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磬神情淡漠, 清冷声音说着讥讽嘲弄的话, 径直向顾相知和鹤酒卿走来。
他自知脸色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因而只冷淡地看着鹤酒卿,余光都不肯往顾相知那里瞥一分。
然而眉眼的失落不开心, 抿紧垂下的嘴角隐隐的委屈, 却分明是对着顾相知的。
对于钟磬的挑衅,鹤酒卿并未在意, 脸上的笑容清浅平和, 在这佛寺娑罗花下,越发没有人气, 虚无飘渺得有些疏离:“方才听见声音还未认出来, 你果然也在这里。”
顾矜霄的思绪从他的眼睛上勉强抽离,听到这两人的对话,淡淡道:“果然?是什么意思, 你们不久前见过?”
钟磬闻声看向顾相知,眉宇之间锋芒凌厉的桀骜烟消云散,只余一点清寂的温柔。
只看到鹤酒卿的时候, 是一点也想不到他和钟磬相似的。
反而钟磬,有些个不那么邪性凌厉的片刻, 偶尔叫人错觉和鹤酒卿很像。
此刻,三个人面对面站着,那两张脸一起看向顾矜霄, 同处一个画面的时候, 才骤然发现, 那两个人相似到了仿佛互为镜像的地步。
想来是因为,那张脸虽然生得清俊好看,但两个人却都是风姿气度远胜过容貌。
两个人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神态,鹤酒卿又一贯白纱蒙着眼睛,这才总叫人觉得并不十分相像。
鹤酒卿在的时候,神龙向来是不敢出来的,毕竟它第一次出现是跟着顾莫问。鹤酒卿又是此间不世出的方士,修为已然超脱生老病死界限。很可能会认出这是同一个戏参北斗,到时候顾矜霄就要因为它掉马了。
神龙对于这个非常坚持。
但这种世纪会面,它必然也在幽冥暗搓搓窥屏,不时疯狂密聊顾矜霄吐槽。
【哇,顾矜霄你还说不像,换换衣服发型,钟磬再蒙上眼睛,他跟鹤酒卿简直就是照镜子。比苏影的月问情像琴娘小姐姐还像啊!】
【这么像的两个人,钟磬跟你说他们毫无关系,我不信你就真的信了!】
【但连相知莫问也不能这么无缝双开同屏啊,而且,一个气蕴纯粹的方士,一个九幽天生的魔魅……这能怎么联系起来?魔魅又不是心魔。】
【啊啊啊,我的神经打结成线团了,猜不透啊。】
【我知道了,钟磬这是在模仿鹤酒卿化形!】
【哎不对,钟磬说他三百年前被兵解封印,鹤酒卿出世才两百年。这……谁模仿谁?钟磬曾是鹤酒卿的祖先?】
……
神龙纠结得就差首尾互博了。
在场的三人却都很平静,平静得周围的空气都有些冷凝,明明是五月仲夏,却一阵的入骨幽凉。
对于这两张脸的相似,顾相知的脸上没有任何反应,近乎视而不见,无动于衷。
只有钟磬的薄唇极浅的抿了抿,稠密的眉睫轻垂,弧度似有若无的寂寥落寞。
他轻轻地说:“还要多谢鹤仙人,指点我找到你。不然,险些就又要错过了。”
他勉强牵起唇角,声线平和:“他说找到你就明白了。原以为他是要借我的手救你,以此作为交换。当时不明白,还想既然你们相熟,他为何不自己亲自来。”
鹤酒卿没有说话,神情雅致淡泊,笑容微不可闻,倒显得有些神秘疏离起来。
神龙都愣了一下:【鹤酒卿这是什么意思?钟磬当时应该只记得顾矜吧,他让钟磬去找顾相知……啊不是,钟磬他一个魔魅要找人,为什么要去问一个方士?尤其还是他和人家明显不怎么对付的方士?】
【可是,平白的为什么又会不对付呢?钟磬连林幽篁时候的顾相知都不记得,总不会还记得落花谷里一面之缘的鹤酒卿吧!】
