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咚……
水滴落到镜子一样静谧无波的湖面, 涟漪层层荡开。
水面之上和之下,界限模糊不清。
喑哑如地下腐朽的棺材一样的声音:【知道你为什么叫贺九吗?像你这样命格的孩子,我养了八个, 前面的都死了,你是第九个。】
……
习惯了梦里的美好, 现世若是美好得不真切,就会以为那也是梦境。
“你可以不用那么温柔。”他喜欢的人说, 尾音极轻的声音, 像凌晨天边而来的风, 穿过湿漉漉的雨林。
可他只是听到那个人的声音,就理智全无, 一片空白, 哪里做得到温柔?
“鹤酒卿,再喜欢我一些。”
“什么样的程度?”
“有一天,立场相悖互为敌人,刀剑相向,厌憎到要杀了对方,彼此相看两相厌的时候,也还是喜欢的程度。”
鹤仙人清冷温柔的声音, 没有丝毫烟火气,平静地说:“做不到。我永远都不会讨厌顾矜霄, 也不会伤害顾矜霄。”
顾矜霄的手指从他蒙着白纱的眼睛, 抚摸到他的唇, 他的喉结, 掌心指腹轻轻贴上去,只要轻轻收紧就能杀死他的姿势。
手下的肌肤如冷玉,呼吸脉搏都温顺平静,从掌心传递过来。
那只鹤献祭一般,没有任何挣扎,反而隐隐依恋。
顾矜霄眉宇的神情安静无波,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俊美又阴郁。
被泪水和汗水反复濡湿浸透的眉睫眼眸,像沉睡的寒潭被月光倾照。
越沉静淡漠,越神秘动人,水面之下凌厉冰寒的阴影就越盛大。
就着这个姿势,他缓缓倾身,濡湿的鸦羽眉睫垂敛,盖住所有的晦暗危险,辗转认真地亲吻这清冷禁欲的鹤仙人。
不公平,不甘心。
记忆里最意乱情迷,癫狂抵死的时候,那张清俊仙气的面容,也没有任何丧失理智的扭曲,反而愈发疏离冷寂。
失控沉沦的,仿佛只有被他的手指捂住眼睛,被他的吻吮去声音和泪水的顾矜霄。
这怎么可以?
直到那线条清冷的唇,因为被亲吻变得暧昧柔软,染上人间七情六欲,顾矜霄才收了手。
尾音极轻的声音,华美略显淡然,在他耳边问了一个问题。
鹤酒卿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白纱蒙眼的脸,露出微微动摇不稳的克制隐忍,耳朵和面容染上薄红。
那句问话,却空谷回音一样,不断的在脑海回荡。
每回想一次,心跳得就更快更热一点。
……
钟磬在那座唐风庭院里,迷路了,昼夜不知。
就在他耐心尽失要直接拆了这里的时候,穿过一个回廊,终于看到了熟悉的白衣青羽。
怒气冲冲,桀骜狂妄的脸立刻隐隐的委屈,孩子气般的纯然:“相知,我不是故意消失不见,鹤酒卿他故意让我找不到……你,你是谁?”
他脸上所有无辜清澈的表情都水洗一般干净,一眨不眨看着面前的人。
第一印象是,煞气很重,危险可怕,跟自己一样,不是什么好人。
第二印象才是,男人生得那么好看做什么?跟相知好像,怎么给人的感觉却差别这么大?
