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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声音像阳光晒暖的清泉, 对他说, 鹤酒卿,只要是你, 我就喜欢。
他闭着眼睛静静地听, 一字一句镌刻铭记。
他明明不冷,这个人抱紧他的时候,他却像是从雪地里进入暖暖的被窝,骤然的暖让僵直的手指刺痛发麻。
那个人说, 鹤酒卿,只要你能开心。
这个世界一直都瑰丽美好, 五彩斑斓。
只是, 从来与鹤酒卿无关。
但他遇到了这个人啊,世间所有的一切就开始重新被定义了意义和美好。
魔魅一样的鹤酒卿, 缓缓笑了, 像是冬去春来, 他与万物一起醒来。
那双清凌潋滟的桃花眼,笑起来的时候像春初夹杂着薄冰棱的河水,纵使凌厉也是暖的, 照见浮光一样若即若离的春色。
如午后半梦半醒, 看见朦朦胧胧的日光透过云雾, 只有梦里才有的美,却真切的让人幻想这是现世可期。
“谢谢你, 出现在我的世界。谢谢你, 愿意被我所爱, 也爱我。”
顾矜霄温柔地看着面前的人,就像是被这春风所暖,眉目晕染上轻薄的笑意。
他的眉睫乌黑,肤色是细细的雅致的瓷白。不笑的时候,脸上的线条干净清晰又凌厉刻骨,纵使生得再俊美也没有丝毫阴柔。天生就带着一缕清正的贵气,便是倨傲危险都如同王座之上不可一世的暴君,让人畏惧又着迷。
顾矜霄是最不适合有笑容的人,那张脸温柔浅笑的时候,眼角的郁色阴翳全都消失不见,美好得天真纯粹又脆弱易碎。
让人连呼吸也小心翼翼。
鹤酒卿笑着静静地看着他,他愿意用所有的一切换这一个笑容。
……
那一天,是五月十五,月至盈而始亏。
三天后就是夏至,一年之中昼最长夜最短的时候,传说中是世间正气最盛的一天。
天道流在离太阳最近的高山雪岭,无名天境如同雪中的一泓翡翠,道主出现之日自然也该是阳气正气最盛的夏至。
不用防备突如其来的埋伏袭杀,两支带着少主的队伍,在两天后的上午,一前一后相继到达无名天境。
五月十八日,晴,艳阳高照。
离天道流道主更迭的日子,只有一天。
甜井村的后面,穿过翡翠湖的溶洞山上,是一块天然的神殿祭坛。
在这里,可以遥望整个甜井村。
空旷沧桑的祭坛上,中间是八卦阵,四周位列七星纹。
玉衡长老身边,站着秦刀哥舒茵司徒铮一行,还有旁边斗篷里抱着鬼剑的少主。
在他身边不远,开阳长老身边也站着一行人,众星拱月围着一个怀抱鬼剑的少年。
七星齐聚,每位长老的脸上都戴着象征身份的面具,肃穆以待,一语不发。
只是有六张面具在两天前的黄昏,被毫无存在感的瑶光长老一掌劈碎,如今虽然修复看似完好无缺,稍稍用力就能断开。
七个人,五个都在观望。
瑶光长老也站在那里,又和以往一样沉默无声,仿佛毫无存在感。
在他身边站着的几位,都是天道流里素来有名的独来独往的孤绝之辈。
七星每位长老的作风不同,招揽的人才也各不相同。瑶光长老旗下的人也和他一样,最是桀骜不驯,不受管束之人。他们虽然加入天道流,以天道流的身份行事,却与盟中联系极为微弱,等闲无人可以号令他们。
但这次不同,不论是新的道主诞生,还是少主归来,都是天道流至关重要的大事,只要是天道流之人,就绝不会对这两件事无动于衷。
瑶光得了那位的道字令,又有真的鬼剑,九成的几率便是那位钦点瑶光为新的道主。
其余六星对此就算心有不服,也无话可说。
然而此刻瑶光却站着不动,丝毫不打算站出来主持大局。
天枢与他隔着面具对视几息,主动站到中间八卦阵上。自从道主陨落,他便一直做着代道主的事,瑶光不出,他当仁不让。
等闲的天道流之人,和顾矜霄他们一样,以各种各样的身份入住在甜井村里。
知道无名天境的,本就是被筛选过最可靠的人。甜井村里的人已然是江湖上名动一时的侠客,能站到这祭坛上的,就已经是拥有成为道主资格的人了。
当然,这两波带着少主的队伍,并不在这资格之内。
天枢自然沉稳,缓缓道来:“十五年前,盟内不幸出了叛逆。道主暴毙而亡,叛徒司徒信带着少主与鬼剑隐匿无踪。吾等无能,只能铸伪剑以稳局势。三年前,鬼剑现身江湖,此事来龙去脉,诸君皆已知晓。如今,新任道主选举在即,司徒道主庇佑,少主突然携剑回归。此乃大喜,然而有两位少侠皆自称是少主,便请你们当着众位英雄,自陈己身,请诸位共同决断。”
一阵静默,在上百位武林高手的目光中,有哪个人敢面不改色信口雌黄?
