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莺儿走了,带着肚子里八个月的孩子一起。
她走得很安详,在张石川的怀里,在他的歌声中闭上了眼。
张石川却还是抱着吴莺儿不肯放手,任谁说都像是听不见,他只是一遍一遍的唱着那首歌,那歌声让人心碎。
天色已经放亮了,张石川还是痴痴颠颠的模样。
“川!你不能这样!”思户金坐在张石川的旁边抱着他的腰:“我知道莺儿死了你难过,但是现在真的不是难过的时候!外头还有成百上千的人等着你呢!他们为了你杀了官兵!你总得出去给他们一个交代!外头上千的五营兵随时可能杀进来,你要对他们这些人负责!”
“可是我的莺儿走了……”
“不要让她走得这么牵挂,她也不想看到你这样。川,莺儿走了,你还有我们,还有儿女,还有外头的兄弟,还有琼州府的百姓!你现在要振作起来,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你是个男子汉,是我心里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得把这件事处理掉!”
当张石川出现在二堂,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张石川并没有说话,而是把目光扫向每个人的脸,然后点了点头。
“兄弟们有没有伤亡?”这是张石川问的第一句话。
“报告川哥,没有人受伤,抓住了卞之纶和杨琳,打死了三十七个杨琳的侍卫和十几个绿营兵,伤了五十多个。”史安一个立正说道。
“好。”张石川又拍了拍韦良胜的肩膀:“多谢救命之恩,我欠你的,欠你们五牛寨的。”
“川哥,以前都是我糊涂,现在我知道了,你做得一切都是为了我们金门好,以后我愿意跟着川哥!”
“跟着我?”
“对,我们都跟着川哥!”
“跟着我可是要被杀头的!”张石川用手做刀在韦良胜的脖子上虚砍一下。
“我们不怕!”韦良胜的声音有些激动。
在场的众人听起来,张石川这话的潜台词就是,跟着我,就要造反了。
“老赵,我们有多少支枪?”张石川又问赵大勇。
“报告川哥,元化一式九百六十二支,子弹两万多发,元化二式十支……”
“好,去把乡勇们都集结起来,在操场,我有话要说!另外,我要给莺儿举行葬礼,告诉他们,愿意来的,全都戴孝……”
“是!”史安答应了一声去了。
“现在,我要去看看卞之纶。”
卞之纶现在和杨琳住了隔壁,琼州府衙死囚牢,卞之纶住一号,杨琳二号。
“姓张的,我是朝廷命官!你指使手下杀兵伤官,这是造反,是谋逆!当诛九族!”
“老赵,两颗牙,不能多。”张石川朝赵大勇使了个眼色。
“是!”赵大勇提着斗大的拳头走了过去。
“你……你干嘛?识相点的快放了我……啊!”
不等卞之纶说完,赵大勇一拳打在卞之纶的嘴上,砰的一声,卞之纶往后面倒去。赵大勇捂着被卞之纶的大门牙硌得生疼的手也是龇牙咧嘴。
卞之纶捂着嘴一阵呻吟,吐出一口血来,里面赫然有一颗牙齿。
“才一颗?”赵大勇用手捏着卞之纶的腮帮子看了半天,明显是觉得自己丢了手艺很没面子,于是又把拳头轮了起来:“我让你掉一颗!我让你掉一颗!……好了川哥,两颗!”
看着赵大勇在卞之纶的身上擦拭手上的血迹张石川一皱眉:“下次别这么糙了。”
“啊?”赵大勇有点发懵。
“这是死囚牢,你就不能找把钳子、锤子之类的刑具?”
“哦,明白了!”赵大勇转身去了。
看着张石川走进,卞之纶明显害怕了,下意识的用手遮住了两片肿的像香肠的嘴唇加上因为缺失门牙而漏风的嘴说道:“你……你想干什么?”
“一个大老爷们还留指甲?真特么不讲卫生,老赵,把他这根爪子上的指甲给我拔下来!”