那张脸在男人身上过于俊美精致了些,愈发加重了眉眼的危险凌厉。眼尾的郁色淡淡,瓷白得有些透明的肤色,却让那双寒潭无波一样的眼眸,显得晦暗复杂。
一般人若生得这样出彩的眉目,便会叫人觉得权欲野心极重,必是高高在上,倨傲尊贵,杀伐决断的一方枭雄。
但这个人的气质却极为清正,正而威仪。这样的人,越是庄重严谨的装束,越是出彩。最好一身毫无杂色的玄衣,或张牙舞爪的金龙衮服。
可他却穿了清贵儒雅的白衣青衫。就像那张危险凌厉的面容,神情却再沉静不过,甚至有些淡泊寡欲,超然物外的味道。
气质复杂矛盾得,叫人越发觉得……一定不是什么好人。
钟磬来的时候,顾矜霄正披着薄衫,坐在庭院里泡茶。
听到他的话,顾矜霄回眸淡淡看了他一眼,继续投茶、洗茶、暖杯。
斟完两盏茶,一盏轻轻推到面前,他才平静地答道:“顾莫问。”
钟磬抱臂,一只手支着下巴,略略侧着头,下巴微抬看着他的侧脸。
长眉微挑,眉宇的神情慵懒又轻慢,线条凌厉的桃花眼似笑非笑,若有所思又漫不经心。
他当然知道这是顾莫问,来这汀洲小筑第一天他就见过鹤酒卿怀里的顾莫问了。
但是,当时对方是闭着眼睛的,跟现在的感觉,好像完全不是一个人似得。
反正对方当时也不在状况,他为什么要承认自己见过他,还认错人了?
鹤酒卿心心念念喜欢得不得了,连顾相知都能疏离冷淡的人,他好奇一点也不过分吧。
“顾莫问?相知的哥哥,白帝城主极道魔尊?鹤酒卿的情人?”
钟磬脚步轻慢,猫科动物一样轻盈慵懒,不紧不慢绕到顾矜霄面前,居高临下垂眸,一眨不眨看着他。
早在林幽篁时候,魔魅的这种区别对待的德行,顾矜霄就已经很熟悉了。
他眉睫抬也不抬,淡淡地说:“坐。”
钟磬顿了顿,懒洋洋慢吞吞地坐下,一手托着侧脸,潋滟的桃花眼虽是笑着,却幽隐得凉薄锋芒。
五月仲夏,在这样的气氛下,偏似忽然到了凛冬。
钟磬一瞬不瞬看着他,另一只手却落到斜前方的茶盏上。
“那盏不是给你的。”
钟磬顿了顿,依旧端起来,轻轻的嗅了嗅就放下了。
轻慢眼眸微眯:“好茶。”
顾矜霄抬眸,平静地说:“你连林幽篁时候的记忆也没有想起,对于找鬼剑解开封印,却不着急。”
钟磬半阖了眼眸,若有所思的样子,语速不紧不慢:“你怎么比我还急?听风阁的曲天天传唱,说昔日血魔和琴魔关系匪浅。他死了,琴魔顾莫问一怒之下要天下武林陪葬,眨眼之间死人谷堆成尸山,若不是琴医顾相知一力抗衡救人,此刻,你就要成为手染鲜血的魔头了。离天下公敌,只差一息。”
他轻轻眨眼,桃花眼弯弯,眸光潋滟,脉脉多情,一瞬不瞬看定他:“是,为了我。”
顾矜霄平静饮完茶水,眉睫垂敛不抬,淡淡地说:“你当魔魅以前,是不是公狐狸精变得?”
钟磬眼里微微一凛,眯了眯眼,那张与鹤酒卿极像的脸上笑容幅度不大,却越发冶艳风流。
他轻慢懒懒地说:“顾兄是顶级的方士,你说是,在下就当是好了。左右在下什么也不记得,只好任你欺负。既是为了顾兄,在下受点委屈也不打紧,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他声音素来清冷淡漠,实则并无半分妖娆,退一步说,那也是危险藏锋的妖邪之气。
恍然之间,叫人错觉以为这是澜江码头酒家,对面依稀还是一身红衣,杀气腾腾,张狂恣意的林幽篁。
顾矜霄唇边似有若无的笑了,极其浅淡的弧度,尚未察觉就已消散。
他尾音极轻的声音,淡淡地说:“死多少次都没有丝毫长进,你若真有你说得这么乖,当初送上门去找死,知道我是方士,怎么却是和林照月沆瀣一气,反过来一力隐瞒我?”
