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龙走后的梦境里, 顾矜霄看到了一片湖。
那片湖水是清澈静谧的湛蓝, 四周是雪原,就像现实里的无名天境一样,只是地理位置截然不同。
这个梦境也同样很熟悉,就像曾经来过很多次。
顾矜霄沿着湖岸行走, 如酒的波光倾洒这世界, 分不清是什么时辰。
他从这绿意盎然, 走上冰雪山,雪山之上站着一个人,几乎融入那冰雪中去, 手持缓缓摘了一半的面具,遥遥向他看来。
那双眼睛沉静温和又线条冷锐, 给他的感觉很熟悉, 可顾矜霄一时想不起来。
等他拾阶而上,走到那个位置, 却什么人也没有。
“在找我吗?”
顾矜霄回头, 看到了鹤酒卿。
月辉一般的白衣, 眼蒙白纱,笑容薄暖的鹤酒卿。
他唇边微抿一点浅笑,向那个人走去。
“刚刚是你吗?你在这里做什么?”
梦里的鹤酒卿声音和眼神一样清冷温柔,背对着无垠雪天, 对他说:“在看, 这里的风景很美。”
顾矜霄去牵他的手:“冷吗?”
他记得, 鹤酒卿一直体温都有些偏低, 虽然他给人的感觉暖如春风清酒。
顾矜霄每次看到他,站在他身边,下意识就会想挨着他。
拥抱他,或者被他拥抱。
就像真的怕冷的,其实是顾矜霄自己一样。
那人的手意外是暖的,反而将顾矜霄的手紧握入掌心。
迎着顾矜霄的目光,他轻轻地问:“我是谁?”
“鹤酒卿。”
月华白衣变作红衣墨裳,蒙眼的白纱消失,如同钟磬一样潋滟静谧的桃花眼,一笑不笑,静静地一瞬不瞬看着他:“我是谁?”
“鹤酒卿。”
那人笑了,笑容淡不可闻,眉宇眼神却温柔,将顾矜霄拥入怀中。
那只温热的手捂住顾矜霄的眼睛,轻轻地说:“再猜。”
“鹤酒卿。”
那清冽如酒的声音,好像浸润着春天的雪水,似冷还热,微笑叹息。
“你说过,无论我是谁,你都爱我。”
顾矜霄不语,将他缓缓抱得更紧:“当然。”
“我爱你,我们回白帝城吧。我想和你,看一遍澜江码头的日出。”
“我也爱你。”
那人的温度和声音远去,像隔着夏日的磅礴夜雨,顾矜霄模糊睁开眼,看到他就在身旁看着自己,便安心笑了:“不回白帝城,回太白之巅。”
毕竟这是,约定好了的啊。
……
在六月开始之前,事情以鬼剑的断裂暂且终结,果然和顾矜霄当初说得一样,是夏天。
顾矜霄和鹤酒卿一起,就像当初约定好的那样,回去了太白之巅。
天道流以鬼剑的断裂为标志,开启了东西天道流之分。
西天道流以七星长老制衡掌控,依旧坐守三千雪岭无名天境。
东天道流以道主司徒铮为首,于燕赵之地建立圣地,盟内是一些原天道流渴望变革的年轻人,还有新吸纳的江湖新秀。
兵围三千雪岭的林照月,在西天道流的瑶光长老沐君侯和东天道流的新道主亲自下山面谈后,于三日后,挥兵撤守。
一并撤离的,还有若隐若现的白帝城的人。
五月末旬,外出寻找神医的林盟主归朝,然而到底晚来一步,皇帝闻讯虽喜不自胜,然而已然病入膏肓,只是回光返照。
立下遗诏,封林照月为护国大将军,两位宰相与林将军一同执掌朝中大小事宜。
待太子成年加冠之后,归政于太子。
太子交由皇后亲自教养,太子生母殉葬皇陵。
皇帝犹豫再三,终于道:“还有,美人白氏封为圣母皇太后,令其长住宫中为朕祈福,众人务必侍其恭敬,不得怠慢,百年之后,与朕合葬。”
……
“陛下待你倒是情深。”
一片白幡肃穆的后宫,白衣的林照月对丧服的白薇平静说道。
既不舍得要她的命,又不甘心让别人得到她,干脆奉作高高在上的笼中圣女,被天下供奉,死后也归于他一人。
只是,这般的苦心思量不知是多少个病痛暂缓之时的辗转反侧,不知他如今宾天,知道折磨他的风疾,乃至于要了他命的,都与这位他死生不忘的倾城美人脱不了干系,是何感想?