谁也不知道被生生拔掉指甲是什么滋味,但是从卞之纶的惨叫和哀嚎声中可以猜出来,一定很疼。
而张石川只是抱着胳膊冷冷的看着这一切,眼神中没有一点表情。
“饶命!张大人饶命!川哥饶命,是我一时不小心伤着奶奶了,我混蛋,我该死,我……”
“不不不,你不该死,你得好好活着。我听说手艺最好的刽子手凌迟犯人要割三千刀,割三天三夜?那不够,你得给我好好活着,活得越长越好。我每天拔你一根指甲,拔完了指甲就每天杂碎你一节手指,然后是脚趾,一点点的让你变成渣渣,你放心,我有专业的外科大夫,有用不完的止血药,不过我的麻药不多。我每天就割你这么一点点肉,但是绝对不会让你死,我一定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听着张石川冷冷的话,所有人都是一寒。
“好了,现在你再叫唤一声,我马上就拔掉你的第二根指甲!”
这句话果然好使,卞之纶一下就哑巴了。
张石川又来到了杨琳的牢房:“杨大人,久等了。”
方才的一幕虽然没有看见,但是卞之纶的惨叫和张石川的话他可都听得清清楚楚的。杨琳觉得自己的裤裆有点发潮……
“张大人,我……我这也是奉命行事。”
“呵呵,杨大人你放心,我不会杀你。就冲着你没有为难我的内眷这一点。不过我也不能放你回去,你也知道,您可是从一品的大员,而我现在手上需要点筹码。”
“我懂,我懂……”
杨琳从来没有幻想过自己会被释放,这群人既然杀死了几十个自己的侍卫了,这事儿已经不是那么好善终的了。现在听这意思自己的老命是可以暂时保全了,杨琳也松了一口气
“帮杨大人换个干净舒服点的地方,别天天听卞大人叫唤了。”张石川丢下一句话就出了死囚牢。
校场上,四百乡勇背着枪整整齐齐的站成了一块方阵。在他们的身旁是金门瑶人,和闻讯而来的汉人、疍民。
众人本来都在交头接耳,张石川一走上指挥台顿时整个校场安静了下来。
“乡亲们,士兵们:今天发生的一切,责任都在我。你们为我做的一切,我在这里用一个军礼表示我的谢意。”张石川说完立正朝台下行了个军礼。
顿时四百乡勇齐刷刷的回礼,其他人也都有模有样的学着敬礼。
“我只是想能为大家做一些好事儿,没想到最后弄巧成拙到了这步田地,是我连累了你们。用不了多久,朝廷肯定会派大军镇压,到时候会是血流成河。为了我,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音,这是……打雷了?所有人连张石川都把头扭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他们才发现,这是脚步声。
足足有上千人朝这边跑来。
官兵?来得好快!
“战斗队列,装弹!准备迎敌!”赵大勇喊了一嗓子,顿时乡勇们从方阵变成了三排长阵,第一排俯卧,第二排单膝跪地,第三拍站着平举着枪。
“别开枪,别开枪,好像是老邢!”眼睛最好使的二牛喊了一嗓子。
来的人正是刑克善。
“哎,川哥,不是说你被抓了吗?没事儿了?”
“啊,被救出来了……”
刑克善又看了看这群背着枪的乡勇和满场的人:“川哥,这是要干他娘的吗?正好,我带了一千多人来!来得匆忙,不过你放心,后续还会有人来呢,万八千人应该不是问题!”
“咳咳,别急,别急,你是咋知道的?你不是在往山里送铁器吗?”