寒潭一样的凤眸凌厉一眼,就是不怒自威的睥睨倨傲,仿佛携万钧寒刃贴面而来,身后仿佛就是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钟磬在这不寒而栗的煞气里,缓缓吸了一口气,如坐春风,轻慢怡然极了。
他眨眨眼,潋滟眼眸半阖,眉宇邪气得无辜:“我死了,不记得了。对啊,怎么说也该告诉顾兄,顾兄能为我复仇,必然也会愿意为我破解封印。要不怎么天下盛传,极道魔尊想要鬼剑?你想要复活我。”
顾矜霄眉宇沉静不动,第二泡茶水好了,他端起来轻轻的嗅香,慢慢喝完。
见他颇为雅致的品着茶,钟磬眼波微微流转,略略端正了一下姿态。
相知知道的,莫问也会知道。
那岂不是说,当初他告诉相知,真的兵解他的法器找不到。但找到最像真品的赝品鬼剑,再收集两次恶念就能解开封印复活他,这件事顾莫问也已经知道了?
“顾兄便是要我赔罪认错,也得等我找到那把剑,开启封印之后。”
顾矜霄抬眸,寒潭一样的凤眸没有丝毫温度:“你不是说在三千雪岭天道流,还坐在这里做什么?”
钟磬无名指微微抽动,面上慵懒不变,只少了邪性凉薄:“相知,不跟我一起去吗?”
顾矜霄放下茶盏,淡淡道:“我跟你一起去,相知在暗处跟着。”
钟磬神情微动,平静地说:“既是收集恶念,这事就干净不了,算了,只你跟我就可以了。我不想染黑……”
“能决定的不是你。”
钟磬一滞,神情微冷,却极力克制了,冷静道:“为什么,你想让相知看到我的真面目?我不是什么好人,相知是知道的。不必多此一举。”
他根本就没打算带着顾相知去做坏事,这一个月才绕着圈游山玩水,不过是想多留一些回忆。
见过的黑暗险恶越多,就越不想让那双清冷无尘的眼眸有丝毫沾染。
这世间美好的事物那么少,自该小心珍藏守护。
太美好的事物,纵使是生来至恶的魔魅,也会小心轻嗅,忘记厮杀毁灭的本能。
他从未真的,试图得到那个人的喜欢。反正,下一次死去,仍会又一次忘记。
“所以你,大可不必因为我,将顾相知置于险境。”
顾矜霄看也不看,淡淡地说:“是吗?我只是想等你死了,试试看相知的琴能不能复活你。”
钟磬差点气笑,冷冷地深深地看着他:“你跟着我,就是为了等我死?”
顾矜霄瞥他一眼:“不然呢?琴魔跟着林幽篁杀了一路,最后你不是也死了吗?”
两个人一瞬不瞬,四目相向,对峙片刻。
钟磬别开眼,端起那盏冷了的茶,一口气饮下。
他声音温柔:“好,那就劳烦顾兄,替我收尸!我突然也很好奇,相知的琴能不能复活我。”
顾矜霄沉静的眉宇微蹙,看向远处,手指轻叩两下,一个包包头的柳树童子出现在他三步远。
白发绿衣的童子眨巴着深褐色的眼睛:“莫问哥哥,你有什么吩咐?”
顾矜霄轻轻地说:“你家主人说去取煮茶的水,怎么还没有回来?”
童子奉上袖中的纸筏:“不知道,这个给你,主人给的。”
顾矜霄接过来,上面是鹤酒卿的手书,仓促书就:急事外出,三月即归。
钟磬被他收拾一通,恹恹老实了,不甚好奇问道:“怎么了?”
顾矜霄收起纸筏,站起来:“走吧,去找鬼剑。”
钟磬下意识站起来跟着他走,等反应过来,也心灰意懒没了心思计较。
说什么给他找鬼剑,分明就是想看他这回怎么死。
真是危险又过分的男人,喜欢顾莫问这种人,鹤酒卿会有多纤尘不染,至圣至善?
“顾兄,有个问题在下很好奇,你怎么会这么想不开,喜欢鹤酒卿这种无聊的好人?”
尾音极轻的声音,淡淡地说:“有个问题我也好奇,林幽篁这种人,当初怎么会真的喜欢顾相知?你应该不会这么无聊了。”
钟磬:“……呃,天气真好。”
“不好,很热。”
“没关系,到了三千雪岭就凉快了……”
声音渐渐淡去,这灞桥风雪的汀洲小筑幽静无声。
唐风庭院一扇扇自行关了门窗,被术法极力维持的飘絮彻底飞落枝头。
满地霜白,微风寂寂,依稀是,梨花满地不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