天枢微微颌首,一直等着他指令的开阳和玉衡得信,分别看向自己身旁的弟子。
一瞬间,两位少主身上遮掩的斗篷一齐被扯下。
两位十八九岁的少年,均抱着一柄漆黑无光的细剑,彼此相望。
百十道锐利的目光齐聚这两人,让他们的脸上顿时一片苍白,冷汗溢出。
司徒铮身边的少主微微发抖,澄明的目光却无丝毫犹疑,先看了眼玉衡长老。
玉衡长老手执烟锅,目光平和淡淡,对他轻轻地颌首鼓励。
少年尽管面色苍白,却像得了鼓励,声音微颤,大声果决地说:“我不是少主,我是受玉衡长老所托,用来分散杀手注意力,好让真正的少主能平安来到无名天境的替身。”
他一口气说完,语速清晰飞快,不等众人反应,立刻单膝跪下复命:“幸不辱命。”
玉衡面具下的脸没有什么表情,眼神却微眯,他何时做过这样的安排,他怎么不知道?
他淡淡地看了眼身边的秦刀,秦刀脸上的错愕却不是作伪,看来他也被蒙蔽了。
这个人竟然不是真的?那谁才是真的?开阳身边的那位?
难道这是开阳的计策,找一个假少主安插在自己身边,在这种时刻突然暴露,这样另一个就算是假的也不会有人发现?
对面的天权一身轻松,笑开了:“玉衡你果然深谋远虑,不过连哥哥我都瞒,真有你的啊。”
天枢也微微颌首,赞许地说:“难为你了。”
玉衡轻轻嗯一声,淡淡应道:“客气。”
天枢看向开阳身边,语气微温:“这么说,你就是……”
她红唇紧抿,强行压下心中喜悦躁动。
少主是她找回来的,明日选举,她这边的胜算自然就更大一些。
开阳身边的少主纵使也有压力紧张,神情却比那位替身镇静多了。
闻言,他轻轻拱手,高声说道:“在下这里,先对诸位道声歉意。”
天枢微顿,看向开阳,然而开阳也是不明就里,气氛忽然紧张。
天权朗声笑道:“不会你也要说,自己是开阳长老请来的替身吧,这玩笑可不好笑了。”
开阳冷声道:“这不可能,我怎么可能随便找个替身回来,闲的没事寻开心吗?”
她转而看向那少年:“你好好说,到底怎么回事?”
少年没看她,平静大声道:“在下姓冷名洛,今年二十有七,并非什么天道流少主,若说是江南第一盟十五年前的少主,倒是可以。在下来这里,是受人所托,将这把剑完璧归赵。”
七星立刻神情冷峻,目光锐利直视于他。
天道流里混进了江南第一盟的人,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如同狮子群视孤狼。
天枢声音微冷,却还是沉稳:“这把鬼剑是假的,你受什么人所托,又归的什么赵?”
