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目妖红。
疼, 很疼,疼得苏影抑制不住得倒吸着凉气, 呼吸颤抖不停。
疼得苏影眼眶里不住流下泪来,尽管那张血肉模糊的脸,阴冷得看不出表情。
不只是皮肉被剜下来,仿佛被碎尸万段的疼。
是最心爱最重要的东西, 硬生生被毁去的心疼。
心疼要比肉体,比灵魂被割开的疼更甚, 因为后两者,苏影早就已经习惯了。
苏影喜欢收集美丽的东西, 尤其是美人的人,无论男女。
收集他们的手、足, 肤发,齿牙……这世上一切用来评判衡量美丽的东西,都是他感兴趣,乐此不疲去收集的素材。
他是殓尸人养大的, 从小就看守着尸体坟茔,但他却并不喜欢死物。
同样,那些别人用过的东西,他也不愿去用。
苏影收集的, 不是活人或死人身上的部件, 他收集的是那些人灵魂上美丽的部件。
将人的魂, 像布料像纸片一样, 肆意剪裁, 然后根据自己的喜好拼接在一起,制成全新的魂衣,再穿在身上。
这自然是天下最美丽最珍贵的华服。
玄门之术,就是这么厉害。
这魂衣不是穿在皮肉上的,是与苏影自己的魂拼接在一起。因此,他早就习惯了这种自我切割的痛意,不以为是痛,反而品出甜美痛快的心瘾来。
但这一次不同,他最完美的作品被毁了,比杀了他还叫他痛。
“嘻嘻嘻。”伸手不见五指的荒野上,那拉着他的手,飞快跑在浓雾里的红纱美人,风情柔媚,毫无忧虑,仿佛玩着有趣的迷藏,“你的确是被杀了呀。”
苏影一面被它拉着,跌跌撞撞向前,一面用手去摸脸上,触到血肉模糊的一滩烂泥。
脑子里电光火石,飞快闪现死亡时的经历……贴着脸锋利的刀锋……刀锋上的阴文符咒……一动不能只能看着自己被一刀刀凌迟,如同当初那些被他裁剪的人……
“天道流,引魂香!不好,对方也是玄门之人,我的魂纸……”
“嘻嘻嘻,怕什么,有我在,就算所有的魂纸都被销毁,一样能叫你换个皮囊新生。”
是啊,就算杀了他又能怎么样,不过一具身体,他有的是办法重新回来。
苏影镇定下来:“我们在哪里?你要带我去哪里?”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荒野,除了和黑暗融为一体的浓雾,黑得连星子天光都看不到。
他们飞快地跑着,空气又冷又沉,连一丝风也激不起,就像后面有什么可怖的东西在暗中追逐。
“这里自然是幽冥界,他们可不止是要杀你,还想要你魂飞魄散呢,嘻嘻嘻,我给你找了一个新的身体。只要找不到你的魂,他们也没有办法。”
苏影放下心来:“什么样的身体?”
“你会喜欢的,看!”
他们停在长安一处大户人家的宅院,宅院外面依旧是一片黑雾,里面却燃着灯火。
红纱白骨的美人,指给他看,庭院的东西厢房里,分别睡着一对兄妹。
一对生得一模一样的龙凤胎,其中那女子的相貌竟是像极了苏苏。
苏影都微微失神。
“嘻嘻嘻,怎么样?”红纱从后向前抱着他的脖子,耳鬓厮磨,亲昵无间,“是不是很像?你可以重新活一次,这一次出身官宦人家。选择做哥哥,你还是你,面容完好无损的你。选择做妹妹,你就有机会可以去爱慕白薇。只要你不再制作魂纸,谁都找不到你。”
苏影怔怔地,眼里不住的颤动,不知是狂喜还是惊喜。
“那你呢?”
“嘻嘻嘻,你选了一个,剩下的那个自然就是我的。你忘了吗?我是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
苏影眼底微微的复杂,不知道是松一口气还是隐隐失望。
“选好了吗?当男人还是女人?”