身穿丧服的白薇如同已然遁入空门,雍容美丽的面容心如止水,任是无情也动人。
她平静地说:“情深?若是林公子,可舍得让顾相知常伴青灯古佛,余生圈禁,只等死了与你生同衾死同穴?”
林照月的脸上唯有冷静理智,没有一丝人间情爱,沁凉声音淡淡说:“我从不在乎死后如何,只在乎生时。生时不必共衾,只要能时时见到就好。”
他眸光怔了一瞬:“为了这个,青灯古佛,余生圈禁,未必做不出。至于死后,就不必了。”
白薇定定看他一瞬:“林公子,不,应该说林将军,倒真是情深。不过,比起这种毁灭无用的情深,你是不是应该想想我们的大计。毕竟,重新开始两情相悦,好过强求折磨,最后叫她忍不住杀了你。”
林照月冷静无波:“鬼剑断了,钟磬杳无踪迹。暂时无法可想。”
白薇矜持颌首告退。
她蹙眉,钟磬是魔魅,为今之计,只有燕无息这半人半鬼的体质,或许可以找到他。
可是,到底是白薇害死的燕无息,他如今更是白帝城的督宫大宫主,如何能找上他?
林照月与她背道而驰。
他去见了一个人。
从前的皇后,如今的母后皇太后。
“多谢林将军为哀家张目。”太后尤带哀容,肃穆颌首一礼。
“您客气了。在下只愿天下安定,太后多保重。”
皇后出身贵胄,然而后宫不得干政,皇帝却对这个来路不明,曾经冒充先太后的江湖妖女爱慕至深。
她虽忌惮白薇,却无法可想。
好在还有一个林照月与白薇分庭抗衡,林照月暗中救助过她许多次,如今更是发誓会看顾保全太子。
皇后想得很清楚,朝堂之上有两位宰相,本朝一直对外戚大防。她唯有倚仗林照月这个根基不稳的新贵将军,对方也需要她的助力。他们正好各取所需。
她却不清楚,她眼里可以倚仗的林将军,与白薇的盟约关系更早。
诛杀先帝,更是两人一起的手笔。
这天下武林再厉害,如何能比得过皇权?
想要实现自身所想,又哪里有比站在这天下之巅,掌控至高无上的权柄,更快的途径?
林书意只是利用闽王的权势,利用天道流,他却是利用天下。
林照月温润清透,璧玉无瑕的面容上,一丝淡淡的落寞和寂寥。
他终于成为他所厌憎的那种人,越是如此,越是想要那个人,就像是徒劳无用的追逐。
妄图抓住永不可得的美好,还有当初离那美好一步之遥的他自己。
三千雪岭上,钟磬说的话,林照月并未告诉白薇,他也迟迟没有决定要做。
即便他的少年时光过得并不顺利,但五百年麒麟世家纵使没落了,林照月一直以来也是以君子之则教诲长大的。
玉门关为了将顾相知摘出闽王和顾莫问的争端,设计将顾相知囚禁玉棺,就已经不该,如今到顾莫问面前去,告密揭露……
莫说那位神秘的方士根本不可能是鹤酒卿,就算是,他也做不到。
使惯了阴谋诡计,从来杀伐果断从未有丝毫迟疑,如今这小小的挑拨之计,为何却不能?
想到顾莫问那张与顾相知如出一辙的脸。想到那人目下无尘,眉宇倨傲尊贵,仿佛从未将他看入眼里。
难道是因为那两张脸极度的相似,所以在这个人面前就更为骄傲,不屑被他看轻一丝?
想到死人谷埋骨之地的山道上,莫问相知参商相会。想到落花谷铸剑祭坛,莫问相知那一夜的杀与救。
还是因为他是相知的哥哥,怕那个人知道了,会更加讨厌他?