天权还在笑,却有锋芒:“冷洛?就是去年在玉门关,以鬼剑之名大开杀戒的那位。”
冷洛额头渗出冷汗,喉咙干涩,他深吸一口气,先撕掉脸上的面具,露出久不见光的真容。
“不错,正是在下。这剑的确是假的,可这假剑,却牵扯到真剑内幕。我靠这剑得以报仇雪恨,既是报答,也是心慕天道流高义,有心与诸位共事。”
瑶光面具下,沐君侯平静地看着他:“你还没有说,是受谁所托,真剑又有何内幕。”
“此事事关重大,只能当着七位长老的面……”
“说清楚,就现在。”沐君侯语气定定,“诸位同盟也想听听看,到底有什么不能对人言的。”
冷洛面容愈冷,冷而苍白,他逡巡了一下天枢长老,发现这个最末位的瑶光长老发话后,再无人表露丝毫。
他心下几变,毅然决然道:“好。我要说的是,我手中的假剑,乃是麒麟山庄林照月敬献给已故闽王的。我受闽王恩惠,执此剑在玉门关杀戮数月,是为了报复江南第一盟,逼出哥舒文悦老贼复仇。”
沐君侯一眨不眨,平静无波:“此事天下已经皆知,还有呢?”
一直按捺不动的哥舒茵,死死地盯着冷洛,就像天上盯着猎物的鹰隼。
冷洛牙关紧咬,面无表情:“哥舒文悦不是我杀的。他是林照月的弟弟林容辰所杀。”
一向满不在乎言笑晏晏的天权,不动声色与三哥天玑对视了一眼,天玑今日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同样一言不发的还有最是城府深重的老二天璇,他被那个神秘的瑶光以道字令对了一掌之后,就一直蛰伏不语。
瑶光出言之后,魁首天枢就避嫌一般不再插话。
天璇反而冷笑一声,若有所思,声音低沉说:“就算是作假的鬼剑,也不是什么大白菜,人手一把。麒麟山庄林照月确实有一把伪剑不假,哥舒文悦被玉门关鬼剑杀死的时候,林照月给闽王的那把剑,随着闽王之死留在洛阳皇宫内。你却说剑在你手中,人却是容辰所杀,你的话未免矛盾。”
冷洛斩钉截铁:“我说得句句属实。”
天玑慢条斯理,淡淡道:“那你的意思就是,林照月手中有两柄一模一样的鬼剑。”
冷洛眼睛一亮,看向他:“不错。他手中不但有一把假的鬼剑,还有一柄真的鬼剑。”
这话就有意思了,七星长老都已知道,真的鬼剑现在在这个瑶光手中。
瑶光掌心有道字令,做不了假,可这鬼剑,所有人都还不曾亲眼看见。
就算这假瑶光是林照月派来的,林照月总不可能是那位能写下道字令的人吧,这绝不可能。
那么,就只有两个结果,要么,剑不在瑶光手中。要么,冷洛在说谎。
六人的目光似有若无,看向瑶光。
瑶光面具下,沐君侯目不斜视看着冷洛,依旧平静地说:“你还是没有回答,谁指使你来的?我给你最后一炷香的时间。”
冷洛警惕地看着他:“我的话句句是真,天道流里如果有真的鬼剑现身,那一定是林照月的诡计。那个人也一定是林照月的人。”
沐君侯一字一顿,冷冷地说:“你为一己私仇,在玉门关犯下滔天杀戒,死在你手中的人有多少无辜,你最清楚。林照月有野心不假,破案捉拿却是洛阳皇帝下的令,如今林照月已经率领大内高手一路追到三千雪岭下,你想利用天道流对付林照月,也要想想天道流有没有听风阁和书堂好瞒骗。”
天枢颌首,声音沉稳说道:“不错。瑶光长老所言,皆是天道流人所尽知之事。你还有什么话说?”
