一边想:弥陀佛啊无量佛,看来那个年轻人没有骗我,骂了方大人几句迂腐,他果然就答应了。
方正看着土财主若有所思,心头又泛起昨夜手执老祖司马乾本命神器天石笔出现在自己书房的蒙面人: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天石笔为何出现在你的手中?你的要求我已经答应,你可一定要准时赴约……
一场风波就此结束。
鲍老恩既然摇身一变,成了四海派派主,自然有资格在驰道上纵马。私闯驰道、阻挡军马一罪也就化为乌有。
闻讯匆匆赶来的巡城司张孔目与刘法判因为方正大人在场的缘故,办案热情与结案效率空前绝后,当场刷刷点点,写出几张判决,盖上大大的红色官印。
摘抄如下:
南岭公子左人杰与四海派派主鲍老恩一事。据查,系两人马匹正常驰骋时的自然碰撞。经巡城司细致入微、耐心公正地调解,左人杰自愿支付一千银石做为鲍老恩鞭伤费、马匹断腿诊费、菜蔬损失费等;双方不再追究彼此责任;
轩辕一族嗣琮公子,为人仗义疏财、急公好义,舍弃高床锦被、不辞早起辛苦,自愿出资一千万两银石奉献朝廷平息事端,成功地阻止了一场因两车碰撞而引起的群体事件。对此正气行为,给予当场口头表彰;待其捐赠银石到位后,申报朝廷另行嘉奖;
南岭人士荆芥公(别号土财主),身系四海派护法,护卫不力,致使四海派鲍派主跌落马车,其罪非轻。但念其事后能直言犯上、忠心护主,判其将功赎罪,护送鲍老恩安全返家、疗养,直至鲍老恩伤愈成功参加大朝会为止;
律令方正方大人,身居高位,坦然面对无知乡民的误解与谩骂,以和风细雨的方式耐心劝解,成功化解了一场流血冲突。方大人依律不仗势、事成不居功,实乃官之楷模、吏之榜样,我辈学习之典范!
另查,京城人士陈某(巡城司书吏)与京郊人士白某(挑粪工)私打斗殴一事,实系白某挑衅在前、装纯在后,陈某出于自卫、激于义愤,脚踢白某,但并未给对方实质性伤害。
依律,对陈某口头批评教育、以观后效;
依律,白某犯寻衅滋事罪、意图私立帮派罪(妄称五湖帮帮主)、破坏都城环境罪(挑粪桶盖不严,致使秽气四溢),数罪并罚,没收其黑底红帮桐木挑粪桶一对,并柳木扁担一条,杖责十下,打出朝歌城。大朝会期间不得入都城半步,违者重罚!
……
决议既出,众人各怀心事,全都散去。
两手空空的京郊人士白某满脸悲愤地站立原地,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天啊!我一个挑大粪的招谁惹谁了!
……
嗣琮公子撑开洒金小扇,堵住半张脸,却依然堵不住窜入口鼻的混在着没有完全消化的青草味道的鸡粪味道。
他皱着眉头,小心地跨过地上左一滩右一块的秽物、垃圾、浑浊的污水坑,暗想这条道路也太破了些儿,这里面的乡人平素难道只在这种环境中生存?
走在前面的土财主回过身,看嗣琮公子一脸愤懑之色,笑道:“公子不在苑达园纳清福,非跟着我们到这里作甚?这处民居都是我们下人所在的地方,破败不堪,小心污了您一身价值万金的锦衣不说,更要小心污了您的眼睛。”
嗣琮跨进旁边一处木楼的檐下,顺着檐下略显整洁的台阶前行,口里道:“不妨不妨。我正好来体察一下民情,此处人群密集,回头着手在此处开发几个酒肆、民居,说不定还是一个不小的商机。”嘴里这样说,心中却想道:若不是为了见见昨天卜卦说我今天需要破财免灾的仙人,谁稀得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那可是大好事!”土财主道:“轩辕家族若是在此处投资开发,这边的老百姓可要发大财了!派主,你说是不是?只拆迁费用,就够你卖一辈子的菜了!”