【同理,也不大可能是奇林山庄时候,他连顾矜和顾莫问一模一样都不记得。他在玉门关从林照月手下救琴娘小姐姐的时候,可还化作顾莫问诓骗容辰呢,看上去都没什么异常。】
【顾矜霄,不对劲!总不能是闽王时候,那时候鹤酒卿一直跟你在一起啊。不,临安重阳节之后,他自己离开了三两个月,说是一直在临安,但那时候闽王也在临安搞书堂啊。不会是那时候他跟钟磬的闽王见过……】
神龙突然灵光乍现,才思泉涌,一气呵成推理下来,逻辑自洽,有理有据,它自己都忍不住崇拜自己了。
但是,顾矜霄始终没有反应,也没有回应过一个字。
对于钟磬的话,鹤酒卿也没有辩解,只是对顾相知颌首,从容淡泊,说:“天色不早了,我不能离开阿天太久,请小友尽快来这个地方与我们汇合。”
鹤酒卿伸出手,并起两指在顾相知眉心轻轻点了点。
识海何等重要,顾矜霄却只是微微闭了眼,一点灵犀通晓他传来的讯息。
随后就睁开眼,轻轻颌首点头:“我知道了。”
鹤酒卿笑了笑,和往常一样熟悉的笑容,只是多了似有若无的心事,显得笑容也微凉:“小友,再会。”
不等顾相知说什么,面前的白衣方士便忽然湮灭,变成一只白羽墨翅的仙鹤,轻轻鸣唳一声消失在天际。
鹤酒卿一走,钟磬忧郁寂寥的落寞神情立刻就烟消云散,仿佛夜已发白,天光大亮,月光无痕。
他眉眼微抬,眼底一丝了然,平静地说:“原来不是他本尊,是那只形影不离的仙鹤载了他的分神过来。还能引魂御鹤,看来也没有到伤筋动骨的地步,做什么突然出现,一副托孤的样子,平白叫你为他忧心。”
顾矜霄看着他,默然不语。
钟磬敛去最后一点锋芒锐利,桃花眼眸光清凌,微微笑了笑,温柔地说:“你不必太过担心,他的本事比你以为的可大太多了。你若不信,我可以发誓。那位毕竟是鹤仙人啊,只怕是你哥哥顾莫问来,论起方术也抵不过他十分之一。”
顾相知清冷空灵的眉眼,微微流转,竟也难得有一丝波澜起伏。
钟磬无辜地眨眨眼,赶在顾相知开口前就说道:“你是不是想说,我没见过顾莫问出手,怎么知道他只到鹤酒卿一成?坦白说连这一成也是看在你面子上,给他夸大了的结果。你若不信就等着看,我们日后见分晓。”
鹤酒卿一走,神龙终于也能回到戏参北斗上了,闻言不由狐疑嗯了一声。
【看他对鹤酒卿一副不待见的样子,看不出来评价居然这么高,不惜得罪你也要力挺。魔魅真是难以理解的生物。】
只是,他这样就不怕注孤生吗?
顾矜霄淡淡道:“你到他的几成?”
钟磬的眼波里沁出一丝神秘幽隐的深意,似笑非笑,清凌声线低声近似呢喃:“那就要看是什么时候的我了。可能不敌一合之力,可能平分秋色,也可能……”
他笑了笑,隐去后半句暗藏的令人不安的凉意。
顾相知面上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轻轻点头,表示知道了。
随后就越过他向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是鹤酒卿刚刚暗传给你的讯息里,指的地方?”
顾相知目不斜视,径直向外走去,只轻轻嗯了一声。
钟磬走在前面,倒退着走,这样就能一直看着那张脸了。
不得不说,顾相知心无杂念走路时候的样子,比任何时候都更清冷仙气几分。
钟磬表情放空的脸上,缓缓浮上一层薄红,努力深呼吸,对抗心口砰砰跳时候近乎窒息的激荡。
目眩神迷神魂颠倒,不由随口说点什么,分散注意:“鹤酒卿真是小心,本体守着人还不够,派分神御鹤也来去匆匆,连地址也直接传递神识。是怕有人听到了,提前赶过去对谁不利吗?”