“是啊,这不是听说你被抓了,就赶着带人来救你吗……”刑克善接过二牛递过来的水壶喝了一口开始说了起来。
得知张石川被抓的消息之后刑克善的两个儿子元松、元桧第一时间骑着马分两路进山去找刑克善了。
找到了他一听张石川被抓了,还罗列了一堆掉脑袋的死罪刑克善当时就炸毛了,跟几个垌主们一说,就俩字:救人!于是他带着这一路上拼凑出来的两千多人就赶到琼山县了。
“多谢诸位相亲,让大家虚惊一场……”张石川又朝着这群扛着锄头铁锹还在呼呼喘着粗气的黎民又敬了个礼。
这些人,听到自己有危险居然二话不说用脚跑了上百里的山路敢来救自己!看着他们一个个流着汗,还有些茫然搞不清状况的汉子,张石川的眼圈儿有点潮乎乎的。
刑克善朝着黎民们喊了几句黎语示意他们安静,又对张石川说:“川哥,是不是在集结人马去干他们?我们来得正是时候啊!”
“呃……其实我在开会……”
“啊,开会,那开吧,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听听?”
“可以,当然可以……小林子,方才我说道哪儿了?”
“回主子,您说到为了您血流成河不值得……”
“啊。”张石川示意众人安静,清了清嗓子说到:“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不想你们跟着我受牵连,只要你们放下枪,你们就还是良民,我保证不会连累到你们……”
刚说两句,就开始有黎民大声喊话——他们听不懂。
没办法刑克善只能扯着嗓子开始翻译。
刑克善这一开头,就有人也一句句的用瑶语翻译,用闽南语翻译,用粤语翻译……
然后,台下就开始有人吵吵了。
“川哥,他们说你是好官,是为他们生计着想的清官,是那些狗官诬陷你,他们说要杀光那些狗官,立你为王……”
“啊?”张石川呆住了。
不光是张石川呆住了,全场都一下子静了下来。
“我们金门人也愿意推川哥为王!”
之后各种口音的汉化也开始要求张石川扯大旗造反……
张石川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
他只是想着朝廷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现在琼州府五营还一个总兵李顺,还有广东水师、福建水师,总要再打几仗打赢了才能和朝廷谈条件,可是这都推着自己自立为王是怎么个情况?而且,连赵大勇和史安的眼神都是那么炙热?
好不容易稳定住了局面,张石川说道:“这个是后话,当务之急是先防住朝廷的围剿。还是那句话,不愿意掺和的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来都来了,怎么能退!”
“就是,我们跟着川哥干!”
“川哥为王!”
……
没三两句,话题又被引了回来。
张石川一看,得,这会是开不成了。
“想必诸位也都知道,我的一个爱妻亡故了,现在我要给她办丧事,诸位如果想跟着我张石川干的,能不能给她戴个孝?”
会议草草收场了,张石川并没有答应要称王,也没有说不反。
他真的很迷茫。
来到了内宅,灵堂已经搭建了起来,一口楠木馆停在正中,里面静静的躺着吴莺儿。她的脸白得像雪,很安详。
思户金帮张石川换上丧服,张石川拍了拍思户金的手,然后坐在棺材旁边静静地陪着吴莺儿。赵娥和阿奴也都悄悄地做了下来陪着张石川。
“爹,三娘睡着了,都不和我说话,也不给我唱曲儿了!”张天和拉着张石川的衣角说道。
“天和乖,三娘累了,让她好好睡吧。”张石川抱着儿子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眼泪落下来。
如果自己一开始就安排人手去抓杨琳或者让赵大勇他们直接动手会不会就是另一个结局?莺儿是不是不会死?是自己害了莺儿,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自己居然保护不了自己的爱人!
“都去休息吧,让我单独陪陪莺儿。”张石川说道。
思户金见张石川并不像方才那么阴郁了,朝赵娥和阿奴使了个眼色,三人带着孩子下去了。
张石川握着吴莺儿冰凉的小手,似乎又看到了康熙五十二年在大沽县衙里犹抱琵琶半遮面,裹着小脚摇摇曳曳走出来的十五岁的小丫头,那个因为自己摸了她的小脚就要上吊自杀的傻丫头,那个永远听自己话的乖丫头,那个说话又软又糯,唱起曲来犹如夜莺的他的莺儿……
“莺儿,告诉我,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