四海派派主鲍老恩哼哼唧唧地唉声叹气,摸着车上躺着的老马断腿只顾心疼,哪里有空理他?
“嗟尔刁民,只想着拆迁费……”嗣琮公子心底一声轻叹:为何世人总是如此低俗,除了钱,难道就没有更多的追求了吗?
比如权力与女人,哦不对,是事业与爱情。
正然想着,忽听头顶一声娇滴滴的女子声音传下:“陛下、陛下!”
有女子叫我陛下?
这么快!事业与爱情同时来到?!
嗣琮公子一脸傲娇地抬起头:“谁在呼唤朕?谁,啊……”
一盆发黄带腥的污水从天而降,正泼在嗣琮公子张大嘴巴的脸上。
楼上满脸横肉的肉铺老板娘倒打一耙,朝楼下呸了一声,用特有的娇滴滴的女声骂道:“早说了让你‘避下、避下’,偏偏呆子一样站在那不动,不泼你泼谁?”
嗣琮公子浑身湿透,原本高耸的发髻湿漉漉地搭在额头,显得狼狈不堪。心底的无明业火冒起千丈,一把将手中又湿又破的千金购买象牙小扇扔到地上,就想冲上楼去大杀一通。
土财主急忙一把将他拽住,指着前面一间青砖黑瓦的的屋子道:“到了,到了。这边就是鲍派主的府邸!嗣琮公子快进去把湿衣服换下,你们这些富家公子,身子骨不比我们这些粗人,小心着了凉!”连拉带拽,将嗣琮公子扯进院子。
鲍老恩浑家听见响动迎上来,见鲍老恩满身血迹,惊叫一声,刚要哭天抹泪地嚎啕大哭,被鲍老恩一句话恶狠狠地骂了回去,吓得只好将眼泪忍在眼眶里,默默地帮着鲍老恩先将断腿老马弄进马厩。
嗣琮公子在里屋翻找半天,也没找到看得上的衣衫。还是土财主见机得快,去里街的成衣铺花了十五两银石,将李老板的镇店之宝——一件雕花素白长衫买了回来,给嗣琮公子勉强换上。
走出房屋,鲍老恩这边也已经与浑家将老马安置完毕。鲍老恩的浑家是个地道村妇,看见嗣琮公子这样的人物早就吓得不敢说话,战战兢兢地溜着墙边躲进屋内,一句话也不敢多问。
鲍老恩的鞭伤早就止了血,庄稼人皮肉厚实,并不当回事。拉了几把竹椅在庭院的大槐树下,请嗣琮公子与土财主坐下,自己站立一边招呼浑家赶紧沏茶上来。
天色已近中午,秋日不凉不燥,微风习习,将胡同内的鱼腥、鸡粪的味道徐徐送上。
嗣琮公子半堵着鼻子,对鲍老恩道:“你也坐吧,你现在身份可不一般——四海派派主了!这又是在你自己家中,怎么还拘谨起来了?”
鲍老恩一脸苦相:“这位公子取消了!我算哪门子派主?”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离得远远背靠着大槐树树干蹲下,抱着脑袋唉声叹气。
土财主荆芥公道:“派主为何如此气馁?咱们四海派虽小,可也是律令大人作保,朝廷认可了的。几天后的大朝会,咱们全派协力同心,与各家宗派分庭抗礼,千万不能灭了自家锐气。”
嗣琮公子听他口称“全派协力同心”几个字,忍不住吭哧笑出声。
鲍老恩苦着脸道:“什么大朝会?我只会种菜、卖菜、赶过十里八村的集会。那什么大朝会上莫不成也有卖菜的?有巡城官没有?要不要交税?”
大朝会名声远播,神州无人不知。鲍老恩在京郊多年,如何不知道大朝会是做什么的,故意装傻充愣,无非小小地自嘲一下。
荆芥公见鲍老恩如此自暴自弃,无来由一阵义愤填膺,站起身大叫一声:“派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