亦或者,他只是忽然想到了他自己。
鹤仙人也好,林照月也罢,大抵世间之人都有不堪知晓的一面,那一面或许是腐烂的疮疤,或许是黑暗扭曲的罪恶,或许是过去岁月的不堪回首,等闲自己都不愿想起,更不愿示人。
纵使晾晒在天下人面前,被公开审判鄙夷唾弃,也不愿意最喜欢的人看见。
越是骄傲之人,越是如此。
这件事谁都能做,唯独林照月不能。
因为林照月比任何人都骄傲,也因为这个神秘的方士无论是谁都好,他都帮助了林照月。没有那个人,林照月早就被钟磬融合,也许此刻就已经和林幽篁,和闽王一样,死在那把剑下。
他不是好人,他也很想很想时光倒流一切重新开始,他真的好想那个人喜欢他,可是他是林照月,纵使他变得再卑鄙无耻阴暗歹毒,有些事不能做就是不能做。
因为他是麒麟林家的林二公子。
……
在太白之巅,夏日碧霄湛蓝,云朵洁白如棉花。
阳光暴虐,光下星白的茉莉让人想起春天枝上的玉兰,却白得如同阳光晕染的幻梦。
背过阳光的一面,六月的山风却是冰冷的,无声呼啸,催人清醒。
一面烈艳,一面清冷。
但对方士而言,这是灵山秀水之地。
山泉甘冽,可烹茶,可酿酒。
山道之上,遍及寻访仙人的道观隐者。
秦岭山内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泉眼,择其一处定居结庐,便能安心修道。
木桥石阶,古槐古刹,灵音经乐飘渺,偶有通灵的动物饮水驻足倾听,见了来打水的僧道也不避人。
有的山路通畅,常有达官贵人的香火供奉。有的偏安一隅,自给自足。
听说是因为深山之中,有真的长生不老的仙人居住,所有这许多的人循迹而来。
然而,只要身在人间,又何来真正的仙人?
顾矜霄和那位传说中长生不老的鹤仙人,在太白之巅的云海之上,很是过了一段荒废无忌的靡丽时日。
“鹤仙人,嗯?”
尾音极轻的声音微带沙哑,便像汗水浸湿般冰冷又炙热,轻轻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眼尾阴郁危险的晦暗绮丽,不经意的华美靡丽,叫人惊心动魄。
鹤酒卿的呼吸隐隐的不稳凌乱,白纱蒙着眼睛,清俊如仙的面容越发禁欲。晶莹的汗水从脸上滚落,滑过他微微滚动的喉结。
顾矜霄着迷地看着这只鹤修长的脖颈,纵使是最失控的时候,鹤仙人的脸上也没有半分失态,更没有半分欲望,清冷得就像是不受人间七情六欲的仙君。
但那仙鹤一样修长的脖颈,温玉雕铸丝绸摩挲一般生得极美。薄唇紧抿成冷淡,汗水沿着肌肤滚落,修长的脖颈无意识后仰,喉结会微微小小的吞咽滚动。
好像挣扎摆脱,好像彻底的沉沦放纵,这个动作在清俊得的禁欲的鹤仙人做来,却是叫人怦然心动的性感。
顾矜霄在烟霞月光里,微微颤抖地叹息一声,微凉柔软的唇落在鹤仙人的喉结上。
就像亲吻猎物脆弱的命脉。
被吻住喉结的鹤仙人比他颤抖的更厉害,原本清冷紧绷的面容不受控制的放空,懵懂纯澈,无辜得近乎罪恶。
下一刻,却如寒水湛然而出的霜刃,清冷无欲,平息这微微迷乱的旖旎。
顾矜霄被他吻着,手指无力的被打开,与他十指交握。
泪水从濡湿的鸦羽眼睫渗出,沿着瓷白肤色的滑落,被轻轻吻去。
“我是不是,有些过分?”
温煦的泉水中,那人轻轻抱着他,抿着唇角微微的克制,唇角的弧度与清冷的声音都有隐隐懊悔。
顾矜霄微微眯眼,垂眸看他肩上白衣下的咬痕。
半阖了眼靠着他,轻轻地说:“我说过,你可以再过分一点,直到你觉得够了。”
“鹤酒卿,贪得无厌也没有关系。杀了我也可以。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
“我对你,同样贪得无厌。”