苏影只犹豫了一瞬,眼神坚定:“女人。”
“嘻嘻嘻,选好了就去吧。”
血肉模糊的红纱白骨,慢慢变成完好无损的人形,清秀纤细,雌雄莫辩,正是苏影没有疮疤的脸。
而此刻的苏影,却好像和它调换过来,被割走五官皮肉,勉强支撑起一副人形,比鬼更像鬼。
两个鬼魅都没有在意,拉着手,相视一眼,向着庭院中的阵法走去。
厢房里的两个人,无知无觉飘出来,如同一面等身的镜子,立在他们面前。
苏影怔怔地看着,白骨红纱的鬼魅松了手,意味深长地笑着,示意他上前,去迎接他的新生。
突然之间,四周变成一团白光,耀得苏影什么也看不见。
一个清冷淡漠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劝你最好不要碰,立刻有多远跑多远,否则,恐怕永生永世都要困在这镜子里,日日对着这幅枯骨烂肉的尊荣了。”
什么人?
苏影警觉地环顾看去,却只看见无数的和苏苏生得一模一样的少女,闭着眼挡在他面前。本该是恬淡美丽的少女,恍然之间却像世间最恐怖的画面。
骇得苏影眼睛微微睁大:“这是怎么回事?”
他立刻去找他的鬼,却哪里都没有,而他被困在这白光和无数少女之间。
那清冷桀骜的声音,嗤笑一声:“这周围都是镜子,你对着镜子施展拘魂转替的邪术,不就是把自己封在镜子里?”
苏影目眦尽裂:“不可能,明明是两个活人,我的鬼不会骗我!它是我亲手做出来的,永远都不可能背叛我!”
清冷声音愈发轻慢,凉薄随意:“本来是这样的,可你刚刚不是先背叛了它吗?”
“我背叛它?我没有……”
“你可以一边逃跑一边想,再迟一刻,就会有真正的方士过来了。那人可比天道流半吊子的手艺强多了,到时候你想跑也跑不了。”
苏影环顾四周,没有一处可以出去的:“往哪跑?求大人指一条活路。”
“那我就送你一程。”
庭院碧绿的水,死寂不动,忽然倒灌而出,水波席卷着苏影向池底扑去。
浪潮袭来窒息沉溺的感觉,即便是魂魄也像是要被二度杀死,随着水流往前,无尽暗绿的尽头是一簇代表出口的白光。
苏影奋力地游过去,那出口明明近在咫尺,却越发遥远,昏昏沉沉好像看到一片冰天雪地……
冰天雪地,寒风夹杂雪片,墙角瑟缩着两个衣着单薄的孩子。
来往行人匆匆,并没有多余可施舍。
“求求大叔留下我们吧,只要一口吃的就好了,我们什么活都干。”
粗粝的声音,叹息呵斥:“世道艰辛,哪有多余的口粮,走吧走吧。”
“等等,”华丽的灯笼下步出一个美貌的女子,声音温柔恬淡,说,“小姑娘看着还周正,养两天教教吹拉弹唱,勉强还能赚两个子,要不就收下吧。”
粗粝的声音说:“快谢过夏姑娘。”
细嫩声音的小姑娘瑟缩:“哥哥,我怕。”
“你哥哥不能留在这里,他脸上这么大的疤,若是惊吓到这里的贵客……”
沉默的少年,伸出满是冻疮,红彤彤僵冷得伸不直的手,用力将小姑娘推过去,转身缩着肩膀一脚滑一脚崴,像条丧家之犬跑走。
“哥哥……”想哭不敢哭的声音,只小小地叫了一声。
“哎呀,没摔疼吧,真是狠心……”
他回头,眼泪冻在眼眶,恶狠狠地看一眼,记住他们的脸,发誓总有一天要这些瞧不起他的人好看。
十年后,那个女人成了他的一张魂纸。
殓尸的老头子说,死人的棺材比活人的茅屋暖。
但他喜欢光亮处,即便冷也不肯睡进地底下。
他是活人,又不是死人。
骂骂咧咧的声音,咳咳着叹气:“又看你的死人脸,有照镜子看你鬼脸的时间,学着去把那具烧死的尸体殓了,这才是正经糊口的手艺。没出息的东西。”
他缓缓吐气,睁开眼,尸油制作的薄纸上,一张栩栩如生的美人脸,睁开了眼看他。
旁边烧死的尸体,原本只烧伤了侧脸,这一下却连整个眉眼都坍塌。
老头子发现了,逼问他做了什么。
他拿出那张好不容易制作成功的魂纸,期待地诉说,还只是一张脸而已,但以后却可以成为完整的人……迎面却是劈头盖脸的拐杖。
“畜生!你竟敢触犯禁令,这是要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的……心术不正,我就不该将专门手艺传给你。这是要出大乱子的!”