【这个谁,很大概率也就是他这个魔魅了吧。他心里是真没点数啊。】
“嗯。”顾矜霄只轻轻嗯一声,心无旁骛,眉目沉静直视前方。
在顾相知的脸上,清冷空灵的眉目,无端添几分目下无尘,不可接近。
向左道转弯时候,前方退走的人便自然跃入那双眼里——
一张俊美淡漠的脸,略微蹙着眉,一副似有烦恼愁绪,不太开心的样子。桃花眼清透明亮,潋滟生波,微微放空直直望着眼前的人,好像整个世界都只有眼里那个人。
那张俊美的脸上,耳垂和面容蒙着淡淡的霞色,很……很好看。
顾相知那双清冷无心的眼眸,也微微一怔,轻轻地说:“我要加快速度,赶在日落前到达,跟得上吗?”
“嗯。”钟磬下意识点头,眼里还迷乱失神着,“嗯?”
【呃……】神龙用尾巴遮住眼睛,埋首戏参北斗里,不忍直视。
顾矜霄唇边微抿,一点似有若无的弧度,抱琴拨弦,踏着音域青波飞走。
钟磬愣了下,脸色微微一白,那一瞬间忽然有些明白,后羿看嫦娥奔月时候是什么感受。
模糊想起顾相知走前好像问他跟不跟得上,他是魔魅这个自然不成问题。
顾矜霄飞出片刻,听到神龙一言难尽地说:【他没跟来。】
顾矜霄没说话,也没有慢下来。
【就那么站在原地看着。】
顾矜霄还是没反应。
【有点可怜。你怎么不直接带他双飞?】
顾矜霄平静道:“他是魔魅,想跟自然有他的法子跟来。除非他不想来。你为什么会把他想的这么弱小可怜?”
神龙惊呆了,是啊,这是魔魅钟磬又不是凡人林变态。一定是那个魔魅老是装无辜,否则它为什么会觉得他弱小可怜又无助?
它这是被欺骗被套路了!
神龙坚决不承认,这是方才它忍不住为那张好看的脸花痴了几秒,降低了智商。
然而,一路还是都没看到钟磬跟来。
直到顾矜霄到达骊山和灞桥中间一处幽静府邸前,也没有看到任何影子。
顾矜霄眉宇沉静,毫无波澜。
神龙好奇得不行:【又不是基三大战副本,难道他还能卡掉线?】
顾矜霄淡淡道:“五分钟。”
神龙立刻高飞入天穹,高到整个戏参北斗都看不清,但很快就落下来,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语气说:【他……是跟来了,不过离出发地只有不到一千米。】
顾矜霄没说话,闭目养神,依旧等足那五分钟。
神龙百无聊赖,时不时报一下数,看钟蜗牛挪到哪里了。
【嘻嘻嘻嘻,】它发出一声久违的贱萌的偷笑,【他也好意思叫魔魅,还好意思说能和鹤酒卿平分秋色?】
笑得它忍不住想化作原形满地打滚了。
三分钟后,钟磬的身影忽然现身顾相知三尺之外,不易察觉地松口气。
【咦,我只少看一眼,他怎么过来的?】
顾矜霄睁开眼,静静地看着他,心里也略有好奇他在做什么。
钟磬轻轻呼一口气,拂去额头不存在的汗水,微微蹙眉,清冷的声音隐带懊恼:“我不是故意要你等的,但是……突然之间怎么都想不起来,魔魅是怎么飞的了。只好一边走一边试,越急越想不起来。明明每天都在用的。”
最后一句小声说道。
神龙呆了一下,突然爆笑出声。笑着笑着没声了,大约化作原形去幽冥满地打滚了。
顾矜霄微微敛眸颌首,淡淡道:“无妨,没有等多久,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