冷洛额头的汗渗出,他目光左右扫过,没有看到一张犹疑动摇的面容。
“快说,你手中的鬼剑从何而来?”
“谁指使你来的?”
七星里,唯有老三天玑最是温雅平和,也最是洞察敏锐,他不紧不慢道:“林照月手中是一柄假剑还是两柄假剑都好说,可你为何一口咬定,他手中有一柄一定是真剑?”
天权笑道:“三哥,听说那极道魔尊乃是方士,当初在玉门关都追他不到。就因为鬼剑乃是方士之器,能屏蔽方士的阴阳之力。我看他可能说得是真的。”
冷洛冷笑一声:“我说得自然是真的。当时我手中拿的就是真的鬼剑,我不知道闽王为什么突然死了,林照月成了皇帝的人。但是林照月和我都知道,当时我手中的鬼剑是真的,因为闽王要借鬼剑,复活闽越白衣教供奉的神灵。一个死了三百年的人!”
天璇低沉的声音,冰冷又危险:“胡说八道!不过是邪魔外道,愚弄普通百姓的伎俩罢了,也敢拿到这里来说。”
沐君侯巍然不动,他的手缓缓放在腰间,平静地说:“马上就到一炷香了。既然你不愿意说谁派你来的,那你可以用这个时间,留一句遗言。”
冷洛瞳孔骤缩:“你要杀我?”
“这是第一句吗?”沐君侯的手轻轻一动,原本一无所有他,腰间忽然悬挂了一柄剑。
一柄漆黑无光,细长纤薄的剑。
一直静观其变的司徒铮眸光瞬间锐利,直直盯着那柄剑。
这就是,林照月告诉他的,已经出现在天道流的真鬼剑?
七星长老们在看那柄剑。
冷洛也在看那柄剑,他恍然明白了:“原来,你就是林照月的人。怪不得……呵。”
“这是第二句,你还有最后一句,别浪费。”
“慢着!”
天枢上前一步,挡在沐君侯的瑶光和冷洛面前,沉稳儒雅的声音说:“此事内里蹊跷众多,先不急着杀他,把他关起来,一条条审问过后,再定罪处刑不迟。何况,既然江南第一盟的林盟主来了三千雪岭,把这个人交给他,比杀了他更能解决问题。”
隔着面具,沐君侯定定地看着天枢,许久平静地说:“在下还以为,天枢大哥想看看鬼剑出鞘是什么样子,也好看看,是真是假。”
天枢似是笑了下:“老七说笑了,你手中的剑自是真的。”
冷洛直勾勾地看着瑶光,将手中的假鬼剑随手抛给天道流的人,顺从地被押解下去。
直到走出去很远,他才收回目光。
沐君侯却一眼都没有看他,金玉相击的声音,从容不迫地说:“天枢大哥说是真的,可有依据凭证。毕竟在下这剑,既不是林照月给的,也没有什么能复活死人的能力。”
天枢没有答,最是温雅的老三天玑走过来,慢条斯理道:“瑶光莫要负气,此事我们稍候再议。今日是为了司徒道主的遗孤。”
天权轻松笑道:“玉衡开阳两位长老带来的少主,都主动说自己是假的。两位也很气闷了,我看你们就别追究了。总不能非要让人家凭空给变一个出来。”
“那两位是假的,不代表真的就不存在。”
突然而来的声音,少年人特有低哑清凌,像清晨略显渗凉的河水。
所有人都朝着突如其来的陌生声音看去,惊讶地发现那是玉衡长老身边一个普通的弟子。似乎是跟着秦刀一起护送假少主来无名天境的人。
唯有沐君侯,眼神复杂又怀念。
玉衡长老淡淡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立如一杆标枪,脊背挺直坚定,平静决然地说:“我叫司徒铮,司徒黎的司徒,铁骨铮铮的铮。”
他迎着所有人的目光,从容不迫地走上前,声音不高不低,叫所有人都听见:“我是司徒信带走的那个少年,你们当中有人追杀了我十五年。现在,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