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小蚱蜢的命运如何,郑亦樾已经不敢去想了。病情突然反复,并且持续加重,药物治疗效果甚微,说明他已经对很多药产生了抗药性。
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死里逃生的奇迹,郑亦樾十分想说,这个可怜的孩子战胜的病魔,然而事实是等到宋瑞安接到家里的电话,只来得及赶回家看到儿子的尸体。
他已经被病魔折磨了太久,承受着不该他这个年龄的人承受的痛苦,或许当医学无能为力的时候,死亡,也是一种解脱。
她不知道,这对父母要如何面对失去长子这一锥心之痛。她只知道,以她每天面对的人群而言,活着,是他们唯一的奢求,如此艰难。
绝大多数时间,你只能拼尽全力,然后才发现自己无能为力。
“既然你还在儿童医院,另外一起案子,你也跟一下吧。”周卫国居然还让郑亦樾继续留在儿童医院,继续去看着再一次可能发生的人间悲剧,连喘口气的时间都不给。
唉,是不是自己平时表现得太粗线条了,给了他错觉,自己不是个情感也很丰富的女人,而是披着人皮的机器人。
儿童医院有个分区,建在主楼后面,需要七拐八扭转上好几个弯才能到,这里的医疗设备很齐全,跟主楼隔离开来,环境清幽。
猜猜是哪?
不是传染病房,也不是精神病专区,而是烧伤科。
一扇厚重的隔音门,隔开的是两个世界。
这一边,长长的走廊没几个人,就算偶尔有人走过,也步履匆匆,面带急切。
另一边,哀啼惨叫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如果外面有人能听到这些声音,一定会以为是哪家的孩子受了虐待毒打。
现代化的家庭中,许许多多的设备,于小孩子来说,无异于毁容利器,区别仅在于,烧烫伤是否严重到威胁生命的地步。
儿童医院的门诊医生每天接待的烧烫伤患儿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虽然绝大多数都只是需要抹点药膏,留下疤痕,不会有太严重的后遗症。
但显然,这样的病患是用不着红十字会出马的,无论是差钱还是需要皮肤移植。
今天这个小朋友,模样着实有点惨,郑亦樾找到他们一家人时,小朋友正在做治疗,家人陪在一旁。
如果不是周卫国事先告之了前因后果,光看到这个小女孩,郑亦樾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她今天变成如此面目全非的模样,全是拜她的亲生母亲所赐。
是什么样的女人能丧心病狂地对着亲女儿下这么狠的手?一盆烧开后没放几分钟的开水,就能顺着女儿头顶浇下去?简直猪狗不如!保护自己的幼崽是连动物都有的本能,身为高等智慧的动物的人类,却能冷血至此!
本该长着一头浓密头发的脑袋,此时全是烫伤后皮肤坏死形成的疤痕,稀疏地长着些细碎的黄色绒毛,左半边脸上也是疤痕,暗粉色与褐色的伤疤层层叠叠,左眼根本无法睁开,没有眉毛,嘴歪眼斜。
如果整张脸都受伤,人们可能只会同情这孩子的遭遇,偏她的右半边脸光洁平整,未受波及。
她的右边脸,精致得像瓷娃娃一样,皮肤吹弹可破,双眼皮,大眼睛,抿嘴的时候,嘴角还有个若隐若现的酒窝。与某宝上拍摄儿童服装的小模特相比,模样也不逊色。
一面美若天仙,一面丑若无盐,极致的对比集中到一张脸上,只能让人们更恨造物主如此无情,给了她一张漂亮的脸,又夺走它。
也许是之前的治疗过程留下的疼痛记忆太鲜明,坐在床前的小女孩一看到医生拿着镊子夹着无菌棉向她伸过来,还未有接触,她已经开始哭了。
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小身子本能后仰,想躲开医生的接触。
“乖啊,不疼的,不疼了啊,阿姨会轻轻的,乖,真的不疼。”这是体外常规消毒用的,小姑娘受伤已经是几个月之前的事了,家人后期护理得不错,身上并没有开裂的伤口,这点医用酒精真的不会让她觉得疼的。
医学上疼痛分级,烧烫伤可是属于剧烈疼痛,就是成年人也忍受不了,更别提还不太懂事的孩子了。
小女孩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嚷嚷着喊爸爸。
“爸爸在这呢,乖囡别怕。”一直等在旁边的青年男子再也忍不住,冲上去抱着小姑娘:“我们乖囡最坚强,最勇敢了,医生阿姨是来帮你的,她不会骗你,不信你先伸手试试,疼了,爸爸就带你回家,好不好?”
小姑娘似懂非懂,眨着两只并不对称的眼睛,含着泪点头,颤颤巍巍把手伸过去,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她的手上也有一处不太显眼的烫伤,在手心里,粉红色的嫩肉跟周围颜色不同,湿漉漉的无菌棉沾上她手时,她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然后惊讶地瞪大眼睛。
真的不疼,她顿时乐开了花,特别主动地把头也凑了过去。
不疼啊,终于不疼了,她开心地咯咯笑出声:“不疼,爸爸,囡囡不疼了。”
“哎,乖囡!”他怜爱地抚摸着她的后背,看着不知道他看了多少次的女儿的容颜,打从心眼里恨死了那个女人。
亲生的女儿,怎么下得去手呢?自己怎么就没看出来,这个女人的心有这么狠呢?
她有了外遇,爱上了别人,离婚也就是了。是他舍不得孩子,想要给女儿一个完整的家,没同意离婚。
如果他知道,自己的这一次拒绝,搭上了女儿以后的人生,他一定眼睛都不带眨的签字,让这狠毒的女人赶紧滚蛋。
就算现在她被抓了,很可能判个十年八年,那又如何?能弥补得了女儿的脸吗?能让她少受些苦吗?能让她不受别人歧视吗?
能吗?
他恍惚间,仿佛又见着刚刚受伤的女儿,那声凄厉的惨叫,直透过记忆,在他耳边炸开!让他终身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