然而,到底是谁先不得好死?
只是轻轻一推,堵住墓门一刻,他不是喜欢住坟墓里吗?那就住个够吧。
这是意外,他不是故意的,他不想的,他只是太生气……
不断的发抖哭泣,直到天亮,他抽泣着填埋了坟茔,擦干眼泪。
这样也好,再也不用偷偷摸摸了,他可以大大方方的去试验。
他没错,他一定会证明给这些人看。
但是苏苏背叛了他,她爱上了一个人,要跟那个人走,宁肯做一个外室。
“我费尽心机把你送去那里学艺,不是让你给一个商贾之子当外室的,自甘下贱,我杀了他!”
“苏苏没出息,都是苏苏的错,苏苏对不起哥哥,哥哥别气。”
“不敢当。我自来对你严厉,你翅膀硬了想飞,人之常情,可你飞至少也挑一挑枝头,至少也别让我够到算帐!”
“哥哥对我好,我知道的。苏苏再也不会做让你失望的事了。”
那丫头不哭不笑,柔柔弱弱地说,半夜的时候,割断了手腕……
“苏苏不知道能为哥哥做什么,哥哥一生都在意自己的脸,苏苏就把自己的脸给你吧。”
苏苏死了,他的魂纸成了。
站在他面前的鬼魅,由他一手制作出来的鬼魅,这个世界的另一个他,生得像苏苏,却有世界最恶的心,像他。
它摸着他的脸,深深地笑着,呢喃依恋:“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啊。”
他把它抱紧,与它共享世间所有一切,他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它。
“我给你起个名字吧,就叫素衣。”
于是,他穿上它,以素衣的身份,进入苏苏生活过的地方,第一次踏入人间。
那小姑娘的脸,不是他想要的,是素衣,是它想要。
他确实恨,对方技艺平庸,只是生得一张好看的脸就能成名……清醒的时候,那小姑娘的脸就已经被他取走了。
夏总管撞见了这一幕,竟敢来威胁他,要永驻美丽的术法。自然也一并,成为他的魂纸华裳。
到底不是他的脸,用久了神情就有些不自然,也不再新鲜惹人。
于是,他开始寻找第二张、第三张脸……最后,甚至已经不止是脸。手、皮肤、眼睛,嘴,只要他喜欢,他就毫无顾忌地下手。
即便换了几张脸,换了无数鼻子嘴巴皮肤,他还是没有扬名立万。只在这片教坊里,小有名气而已。
这本来也不算什么,他已经发现自己的眼界太窄,扬名立万,哪里有一步登天快?
要登天,自然就要选择最高的梯子。
他的目光终于离开了教坊,瞄向了天下武林。他这样的玄门之术,只是裁魂做裳,未免屈才。
于是,加入灵柩,成为画魅左画使,宿命一样遇见那个人。
云泥之别,岂止蚩妍?
那个人肯为他涉险,却永远不会爱他。他本以为可以忍受,直到那个人有了阿菀。
如果有了这天下最美的脸,是不是就能爱你了?
现今天下,最美的人是谁?
是一个清冷如仙,目下无尘,仙姿佚貌的美人,江湖人都叫她琴仙。
传言,她是个方士,假以时日当真可以飞升仙道。
他见过那个人,美,真美,他从未见过比这个人更美的人了。
仿佛心上一抔纯净的初雪,纵使最放浪形骸的男人,在她面前,也会变得像情窦初开的少年。隐藏起所有的污秽邪恶,变得乖巧听话无害。纵使是凶猛的兽,也会小心的收起利爪,默默守护。
他,就要这张脸。
但那张脸他夺不走,只能偷。
用很多很多人的脸,一点点的拼凑。
他给这件最完美的华裳起了一个名字,叫月问情。
然而,却一次也没有穿给白薇看过。
“为什么不?”清冷淡然的声音,平静地问。
苏影恍惚睁开眼,月下石桌,坐着一个红衣墨裳的人,俊美淡漠,身上属于魔魅的阴煞之气,随着夜色若隐若现,让他仿佛丹青水墨里走出。
这个声音,是救走他的人。
苏影回神,自嘲一笑:“因为,不配。越爱一个人越觉得她完美,像庙里供奉的神灵。越爱,越觉得她遥不可及,越清楚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非但不会到她面前去,我这一生都绝不会让她知道……”
钟磬把玩着酒盏,若有所失:“既是如此,为什么又害她所爱?”
苏影眼神一凛,寒意乍起:“那个女人配不上她。而且,一直离间我和她,当然该死!”
钟磬侧首,深深看他一眼,慢慢笑了:“这样啊。”
那笑容俊美无俦,凌厉的眉眼却未免晦暗深远,透着桀骜危险。更何况周身毫不掩饰的魔魅煞气。
苏影按捺心头的不安,不动声色:“多谢大人救命之恩,还未请教大人是谁?”
钟磬淡淡一笑,移开目光继续看手中的杯盏,轻慢地说:“我是谁不重要,跟你一样不是什么好人就是了。要不然怎么会救你?有个问题你想明白了吗?”
苏影心里越发没底,但此人是魔魅不是活人,既然救了他,自然可以放心。
“大人指的问题……”他凝神回忆了一下,素衣说那是可以转生的人,事实证明那里只有镜阵,素衣背叛他已然是事实。
迟来的愤怒盈满苏影的心,他牙关紧咬:“它在哪里?我要亲口问它,为什么……”
钟磬看着酒盏,眼睫垂下不知道在想什么,散漫随意地说:“不是说了吗?因为你先背叛了它。它只有你,你却惦记着换个身份回去,去找白薇。”
苏影的神情复杂至极:“就因为这样?”
钟磬懒懒地笑了,淡淡道:“你以为鬼魅是什么,既是为你而生,因你而存在,说是一生一世只有彼此,就一生一世只有你和它。”
他侧首看去,随手泼出酒盏。
酒水一片绯红,落地化作红纱,缓缓支起一堆血肉模糊的白骨,半张脸像苏苏、像苏影,半张脸腐烂。
此刻,这张脸似深情,似恶意地看着苏影笑。
“真的是你……你答应过我,不会不要我……”
“嘻嘻嘻,是,你也答应过我,只有我。人都是背信弃义的怪物,你也不例外。不过,我不介意,不管你变成什么,我都不会食言。永远都会陪着你。”
苏影摇头,深深地看着它:“我没想和她……如果你不给我希望误导我,不会发现这样的事。”
那叫素衣的鬼魅笑着不语。
苏影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抱紧它,呢喃:“别生气,我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那鬼魅便也温柔地抱住了他。
钟磬泼了酒盏,百无聊赖托着侧脸,轻慢眨眼,像是等着看什么有趣的画面。
还能是什么画面,自然是牢不可破、如胶似漆,眨眼之间,反目成仇,彼此插刀。
那鬼魅的手放在苏影肩上,那张可怖的脸竟然错觉天真无邪,茫然温顺地看着他。
苏影的手里攥着一把柳叶刀,划破它的后心。
压低的眉下,眼神阴冷恨极,深深地看着它:“你是我制作出来的,我自然知道怎么毁了你。没有人能背叛我,负我。你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